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沉默
2020-01-13目田君
目田君
葛兆光先生曾在《中国思想史》导论中,以《思想史的写法》为题,专门讨论了一个问题,就是“思想史”应当如何思考精英与经典的思想世界和一般知识的思想与信仰世界呢?
这话听起来可能有点绕,但是稍微解释一下大家便可明了,即我们所能看到的经典古籍,尤其是唐宋以前的古书籍,几乎全部都是由当时的文化和社会精英所撰写或编辑而成的,精英垄断了文化,垄断了教育,也就垄断了社会表达。那么真实的世界、真实的社会思想脉络发展,和古代精英们所记载的,必然有相当的偏差。
比如两汉重儒术,当时的上层知识讨论、国家意识形态方向,几乎是围绕着儒家经典而来的,那么儒家经典的思想成了国家意识形态,社会上的思想就全部是儒家思想吗?必然不是,当时阴阳五行、谶纬之说影响社会颇深。知识精英自然可以依据“子不语怪力乱神”来指责这一类看法為“迷信”,但社会上还是普遍存在着一般老百姓的信仰、“淫祀”,因此有知识精英对地方的“移风易俗”。
普通百姓因为没有文字表达的留存,只能通过第三者(为政者、知识阶层)的观察角度,来侧面叙述民间普遍的信仰和思想。我们只能挖掘他们的边角料,来推断当时的社会普通人的思潮。这沉默的大多数普通百姓,在历史研究中越来越重要,成了历史学家普遍关心的研究对象。从思想史到普通社会生活史,不断有人挖掘其深刻内涵。
中国传统的史学记载和史学典籍,许多人认为是“才子佳人史”“帝王将相史”。一部二十四史,是这些权贵精英们的家史。普通人很难在里面留存,偶尔留下姓名的几位,也都和这些精英有过一段佳话。
较为客观能反映古代人民生活的典籍是《诗经》,但即便是集采了众多民间歌谣的《诗经》,也经过了孔子等人的删改、修订,并且在后世众多解释家的努力下,《诗》的原本字面含义被解读出了众多衍生意义。比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关雎》,被解释为是宣讲“后妃之德”的诗。这样的解释有其宣传德政教化、建立理想世界的美好愿望在,但或许离实际生活太远。
这种“幸存者偏差”,使得我们翻看古代的典籍,往往会不自觉地带入那些传主英雄当中。于是,很多人喜欢看穿越小说、穿越剧,看完之后总会产生一种(无伤大雅的)错觉,觉得这种故事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穿越回古代,也必然能成为王宫贵胄,运筹帷幄,统领一方。
不瞒各位读者,我小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美好愿景,还写了一篇作文记录我穿越回古代后的丰功伟绩。而现在我对穿越有了很清醒的认知,如果真的发生了穿越,我大概率会成为一个贫苦农民,每天在温饱线上挣扎,还要考虑瘟疫和连年的战争,或许活不过25岁。和平年代要考虑缴纳赋税和出徭役,并且回到过去,言语不通,加上穿着奇装异服,很可能会被乡里乡亲抓去送官。即便是在大都市(如唐长安),也很有可能因为不熟悉法令,而在夜晚被执行宵禁令的官差抓捕。
那么,普通民众怎样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文化的印记呢?实际上普通民众的声音在国家层面虽然趋近于无,但在民间各地散落,各地的庙宇祠堂、风俗习惯是最好的保留。虽然有一些是“陋习旧俗”,但也是一个时代一群人的共同认同。有一些故事,被当地的方志收录,一些家传的谱牒、田契、诉讼文书,也记录下了过往的生活,记录了一段纠纷的精彩故事。这些可能是很琐碎的生活日常,没有史书上面那样宏大,那样聚焦,但因为基数庞大,因此也有众多传承。
到了近现代,文化普及,教育普及,几乎是每个人都能为自己留下点什么了,无论是日记也好,家书也好,沉默的大多数开始发声,舆论场上开始展现这个世界趋近真实的样子。诚然,许多声音不那么精致,不那么典雅,但相较而言,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进步。
有很多人感慨近年来中文互联网的封闭,优质内容产出减少,这是事实,但同时也迎来了内容(不论好坏)的井喷。究竟讲求内容普惠,还是聚焦优质内容集散,一直是互联网生态的讨论焦点。手机和移动互联网的普及带来了发言成本的极大降低,也带来了公域讨论质量的下降、网络风气的浮躁,但确实网络上出现了各种声音,有的声音是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或者看到过的。
幸耶?不幸耶?是耶?非耶?或许,当我们拿到手中设备,连接网络,编辑好一段话语,在发送前能够思考一下,并能够意识到自己会对这段文字有所承担、有所责任,那么,我个人以为,这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告别沉默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