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过年
2020-01-14叶梅
叶 梅
过年,是应当有年味的。
娃娃对年的味道比大人敏感,那些妙处,是童年最有趣的记忆。
首先是做糍粑,无论城乡,过年之前,糍粑是要打的。家家户户泡了糯米,朝夕之间,雪白的米涨成一粒粒滚圆的珍珠,晶莹透亮。那时我的嘎嘎——我母亲的母亲,会拎起盖子,甑子是松木的,盖子却是竹篾编的,像一个斗笠扣在甑子上,嘎嘎剜出一团热腾腾的糯米,虽隔着灶,娃娃早已闻到了香味。娃娃会在打糍粑之前享受一点特权,先尝了这香甜的米团,再心满意足地去看打糍粑。蒸好的一团团糯米放在石碓里,大人们轮流扬起木槌,嗵嗵嗵地打下去,那是要出大汗的力气活儿,再剽悍的三峡男子也会气喘吁吁。打呀打,打好的米团倒进一个个模子里,再出来就是标致的糍粑了。糍粑上印着各式的图案,喜鹊闹梅,二龙戏珠,栀子花,凤凰飞,娃娃就是不吃,看也看饱了。
接下来的欢乐是到乡下吃“刨汤”。娃娃有亲戚在三峡的乡村,到了冬腊月,挨家挨户都要杀年猪,要把亲戚们接到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让人们分享自家的收获。这时的主人一定会十足大方,恨不得倾其所有,让客人们吃得爽快。除了刚杀的年猪,园子里的青菜,自家磨的豆腐,还有藏了多时的包谷酒。餐桌中间是三峡人爱吃的大火锅,炖的萝卜排骨,咕嘟咕嘟煮着,旁边是四盘八碗,琳琅满目。
娃娃不会上桌,坐不住,在人缝中钻来钻去,耳边尽是大人们平素比较少的欢声笑语。娃娃们知道这时即使调皮得有些过分,父母也不会发怒,于是便疯跑,玩泥巴,扔石子,追主人家的狗。虽然那狗平时是很凶的,过路人老远就得叫喊,把狗看起啊!但这时,狗也很知趣,主人家的聚会非同寻常,它只能垂着尾巴,听任娃娃们戏耍,比如娃娃会扔过一块骨头,等狗殷勤地偏着头去啃时,娃娃又一脚将骨头踢开了,这狗也只是委屈地哼哼,并不与娃娃计较。
这些都只是前奏,真正的过年是从腊月二十四开始的。
从这一天开始,家里会炒各种香嘴的吃食,花生、瓜子、蚕豆、板栗,还有三峡人爱吃的苞谷花、苕片、洋芋片。腊月间还要炸丸子、蒸扣肉。三峡的习俗是提前把过年的菜都准备好,等到正月里相互拜年,请客人吃饭时,家里都有现成的硬菜,一蒸一煮就能上桌。做这些菜都是系列工程,娃娃对那些技术不感兴趣,关心的只是结果,看嘎嘎从蒸笼里取出一碗碗扣肉,整齐地排放在橱柜里,却并不急着给娃娃吃,就知道真的是要过年了。
大家都围着桌子正襟而坐,娃娃看满桌的菜肴热气飘拂,很是有些着急,但也得等大人把祝福的话说完才能动筷子,且许多菜是不能动或是不能吃完的,尤其是鱼,几乎只是摆放在那里。说是有吃有剩,年年有鱼(余)。
团年之后要守岁,那时娃娃年年都下决心,要跟大人们一样,守着炉火说话,直到天明。嘎嘎有很多故事,都在这时候讲述,但听着听着,娃娃就不由自主地东倒西歪了。等到醒来,却听窗外响着鞭炮,枕边放着新衣。过年娃娃是要穿新衣的,每年都不同,红底紫花,灯芯绒,带着布香,娃娃穿上之后,觉得所有的人都会朝自己看,连路都有些不会走了。但娃娃突然想起枕头下边的压岁钱,果然一摸就摸到了,小小的钱币,有时是一毛,有时是两毛。娃娃心花怒放,就在那一刻感觉自己又长大了一岁,向着成年人的光景。而那时候,娃娃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大人啊。
正月里,大人领着娃娃走亲访友,去四处拜年,好吃好喝好玩的,都聚在一起了。娃娃们私下里感慨,要是天天都过年,那该多好啊。
元宵节的夜晚,随着震天的锣鼓,巴东一条街沸腾起来,三峡的美女姐姐扮了蚌壳精,躲在彩灯闪闪的蚌壳里,将那壳一开一合,逗引得娃娃们一个劲地往前钻。刹那哪能看得分明,但那红衣绿裤、粉团团的脸儿却是神秘诱人得很,只想那姐姐出来啊,出来啊!一旁伴着蚌壳精的少年,一把扇子舞过来舞过去,看得人眼花缭乱,最后终于用一根红绸牵出了俊俏俏的蚌壳精,娃娃随着大家一阵欢呼。
龙船划过之后,娃娃们最期盼的龙灯,就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中飞奔而来,那龙的一双大眼,通常比娃娃的头还要大,它上下飞旋,时而一掠而过,时而紧盯着娃娃,似有无穷的话语深藏,而它只会对娃娃说,娃娃深信无疑。但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元宵节的夜晚就快过去了,娃娃的绣花新鞋在挤拥之中,差点被人踩掉,嘎嘎在鞋面上绣的一对小兔子,眼睛都红了。嘎嘎说,快睡吧。娃娃说不睡,年还没过完呢。
这些年和节的味道,就那样带着香甜,带着喜庆,带着绵绵的亲情,长久地留在心里了,即使时间再长,又怎么会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