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静为镜
2020-01-13江鹤
江鹤
近日的风愈渐大了,呼号着拍打半旧的青瓦飞檐、白墙红廊,捎来一阵巷口桃花的淡香,飄落于早茶旧盏中。
小小的古旧店铺,铺着旧木板,摆着插花屏风,置着古朴的书架,嵌着墨香氤氲的彩绘雕花门窗。天边浓云低垂时,自檐头滴落的雨珠和着琴声,便将它化成千百年前的古屋。
许是爱极了那一圈又一圈的、凝成了永痕的纹路,他常静静望着,敛容缄默,或以指腹轻摩,细致地感受它的温度。
临门竹椅一把,近于杏黄的旧竹颜色,沉稳而温和。一张圆木小桌,放置一套紫砂茶具,一台早已过时的收音机,一只青釉香炉,以及三两线装旧籍。
焚香一炉,他常坐于椅上看书,听曲,随着小生旦角咿咿呀呀的唱词轻叩指尖,疲倦时以书掩面,于竹椅中睡去。神色平淡温和,唇角却带着笑,许在梦中得见普救寺中伊人花颜、华清池旁丽人歌舞。
他终年着素色深衣,秀丽的面容温和淡然,薄唇微抿浅笑,如同周敦颐笔下的莲,那种纤尘不染的干净。
每有人至此,总以惊喜的语气询问可有哪位先生的书籍字画,他微微侧头,笑开眉眼,自墨香氤氲的木架间取来,稳重而热情地将纤尘不染的物什交至客人手中。他不与客人讨价还价,似是有着奇怪的信任。
他已忘了接手这家店铺有几春几秋,也曾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细算来到这弄堂之尾的日子。屋前随手栽的海棠已盛了红霞,不远处一座颓败的砖墙也已倒塌,对面老先生家中的小猫长大了,凶神恶煞的样子,常叼着吃食穿过青石板的路、跳过高高的门槛溜进他的店中,靠在他的腿边享用美食,听着半懂不懂的胡琴或戏曲,眯了双目打盹。它和他一样,最爱阿炳拉的《二泉映月》,也喜欢五柳先生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他喜欢和对面的那位老人聊天。老人出身书香门第,曾是一位极负盛名的作家,惨遭批斗后举家迁至此处。老人嶙峋的身上浸着书卷气,似是骨上雕刻着文字,踏实稳重,波澜不惊。老人不愿随子女去往市中,他说受不了那儿,让他过去还不如让他去死哩!
老人说世人浮躁,是司马迁所言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老人与他说那个动荡的时代,说他的经历、他的看法,就像是多年的旧友。他们常在风雨大作之时,于窗前对弈,煮酒烹茶。
老人走过了许多年,他有的只是三十个春秋的阅历与感触。他厌倦外面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享受这份淡泊宁静、简单纯朴;他厌倦外面的机鸣汽笛、吆喝谩骂,更享受这里的鸟啼雀鸣、戏腔琴音。他守于这方寸之地,享一份尘世的宁静,在青山之外、街市之中。如老人所言,他从不曾浮躁,他生来属于尘世之外。
后来,老人去世了,他仍留于弄堂深处,与一位同样透彻的女子结发,那人灵动的丹凤眼噙着温笑,一身玄青襦裙,也是素雅的颜色。他常握着女子的手,共理书架前老人赠的那株君子兰,同她听雨焚香,赌书泼茶。
他搁笔,风愈大,拍打着半开的窗,掀起被莲萍砚台压住的宣纸一角。俊逸灵秀的字迹在纸上,似是一枝墨梅,晕开了千年的淡香,飘转不息。
他写的是:以静为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