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封信
2020-01-13奈子堇
奈子堇
一
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雨下得很大,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又带着嘶哑。
当我赶到她身旁的时候,她安静极了,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封信。
二
去年因为韧带受伤被父母送到了医院休养,和我同一个病房的女孩叫作程风,高高瘦瘦的,因为失足从楼梯上摔下,伤了脚踝、肩部和脑袋。她因为那一次意外,从此对于阅读文字有了障碍。医生说查不出病因,而且很难再恢复。我看了一眼包裹在她头部的纱布,像是一片沉重而悲哀的白色沙漠。
我给她讲故事,有时候讲的是童话,有时候是科幻。她偏向于这类不受拘束的作品。我们下午的时光就是一人一把矮矮的椅子,我左腿系着绷带,她右脚缠着纱布,两个人面对小窗靠在一起。城市医院的窗外还是城市,望不到尽头的高耸的建筑物,每天早上九点到十点房间能被温暖的阳光临幸,其他时候甚至很少有鸟雀会飞上这里。
她后来慢慢接受了自己的阅读障碍,开始在本子上画画。那是她用了很久的本子,前半本还满满地记载着她摘抄的文字,突然,那些曾经熟悉的文字就像是与她的世界断绝了关系。
我没有办法想象阅读障碍是怎样的体验,程风毫不吝啬地一遍又一遍跟我描述她受伤后看到的世界。比如房间号317在她的眼里3是翻转的,而7是颠倒的。并且这些文字时常排序错乱,甚至跳着诡异的舞蹈。
偶尔我也会同她一起画画,把一本本子摊开,她画一面,我画一面。
两周之后,我康复了,而她还是被大人的关心锁在医院里,被医生们翻来覆去地检查,虽然一直没有什么太大的收获。
我离开医院的那天是劳动节,医院里人没有平日多。程风外伤也好了,我和她到医院的小花园里转悠,她告诉我她喜欢过节。我也喜欢过节,但不是在医院里。
程风最后把那本本子送给我,第一页歪歪扭扭地写着:送给共患难的同志。
我知道,写这样短短的一行字对她来说一点都不容易,所以那本本子被我用木匣子小心翼翼地保留着。
三
当时的我没想到,她的身体里居住着两个灵魂。
她告诉我她被确诊为双重人格的时候,我确实有些震惊,不解的是我在与她交流的过程中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也许是我们两个有些像吧,她说,她的身体里还有一个名叫程清的姐姐。
她每次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都显得异常平静,甚至会在我面前先自报是程风还是程清,久而久之我也能渐渐分辨出她们两人。
程风安静一些,说话比较平实,程清则是在安静中带有一些小机灵。
因为她对文字阅读还是有障碍,所以还没有办法正常地上学,目前在一家特殊的培训机构学习,休息日则在一家咖啡店工作。我很好奇她怎样光凭记忆记下那些顾客点的咖啡,毕竟人流量多的时候,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她狡黠地笑着说:“当然不是光凭记忆,我用不同的颜色和形状来记录不同的咖啡需求。”这时候我知道,和我对话的一定是程清。
周末奥赛集训下课后,我总会绕到她工作的咖啡店。咖啡店里有一只叫作巧克力的白色博美犬,每当我在咖啡店的角落坐下时,它总是欢快地跳上我的脚,再顺势跳上我的大腿,然后安安稳稳地趴下享受时光。
“最近过得怎么样?”她问我。
“数学集训中,有无穷无尽的作业。”我摆摆手表示不想再提这事儿。
“好怀念上学写作业的日子啊。”程清垂着头叹气,她现在因为阅读障碍没有办法融入正常的学校,便改学了美术。
我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急忙岔开话题:“对了,明天就是中秋了,和家里人一起过节吗?”
“可能不了,妈妈最近在忙店里的事情。”程清突然收住所有的表情,“你呢,你怎么过?”
“爸妈出差了,自己过。”我无奈地耸耸肩,“要不然咱俩凑合过得了。”
“好呀,去哪儿逛逛?”程清眼里闪烁着明艳的光彩,“听说北海公园有游园会,一起吗?我们可以穿汉服去猜灯谜放花灯什么的。正好我有两套汉服!你看看你被数学奥赛折磨成什么样儿了,趁着放假好好休息休息。”
没有理由拒绝,我确实需要暂时脱离一下数学的魔爪。
四
中秋果然就是一副秋天的样子,游园会的猜谜台上落满了枯黄的树叶。汉服一层又一层地扫着地面凋零的尘埃,程清身上穿的汉服和她借给我的是一模一样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汉服她要买两件。
程清今天显得气色不太好,走路还差点儿跌进坑里,也许是天气冷了些,人也沒了精神。
游园会上明亮的灯笼和湖畔面带欣喜放着花灯的人们,都是那样耀眼。程清在长椅上看着行走的人群,我在程清的身旁看着她的侧脸,她显得很单薄,就像秋天的叶子。
“她在好转了。”程清突然说道。
“嗯?”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有些不知所云,“是程风吗?”
“我昨天晚上看到程风的咖啡订单上没有不同颜色的标记了,她的阅读障碍症似乎在好转。”程清告诉我。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我最初见到的、和我在病房里待了半个月的人,其实是程清。所以尽管她们是在同一个身体里,我还是希望程清是那个在变好的人。这看起来很矛盾,她们明明就是同一个人。
“也许有一天我会消失。”程清叹气的时候,正好一片叶子轻盈地落在她的肩上。
我搂着她的肩膀:“我们总有一天都会消失的。”
比起消失,更可怕的是存在过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都说中秋是团圆的节日,我和程清却只能在孤独的公园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看明黄色的灯光散出来的温暖一点点笼罩公园的一隅。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过节吗?”程清突然转向我。
还没等我想明白,她就已经给出了答案:“因为在节日的时候,我才像是我呀。”
后来细细品味她的话,我才懂得,一个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放烟火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和烟火同样色彩的衣角的刺绣,是一个“风”字。我又瞥了一眼程清的衣角,有同样色彩的一个“清”字。一样的颜色和绣工,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透过叶影,中秋的月亮好像缺了一角。
五
在那次小小的团聚后,我的数学集训进入了更加紧张的阶段。
她在社交软件里也说得越来越少,就连无意得知的她的一点消息也很快被堆积的数学题挤走了。
一天,平静的手机突然响起——我收到了她发给我的生日祝福。是用汉字输入的祝福,这让我有些惊讶。但随后消息就变成了撤回状态。
我草草结束手中的作业,急忙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刚才是你给我发的消息吗?”
“没有啊,”她觉得很奇怪,“就连你的對话框也没有出现在我的列表里,对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11月1日,是我的生日,没有生日蛋糕,没有吹灭蜡烛的喜悦。我不喜欢过生日,大概从很小的时候就不过了,我不喜欢生日歌的曲调,不喜欢刀刃上黏着洗不掉的蛋糕,不喜欢甜腻的奶油。但是爸爸每年都会给我寄生日礼物,是我并不喜欢的礼物。
程清笑着送给我祝福之后安静了几秒,又有些怯怯地问:“刚刚是不是程风给你发的消息?”
我又想起那行醒目的字,程清现在还是有阅读障碍,我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大概是其他同学给我发的消息,我看错了。”
程清没有再追问下去,听着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我松了一口气安慰她:“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听说你在准备美术艺考了,好好休息,加油!”
“嗯,晚安。”她隔了很久才再次开口说话。
我怀疑她变成了程风。
六
北方的冬天到得格外早,还没准备好秋天的衣物,冬天就逼迫你早早穿上棉袄。
程清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她的微信头像在我的列表里沉了又沉,最后想要找她只能通过搜索她的名字。
我担心她有一天会消失,但没想到那一天真的会到来。
那是圣诞节前最平静的傍晚,寒风冷到刺骨。
我突然接到了程清的电话。手机屏幕上重新出现那个熟悉的名字,我有些惊喜,电话接通后,听到的却是车声,接着是雨滴砸落地面的声音。
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雨下得很大,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又带着嘶哑。
当我赶到她身旁的时候,她安静极了,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封信。
心里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她依然微笑着。
“把这个给程风。”她看着我,冷静得异常,然后慢慢朝人群走去。我想赶上她,却不知不觉被卷入了人潮中。我大声喊她,却再也听不见一点声响。
七
“程清!”
我尖叫着从米白色的沙发上醒来,外界微弱的光从洁白的窗纱隐约透进来,雨声缓缓从音响里传来,并不似刚才那般压抑,仿佛漫步于林中。
一个穿着浅灰色针织衫的女士渐渐向我靠近,就着天花板上惨白的月亮形状的挂灯,伴着一点一滴沁入人心的雨声,随着浅浅的脚步靠近了。
“程医生。”
我直起身子,沙发又像是不舍我的离开拉着我靠下。我费力地睁开眼睛,让自己的视野清晰起来。
程风医生在我的身边坐下,将一封用牛皮信封装好的信放在我手中,上面郑重地歪歪扭扭地写着:
给念一
一份没有重量、没有温度的告别,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
在童年的节日里,我总会收到双份礼物。父亲总说一份给我,一份给我的姐姐沈念心。可是谁也没有告诉我沈念心到底是谁。小的时候,父母工作总是很忙,除了偶尔询问成绩外,对我的学习和生活都几乎无视。
还在上小学的我头一次考了不及格,订正好试卷之后找父亲签字,可父亲应酬不顺利又喝了酒,冲着我又吼又骂,说我是怪物。我的确是怪物,我的腰部生长着一块巨大的丑陋的疤痕,据说是从小就存在的。
就在那一天,沈念心在我的身体里醒来。但出现得不频繁,经常是在节日之际出现。
去年的四月底,我在清扫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妈妈怀孕时候的B超图片,检查显示,她怀的是双胞胎。我开始确认自己真的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可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我家不算贫穷,没必要把姐姐送给别人抚养,家里人也从没提过有婴儿夭折,于是我开始旁敲侧击地打探。
直到有一天我在电视的新闻节目里听到“嵌合体”这个词的时候,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才终于有了解释。双胞胎在胎儿时期因为争夺营养,其中一方被另一方夺走营养而无法继续生存。物竞天择,这是个既残忍又无奈的结局。而我身上的疤痕正是我的姐姐。
我也知道了父亲总是买双份礼物的原因。他觉得亏欠,而且从心底里觉得我应该感到歉疚。
想到这里,我的心跳一度无法遏制地加速,于是不小心一脚在楼梯上踏空……
因为摔伤了脑袋,我阅读文字的能力下降,更糟糕的是,沈念心开始更加频繁地出现。我没有办法正常地上学,干脆退了学。
我喜欢数学,沈念心则总是喜欢在各种地方画画。我不喜欢她随意地在我的作业纸上画画,便将所有的白纸都藏了起来。她为了反击,最后将画画在了我珍藏的数学题集上。我们发生过很多斗争,但最后,我们拥有的,还是只有彼此。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做了退让,出现的频率开始变少。可我越发觉得缺失了什么,她这样的退让就好像是在胎儿时期将生存的机会让给我一般。
我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改变,而我的阅读障碍明显在一天天好转。
最后,她的确是消失了,只留下一封信。
八
信里除了一行“给亲爱的沈念一”外,什么也没有。
她的阅读障碍大概是没有好转,所以她用了语言之外的另一种方式——绘画。在信纸的背后,绘着一幅画作,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两个戴着草帽的姑娘在草原上奔跑,天澄澈得像是下过了雨,云朵比天空还重,胖得像要摔下来。一顶明黄色的草帽和一顶嫩绿色的草帽,一前一后地追逐嬉戏,我听见了她们甜甜的笑声,从那广阔的草原上,被一阵细腻的风送来。
“她还给了我这个。”程医生又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或许是因为这些,她才打算离开的。”
我轻轻地掀开盖子,里面是我在童年时期画的画。画里总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她们扎着辫子,牵着手。一个小女孩头上写着“我”,另一个头上写着“姐姐”。但那时的我只是因为总收到两份礼物,所以天马行空地想出了一个“姐姐”与我分享这样的快乐。
她以前总是在节日的时候出现,因为收礼物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她一直在寻找的,只是有人能够记得她。她找到了,所以便向我们挥手告别。就像是信上跑在前面的小女孩,朝着大草原的边际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