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量生活的尺
2020-01-13牧天
牧天
小时候,或许是看多了名人传记的缘故,总幻想自己未来是个英雄,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能指点江山,做出一番成绩,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成为风云之子、时代弄潮儿。别人一问未来的理想,我回答的口气大到不得了,年少轻狂,颇有王阳明从小立志做圣人的架势。长大后,雄心壮志也还在,对于自己的要求也还在,做了很多事,也没做成很多事,这些没做成的事,让我逐渐了解到自己能力的边界,于是懂得收敛,懂得了管理自己的期望,并且意识到:一生没什么成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少,死不了人。
这是我母亲提点我的,准确地说,是她把我骂醒的。那时我大学毕业工作了几年,自诩在大城市生活过,有了一点见识,有了一点成绩,去了一些地方旅行,多见了一些人,虽然自己没有把这些挂在嘴边,但行为举止会有一种傲气。回到家,就对家里诸多不满意,常常批评父母不求上进,工作没有进步,待人接物不如自己,家务也打理得不好。常听说父母亲会用 “别人家的孩子”来数落自己子女,我父母没有用过这招,我这时倒用“别人家的父母”来压他们了。
我对他们的“耳提面命”其实并没有从他们的角度去考虑他们的生活状态,更多的是我的私心和焦虑:我觉得他们的“不求上进”,让我在和同龄人的竞争中有了诸多劣势,也担心自己的家族衰落下去。这其实是无稽之谈,因为总盯着塔尖的人群看,忽略了自己拥有的种种优势和父母亲为我创造的条件,但那时我还是被自己的偏见蒙蔽着。《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詹姆斯的父亲告诫他:“当你想要批评别人的时候,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势。”我虽时常念叨这句话,但实际做时,忘得一干二净。
母亲面对我的不友好,一开始还能心平气和跟我沟通,跟我强调可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她跟我爸的生活很平静、很幸福。可我不接受,觉得这是偷懒的说辞,家里总还有提升的空间。终于有一天,母亲被我念烦了,大吼了我一句:“你有你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生活,不要用你的生活标准来要求我们!我们老了,没你那么多精力来折腾!”然后她哭了,哭得很委屈,念叨着:“我父母亲都没要求这么高,没想到我老了会被自己的崽嫌弃。”我的心一下子被击中,我沉默着,再不说什么刻薄的话。我过去安慰她,却被她推开。母亲跟我冷战了几天后,我回了工作的城市,给母亲写了一段长长的微信,然后打了电话道歉,母子正式和解。
不久前,我回家乡准备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父母知道我要回家,赶紧张罗了一番,又是为我收拾,又是为我准备喜欢的菜和零食。我刚完成一个较为大型的任务,疲惫不堪,休假回到家里,几乎什么也不想,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狠狠休息了几天。父母亲则照常上班、娱乐。
婚礼上来了不少同学,许多都已经结婚,我问其中几位是怎样做出结婚的决定的。对我来说,这个决定意味着要开始下一段生活,意味着承担很大的责任,而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他们则回答得很轻松,说感觉生活已经稳固下来了,没觉得结婚有那么强的标志意义。我相信他们的话,因为台上新娘笑靥如花,新郎則深情地望着她,周围的人包括我,都对他们未来的生活致以最美好的祝愿。
回家的几天,我又去走访了我的小学、中学,小学学校的门前早已不是我蹚过的泥巴地,柏油马路旁香樟一字排开,但校门口开店的老板我竟然还认识,不过他应该不认识我了。中学学校的校址迁移了,新学校更大,建筑更好,牌子还是那块牌子,老师们也都在。一切种种,都物非人是,但又物是人非。
我拜访了中学时的好友,他生了孩子,孩子刚过百日,他让我做孩子的干爹,胖胖娃儿的小手抓住我的手指,小嘴里咿咿呀呀的,还发不出标准的字音。我们另一位关系很好的女同学,也是前阵子临盆,生了一个女儿。我们的下一代也逐步开始成长了,养育他们的,正是我周围的亲密的朋友。
普鲁斯特说:真正探索的旅程,并不是去看新的地方,而是用新的眼光。然后我们在不同的角度和光线下,欣赏脑海里无数遍幻想的景象,直到眼前的风景将我们从根深蒂固的来自电视媒体的印象中抽离。
我不厌其烦地写下这些生活的日常,并不是想说什么平凡即是伟大这种老生常谈。我只是在记录一个第一次经历这些事的青年,从一种好奇的视角,去看这些宛如奇迹的日常。不同年龄阶段有不同的体验,有不同的幻想。脑中无数亮丽的场景,无数待实现的欲望,总会在一个时间段转变成生活的经历,然后人们观察世界的角度会发生变化,会开始留意起那些我们似乎不曾注意的平凡细节。就像我之前似乎从没意识到,十月的午后,湖南的桂花会如此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