民国名医基于《黄帝内经》构建中医分学科探析❋
2020-01-14农汉才孙灵芝胡颖翀杨云霜王致谱
农汉才,孙灵芝,李 楠,胡颖翀,杨云霜,王致谱
(1.中国中医科学院,北京 100700;2.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3.上海市中医文献馆.上海 200020;4.北京市隆福医院 北京 100010)
《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历来被认为是中医学的基础和集大成者,内包含中医学的方方面面。早在隋朝时,杨上善将《内经》分为阴阳、人合、脏腑、经脉、输穴、身度等19类进行编注,称之为《黄帝内经太素》。明·张介宾分类编纂《内经》为《类经》。《类经》“会通类”共分摄生、阴阳五行、藏象、脉色、经络、标本、气味、论治、针灸、运气、奇恒、疾病12类。明·李中梓亦分类《内经》为《内经知要》,他们的分类方法都是按照中医学本有的结构体系进行分类。
近代中国政治文化受到西方的冲击,诸多传统文化受到质疑和排挤。“中医是否科学”成为医学界乃至全社会的争论焦点,反对中医者的终级目标是要从国家立法层面来取缔中医和消灭中医。对中医生存的第一次大冲击是1912年漏列中医教育案,教育部解释是因为中医没有类似于西医的完整学科体系。于是中医界为争取办学权利,开始整理中医学,以期能形成新的中医学科体系,与近代西方学界相沟通[1]。当时许多医家都认识到重构中医学科体系的必要性,而且都非常重视《内经》的价值,将其作为构建中医分学科的大本营和源泉。民国名医的这些学术思想多体现在他们对《内经》的研究著作或编写的中医教材与讲义中。
1 构建中医分学科的《内经》研究论著
民国的名医有的在对《内经》综合性研究论著中分解出中医的多学科,有的则从中重点梳理出某一学科,或者在某一分学科中大量引用《内经》的内容。如陈邦贤的《素灵新义》(1921)、杨如侯《医学新论》(1931)、恽铁樵的《群经见智录》(1922)、《内经讲义》(1930)、秦伯未《秦氏内经学》(1934)、时逸人《时氏内经学》(1940)等,在这些论著中,基本都将从《内经》中分化出中医的生理、诊断、病理、疾病等分学科。另外,有的医家则从《内经》中梳理出某一学科形成专著。如恽铁樵的《生理新语》(1928)、承淡安的《新内经》(1937)、秦伯未的《内经类证》(1929)、《病机十九条》(1932)、《生理学》(1930)、《病理学》(1930)、《诊断学讲义》(1930)等,杨如侯的《灵素生理新论》(1923)《灵素气化新论》(1931)《五色诊钩元》(1931)《脑病新论》(1931)《内经历法新诠》(1931)。杨则民的《内科学讲义》(原名《症候学通论》,1929),蔡陆仙《内经生理学》(1936)《内经解剖学》(1936),叶瀚《灵素解剖学》(1949),朱振声《内经运气辑要》等,时逸人《生理学讲义》(1928)包识生《中医生理学》(1935)周介人《灵素生理学》(1934)。
2 对《内经》构建中医分学科的认识
在对《内经》的研究中,民国医家认为《内经》不是“玄学”,而是中医的奠基之作,其中有很多内容与西医一致并不相悖。而且认为《内经》涉及面很广,内含多学科的内容;普遍认为《内经》中包含了中医的解剖、生理、诊断、病理、治疗、养生等。其中认为中医生理学不但与西医在解剖、循环系统、呼吸系统、骨骼肌肉系统等阐述中有相通之处,还具有独特的对“气化”“四时”“经络”等生理功能的阐述;认为《内经》诊断学是以色脉为主,《内经》病理学是以“病机”为特点等。另外,每位医家在论述《内经》中的分学科时也各有侧重点,现录其要述于下。
2.1 黄竹斋
黄竹斋(1886-1960)在构建中医学科体系的探索中,非常重视《内经》的价值。他在《拟定中医教学方案以备采择案》中建议“解剖学当采取《格氏系统解剖学》,以《灵枢》《素问》《难经》《类经图翼》《释骨》诸书,改正其骨骼、筋肉、经络组织、器官名称,中西合纂,古今相参,稗或适于中医应用教本”。“生理学,当撷《内经》《难经》诸医书关于生理学说精要理论,参以《哈氏生理学》,融会中西学理,编成本科课本”[2]。
2.2 何廉臣
1915年8月,何廉臣(1861~1929)在《绍兴医药学报》上发表“公编医学讲义之商榷”一文指出:“欲振兴医学,必先开医智,窃以为中医今日开智,莫如仿欧美治科学之法,先编订教科书,将中学之讹者,以正西说,中学之却者,补以西法。”为说明中医的科学性,中医界有“以西学为经,中学为纬,举《内经》《难经》精确之学理,概纳入解剖、生理、诊断、病理之范围“的思想编写中医教材”等7个方面,后经过长达7年的时间,何廉臣终于完成了多部教材的编写工作,其中大量引用和参合了《内经》的内容,何廉臣成为民国时期较早提出新的学科构建的医家之一[3]。
2.3 陈邦贤
1921年,陈邦贤(1889-1976)出版了《素灵新义》,该书是《中西汇通医学丛书》之一。他认为“然而吾国数千年之谈医学者,从未敢出《素问》《灵枢》之范围。盖其书微言大意往往而在,且与近世之解剖、生理、胎生、卫生、病理、内科、诊断、治疗、看护诸学可以得其会通者甚多”[4],因此辑录了《内经》中与近代西医相吻合的内容,并按西医学科构建的模式进行归类,并编写了解剖生理学、胎生学、卫生学、病理学、内科学、诊断学、治疗学、看护学七章。在章节中也基本按照西医体系进行列述,如第一章解剖生理学,即是按照西医人体八大系统的方式对相关内容进行分类整理。在各章节中,对所列《内经》条文进行了逐条解释,解释也参合了西医学的内容。
2.4 杨如侯
杨如侯(1861-1927)非常重视对《内经》的研究,他肯定了《内经》是中国传统医学理论基石的奠基之作。在对《内经》的研究过程中,编著了《灵素生理新论》《灵素气化新论》《五色诊钩元》《医学新论》《脑病新论》《内经历法新诠》等。认为“当今欲治医学,非从《内经》入手不可;欲治《内经》,尤非仿照西例为之区分门类,纂成一有系统之学科不可。[5]”他在《医学新论》一书里,选取了《内经》的相关内容,分别编纂成了通论、生理、病理、诊断、卫生、治疗、方药、杂论等八门,并参合西医理论进行阐释[6]。
2.5 秦伯未
秦伯未(1901~1970)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内经》学研究大家和中医教育学家,他在构建中医学科体系中的思想与方法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20世纪30年代,他曾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和中国医学院教授《内经》。为适应初学中医学生便于接受和理解《内经》,他吸取西医教学课程的特点,将《内经》有关条文分别列为生理学、解剖学、诊断学、治疗学、方剂学、病理学、杂病学等7篇并作为讲义,于1934年以《秦氏内经学》为名出版。秦伯未认为:“中医夙无生理学专书,均散见于《内经》之中”[7]。因此,从《内经》中析出相关内容,编著了《生理学讲义》专著。他还编著了《内经类证》《病机十九条》等,为现代中医内科学的形成打下了基础。另外,他还编著了《病理学讲义》《诊断学讲义》等,其中大量引用到《内经》。
2.6 时逸人
时逸人(1896-1966)认为,《内经》是中医学的结晶。1941年他在《复兴中医》上发表“研究中国医学的几个信条”:“《内经》一书,包罗丰富,医学家言,只占一部分,为针灸经穴、脏腑功用、诊断治法等……《伤寒论》《内经》专言病机、病性、病原等,而略于证候……可称为中医学说之结晶。[8]”在《时氏内经学》中,认为“《内经》中所言生理解剖、病理诊断诸项,有极精微者,有极疏忽者”“其中精微之处,多有参考发挥之价值”[9]。在该书中,将《内经》的相关内容按“摄生、阴阳、生理、脉诊、色诊、病理、治法、病机、标本、经脉病”进行了分类汇编整理。
在与近代西医学科体系的比较中,他认为:“《灵枢》为古代之解剖、针灸学,《素问》为古代之生理、病理、诊断学,用阴阳五行、五运六气、消长盈虚以及精神卫生、脏腑经络、三部九候、针灸等,叙述当时医学之丛书”[9]21。又如 “女子二七天癸至、男子二八天癸至,指内分泌功能之成熟……肾者主水,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故五脏盛,乃能泻。古人生理解剖之学说尚在理想时代,已知身体内必有一部分专司收藏精液之责者……古人指为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名词虽含混,而立意实同。于此可见古人研究之精,识见之宏远,在数千年前与现代学说尚多符合也。[9]28”
2.7 恽铁樵
恽铁樵(1878-1935)重视对《内经》《伤寒论》等传统经典的研究,一生著作颇丰,包括系列函授中医教材。在对《内经》的研究中,有《群经见智录》(1922)《内经讲义》(1930)《生理新语》(1928)等。《内经讲义》分为8期,分别注释讲解了《内经》的部分篇章,并结合近代的西医学知识对条文进行讲解,阐发了《内经》中蕴含的中医生理学、病理学、治疗学、老年病学、养生等。如在释《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天地者,万物之上下也;阴阳者,阳之道路也;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血气之男女也;左右者,阴阴阳者,万物之能始也”时指出:“此节示人以诊病之法,乃《内经》诊断学之纲领”[10],指出《内经》包含了中医养生学的总纲:“‘饮食有节,起居有时,不妄作劳',即养生之极则”[11](《内经讲义》)。恽铁樵《生理新语》又名《新生理》,该书以《内经》为基准,以西医生理学为蓝本,结合临床治病经验,阐述中西医学概况、细胞学说、神经学说、腺体学说等,并将《内经》理论与西医作比较研究,认为“西国二千年医学史中,进化之物惟解剖、微菌、医化学为我国所无,其余则应有尽有”[12]。同时也指出,《内经》不但包含生理、病理、诊理等学科,还包含遗传病学、天文学等多学科。在编著系列函授讲义时也没有离开《内经》。如在《热病学》《脉学发微》《病理概论》《病理杂谈》《神经系病理治疗》中,都大量引用《内经》的条文或证之于《内经》。
2.8 承淡安
承淡安(1899-1957)于1937年出版了《新内经》。在该书中,他选取了“灵兰秘典论”“阴阳应象大论”“五脏别论”“本脏”“海论”“邪客”“五色”“刺节真邪”“针解”等篇内容,分述脏象理论中的五脏六腑“组织构造官能”,并借鉴西医解剖学增述了血液循环系统、骨骼肌肉系统、五官等。他阐述了脏腑的功用及相互关系,并配以相应的解剖图,补充了近代解剖、生理等内容。认为《内经》所述的经络、脏象等理论,即为中医的解剖与生理学。
3 基于《内经》的中医分学科特点举隅
在这些整理中,医家们并不是简单地去抽取《内经》的内容来对应西医的学科,还在分析研究中梳理中医分学科的特点,并进行中西医学科的比较。如在对中医生理学的整理过程中,民国认为《内经》在认识生理上与西医有不同的方法、特点与优长。普遍认为中医生理重“气化”,且对生理功能的某些总结与认识超越于西医,有的医家甚至欲创立中医“气化生理学”。
3.1 中医生理学重气化
恽铁樵认为,中医对生理学总结的特点是气化,如“西医之生理以解剖,《内经》之生理以气化。譬之养花种树,取花与树之果核根荄皮干蒂萼须瓣,逐节研究其组织,以求其生理,此解剖者之所为也;辨花与树之土宜,不违天时,调其冷暖,去其害虫,时其灌溉,以遂其生长,此气化者之所为也”[13]。“盖《内经》之五脏,非解剖的五脏,乃气化的五脏”[13]210。
承淡安认为,《内经》所述的经络、脏象等理论即为中医的解剖与生理学,并认为《内经》中所述生理学的特点在于“气化”,即是通过观察对脏腑功能的总结归纳,认为气化即是“神经与精神两种之复杂现象”[14]。
杨如侯的《灵素气化新论》以《灵素》为经分五章,首论中医气化之本原及其与电、光、热、力学之关系,第二至五章分述电、光、热、力学在天地之间及人体内的气化表现。“谓西医精在体象而重解剖,中医精在气化而重脏象;然中医气化之形质难捕,唯有以电、光、热、力学等阐释之,以发明人身气化之精微,俾人人知气化为人身之真主宰”[15]。
3.2 中医生理学的优长
恽铁樵在《生理新语》中指出了中医长于西之处,如“解剖只能验死体,气化方能疗活人”等[12]349。书中还提出了以《内经》为基础的中医生理学重视人体“形能”,重视人体的“救济功能”,并以烂喉痧为例,对中西医的不同认识与治疗原则进行了比较,深化了中医为“生生之具”的认识,体现了中医优于西医的治疗立场[15]。
时逸人认为,《内经》对生理的总结有很高的水平,有些是当时西医学还未认识到。如《全体论自述·脑髓说》:“西医论脑最精,而治脑无法,不知脑生于肾,欲补脑者,即从肾治,肝脉入脑,凡癫痫风眩,皆从肝治,胆脉络脑,凡脑热者,则从胆治,又鼻窍通脑,可从肺治,脑筋入心,可从心治,脑络聚于胃,可从胃治,此治脑之大法,彼西人曾梦见此理否,甚哉,《内经》当医宗必读也。[17]”又如时逸人在阐释《素问·经脉别论篇》曰:“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津四布,五经并行”时,认为“‘水津四布,五经并行’,是饮水后循环全身之明证。水道不利,有因肺气之壅塞,宣肺之药投之辄效。求之解剖学,尚有不能明了者”,认为现代生理解剖学对人体有认识不足之处。
张锡纯在《灵素气化新论·序》中认为,不知气化是西医的不足之处:“是以人之官骸各有机能,其机能气化为之也……但实验于形迹之间而不知生人身体尚有气化……是则西医不知气化原为西医之莫大缺点[15]3”。
民国时期,中医名家在对《内经》的研究中,除了对中医生理学也对中医病理、诊断、内科学等其他学科都指出不同的学科特点,如中医诊断学以色脉为特点,病理学以病机学说特点。如秦伯未的《病机十九条》,恽铁樵的《病理学概论》等,内科学以证候学为特点,如秦伯未的《内经类证》等。
民国时期名医在构建中医学科体系中,充分发挥《内经》的价值。他们从《内经》中析出了分学科,在新的整理中,通过中西比较重新梳理了《内经》对人体认识的特点,以及各分学科的特点,为彰显中医学的的本质及特色做出了贡献,为当时的中医的教育、生存与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也为新中国成立后中医学科体系的形成打下了重要基础,他们在构建分学科过程中的学术思想值得我们继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