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山水画空间中的游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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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春江水暖》的片头，顾家四子代表的庞大家族在老大的饭馆给老太太祝寿。三代人的故事随着老太太突然中风倒地展开：四个儿子在赡养老太太一事上产生纠纷，各家的鸡毛蒜皮由此引出——老大的小舅子借他几百万没还，因此他一直欠着做渔民的老二的款子，老二给儿子买婚房的计划受到影响;老三以非法赌博为生，儿子患有唐氏综合征，他在妈妈生日宴上寻摸着和兄弟借钱;做建筑工的老四大龄未婚，几个哥哥颇为操心;老大的女儿顾喜从大城市归来，看不上父母介绍的富二代，和一个文气的教师江一谈恋爱，妈妈气得不认她。

两个半小时的影片里，导演顾晓刚借用中国山水画的散点透视法来叙事，将几条线头呈现得纹理清晰。开篇是对富春江历史的介绍，接着镜头切到家族盛宴，顾家亲朋、官商关系在前后景共同活动，镜头平移，如一卷长轴缓缓打开，随着不同人声强弱的变化，观众的注意力也随镜头的视点不断位移。

在一篇报道中，本片的声音指导李丹枫提到，他与顾晓刚希望观众观看《春江水暖》时有“游观”的体验，“长卷绘画美学的概念是你在整个长卷的画面里，在不停地游走……你就是主角，你就是主视点。”

尤其精彩的一个长达12分钟的横移长镜头记录了顾喜与教师江一在富春江边散步的过程。俩人在暧昧期，江一想炫耀，说自己能游得比顾喜走得快，跳进江里游泳;镜头笼住沿岸江景，远距离跟随两人从左往右移动，顾喜在岸上走，渐渐超过江一，步速变慢。江一爬上岸与顾喜同行，最后俩人一起登上江一父亲的甲板，完成定情见家长的仪式。这个镜头里，听感视角被不断转换：一开始，视角在江一上，观众能听到他游泳渐渐狼狈的呼吸声和扑腾声;过一会儿，镜头与演员距离不变，观众能听到在远景树林中走路的顾喜在哼歌，还有树间鸟鸣;当江一游到亭子边，亭中市民的閑聊传入观众耳中。除了江一和顾喜，江中的其他泳者、岸上的人、低飞的鸟、青山绿水，也是镜头的主角。

秋天，北京的一个小型影展上，我看到了顾晓刚拍的衍生短片《夏风沉醉的晚上》。电影《春江水暖》在一艘船上投影放映，船沿富春江而行，岸边路人围观投屏的场景也被收进短片镜头，《春江水暖》只是广阔的江中的一景。

电影融于富春江中，我想正投射了顾晓刚的美学理念。在与“深焦DeepFocus”的对谈中，顾晓刚说他的叙事是在为空间服务，“人和故事等等都是在这个大的空间中。”他强调，片中的空镜实际是“空景”，像《清明上河图》起于城边的杂树，慢慢才出现一支迎亲队伍。“纵观全局，人物和叙事永远是以很小的形式存在于这个景观之中……只是叙事和人物完成了带领观众的游观性，就是完成了一种时间的逍遥或者时间的游戏，你需要引导观众去进入到一个这样的山水画空间。”

山水画中，叙事是具有共时性的。六百年前黄公望作《富春山居图》，卷中众生便在连绵山景中共存，如顾晓刚说：“他们在一个共时性的空间里面，只是趋于一棵树或一个屏风的遮挡而展开了各自的、在同时进行的故事。所以其实他们享用了同一个时空，一个共时性的时刻。”这成了他连接叙事的方式。

影片的许多重要场景围绕富春江和江上鹳山展开。夏日，老四与相亲对象见面，好感暗生;接着人声引导镜头向上，在这对人物正上方的一条小路上同时发生着一个美妙场景——顾喜和江一边走边聊，感情渐长。另一个冬日的长镜头里，老三和儿子康康走在落雪的鹳山上，老三买了出老千的工具，靠赌博发家致富，主动还钱，担起赡养任务;镜头跟着摇，茫茫江面上是老二在捕鱼，他儿子去造纸厂工作了，也要结婚了;镜头再摇到树下，是顾喜扛住了与父母翻脸的压力，和江一在拜堂，她的家人几乎没有出席婚礼的。

“跟随着自然、季节的更迭，一条河流的生命，一家人的命运慢慢流淌。无比精妙的镜头和调度达到完美的流畅，为电影注入一种从容的呼吸感。”戛纳电影节“影评人周”艺术总监查尔斯·泰松说。《春江水暖》去年作为“影评人周”闭幕片举行世界首映，同年获得FIRST最佳长片奖，顾晓刚获得最佳导演奖。

顾晓刚学艺术出身，大二那年看了《阿凡达》后，他看到了电影“通过现代技术与艺术媒介非常完整地转化一个形而上的文化概念”的可行性，尝试拍摄了一部二十来分钟、主题为父子亲情的短片。后来他去中国美院旁听电影课，发现比之受制于资金的剧情片，纪录片更容易上手，花五年拍摄剪辑完成纪录片《种植人生》，记录了崇明岛种水稻的农民和妻子的婚姻故事。在报道中他说，学生时期的这次跟拍经历让他成为一段婚姻的旁观者，逼迫他走出自我，观察、理解他人。“《春江水暖》的确基于过去的纪录片经验和方法，才拍摄出了一个庞杂家族三代人的故事。”

顾晓刚准备拍摄剧情长片处女作时回老家富阳调研，发现父母经营多年的饭店已被拆迁，而富阳经过了G20背景下的撤市变区，正沉浸在因2022亚运会而勃兴的火热城市建设中，他说自己想拍摄“有生命力的当下”。电影构想从讲老大一家人和饭店市井故事的《顾家饭店》变成了时代画卷一般的《春江水暖》。他像做纪录片调研一样，到鱼市、到工地，做采访、整素材，然后写了一年剧本，边找钱边拍摄。

片中绝大多数角色都由非职业演员出演，老大是顾晓刚的姨父，老四是他小叔，老三是他二叔，康康是老三现实生活中的孩子，老二是以前给顾晓刚家饭店供货的渔民。

在不止一个采访中他都说，《春江水暖》是他系列三卷的卷一，他想以“春江经钱塘汇入东海”的结构，拍出一幅《清明上河图》那样有时代记录性的长卷，把人的“市井、尊严、优雅、美好呈现出来”。

《春江水暖》里四兄弟的人物关系正是顾晓刚基于这一理念，在富春江这一共同体空间中一点点搭建的：“饭店代表市井江湖，渔民代表诗和远方，建筑工人代表时代，赌徒代表了这座城市的地下，这样一个城市才会更加立体。”围绕着照顾母亲的鸡零狗碎，大家操心债务、惦记房子、干预儿女婚姻、给孩子找工作，烦恼来来去去，大家互相关心，又互相算计。

一幅传统的风物志逐渐显现——比如祝寿要讲究时辰;顾喜江一在船头结婚，要拜拜富春江……但我们也能感受到现代性对传统的逐步侵蚀：家族随着老太太的倒下而秩序崩塌;富阳将开通高铁，行船的交通方式显得古旧……

今年12月，《春江水暖》被法国《电影手册》列为年度十佳影片之一，也是唯一入选的华语片。20年前，这本著名电影刊物将同样讲述家族琐事的《一一》列为年度十佳时评道：“和许多先锋派影片不同，这部影片并不难懂，它的新锐之处在于一种精妙叙事所表达出来的生活本身的繁复性，以及对细节的天才把握，这些有意味的细节使影片具有一种诗的力量。”我认为这一评价也适用于《春江水暖》。

老三赌博被抓让电影在温情的间奏中止步。老太太也跟着警察下楼，走啊走，就此失踪。

参考资料：

莫非影画，《<春江水暖>如何在声音上气象万千》;深焦DeepFocus，《<春江水暖>，一场富春江上的时间游戏》;《电影艺术》，《<春江水暖>：浸润传统美学的“时代人像风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