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脚婚案

文/潘亚群

随着改革的全面深化和新时代社会主义突飞猛进的发展，各项政策法规、体制功能、民生福利、社会保障，都进行着革故鼎新、纠弊匡正的整合、完善和改进。档案的服务层面相应地跟着扩展到更大的范围，来档案馆查阅资料的人，除往常的各项行政事务工作者、各种史志编研者外，大批的拟晋职者、退休职工干部、过去因不同缘故解职失业者、副业工转正式工者、复退军人、下乡插队知青、行政事业单位去世人员的家属、农村下台干部……补办户口本和身份证的，交医保的，办房贷的，子女上学的，就医的，各种享受社会福利的，追加核定工龄的……村与村之间、村与户之间、邻里之间、家庭成员之间发生矛盾和纠纷的……汇成了查阅档案、获取资料的大军，把永寿县档案馆攒得门庭若市，人潮如织。

我在县档案馆管理股上班。一天中午已到了下班时间，来查档的众人已各自离开，我正整理被翻阅过的案卷，一位年约花甲的男人搀扶着一位白发苍枯、老态垂暮的老妪走进门来，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我赶紧上前帮忙扶她坐下。老太太说她叫张香香，85岁，要查婚姻关系。奇怪！这么大年纪了，还查婚姻关系？她和谁做夫妻，难道自己还不知道？还要查？况且查婚事不去民政局，却跑到档案馆来？我心中既纳闷又诧异，正要问，那男人说，老太太是他的母亲，他们是为给母亲申请遗属补助专来查档的。我便告知他母子俩：领遗属补助不用查婚姻关系，只要拿着户口本、结婚证、身份证去人事部门办理，不用到档案馆来。那男人满脸酸楚地说：“刚去过人事部门了，人家说我家的户口本上没有我爸，没法证明父母的婚姻关系，我们再三解释，可人家就是不相信呀，非得让到档案馆来找个依据不可？”我更不解地问了一句：“既然是你爸，怎么可能户口本上没有他呢？”一句话问得张老太眼里泪汪汪的，倒出了事情的原委：只因她是个小脚，就被自己的男人休了。

哦？咄咄怪事！我愤然不平地再问：“就因脚长得小，就要被离婚吗？”张老太听后又破涕为笑，给我讲：过去清朝时就兴给女孩缠小脚。只有缠脚的女人才受到社会的尊重，大人们都赞美女人的小脚是三寸金莲；财东家的儿娃订婚，专挑小脚女娃。没有缠脚的大脚姑娘被人嫌弃，只能嫁到贫不择妻的穷人家里。她虽生在民国年间，政府号召不缠脚。可她的父母亲还是老观念，不听政府的号召，唯恐女儿的脚长得大了，影响将来的婚姻。在她小不懂事的时候，就被父母强迫给缠了脚。

我好奇地盯着她的小脚仔细瞧，果然小得像过去农家播种麦子的木耧的小铧那么大点，充其量不过四寸长，像黑心小贩卖的差量尖角粽子，脚背隆着肿瘤似的包块。难怪她走路时脚下颤颤晃晃的，身子摇摇欲倒。猜她被缠脚时一定受了非人的痛苦和折磨，我不禁顿生怜悯之心。

一提起往事，她老人家一腔心酸就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奔荡，滔滔不绝：她丈夫叫王百万，她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就是今天搀扶他来查档的这个男人，今年也六十多岁了。就在儿子虚三岁那年，丈夫一是说夫妻二人没什么感情，二是嫌她是小脚，便提出了离婚，当初她寻死觅活地不同意离，后来经人劝说才答应了，离后便和儿子一直相依为命。离婚后，王百万娶了一个大脚姑娘，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如今她娃的儿女相继成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前两个月王百万去世了，听说国家有个优惠遗属的政策，她就要争取得到那点生活费……我一边聆听她的叙说，一边思索着给她该查什么档呢？于是打断了她的话，问道：“像你这种情况究竟要到哪里去查呀？你结婚那时还是民国时期，那时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领结婚证这一程序呀？”张老太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只能回忆出好像王百万参加工作时填过个啥表。究竟什么表她也没弄清。

根据她提供的线索，我把查找的范围锁定在个人档案的范围。我在死亡干部的档案中找到了王百万的个人卷，翻查到社会关系这一栏的记载，果真配偶这一栏写着张香香的名字，还有出生年月和职业。此页却没有王百万后来娶的那位大脚武芹芹的名字。我复印了档案并加盖上公章，交给张老太。

透过一双小脚，我看见了当时社会曾经的女贱主义对妇女的摧残和男权的恶毒，荒诞文化的罪责竟由受迫害者来承担，人为的畸形小脚竟成了罪恶，这太荒唐，我暗暗地替小脚女人们叫屈。

几天后，张香香又在儿子的搀扶下，到档案馆来感谢我，说那份档案还真起了作用，人事部门以此为凭据，已给她申请下了每月三百元的遗属补助，还从王百万死后政府发给王的继承人的四十个月工资中给她分了五万元，有了这些钱，她以后的生活就无忧了。我赶紧解释：自己只不过是个管档者，应该归功于档案，更应感谢国家的抚恤政策给老太太拨付了应得的抚恤金。

听着我的话，张老太说：感谢档案馆，感谢共产党！他儿子跟声附和：“现在政策好得很！共产党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