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际公路
2020-01-13寺尾哲也
大家都听过那个都市传说:某员工家中举办派对,饮料不够。他去公司的免费冷饮柜,可乐,雪碧,沙士,芬达,左手右手满得像八爪章鱼。走到停车场时,公司警卫把他拦下,说:你 LDAP 是多少?隔天他卡刷不进门,账号也登入不了,人资把他的家私全塞进一大一小两个纸箱,堆在门口。到这边分成两个版本,一说是他后来和公司缠讼四年,每次都从东南亚某岛国搭十四小时飞机出庭,后来当然败诉,但因此上了纽时的地方趣闻版。另一说是他伙同一些对公司有恨的人──红不起来就抱怨算法不公的YouTuber之类──和市区那些激进派居住权社运团体合流,整日躲在路边朝公司的交通车发射BB弹。
明亨说,这一定是假的。
我说,哪一个?他说,都是。“警卫在停车场遇到他,怎么能确定饮料一定是从公司拿的?”
此时我们正走在公司地下停车场。浓稠的日光从方格通气孔落下,又亮又橘,像不要钱的公司洗衣精。我和他手里拿的是罐装红茶,绿茶,花茶,薄荷茶,决明子茶,可尔必思,无糖优格。用袋子装。袋子是不透明的。我们觉得自己好聪明。
“你现在是在帮自己壮胆吗?”我说。
明亨说,还不是帮介恒拿的。介恒喜欢吃希腊优格。无糖就算了,还加盐,难吃至极。
明亨按下钥匙按钮,后车厢盖弹起。我们把袋子放进冰桶。
从湾区走一○一号国道,经过吉尔若以量贩商城和上棉木溪野生保育区,接五号州际公路,再往南开个两百英里,就到今晚的休息点。那是一个叫贝克菲德的小镇,位在五号州际通往拉斯维加斯的要道上,市区加油站比餐厅还多。明亨说可以开他的车,我们轮流开,累了就换手。我说,跑这种长途,真的好吗,保费会涨喔。
明亨说,没差,每年就为了介恒跑这么一次。介恒父母得要从台湾飞去,才叫辛苦。
我说,也是。
明亨打开导航软件,最终目的地设在拉斯维加斯的寇斯莫帕勒坦饭店。每年的七月六日,寇斯莫帕勒坦饭店二三○八室,我们和介恒父母都会去。他父母客气、怕生又拘谨,总是说我们人愿意到已经太够意思,不要再买东西来了。
我们上路之后没多久就开始塞车。整条一○一南向動弹不得。这周是美国国庆连假,从湾区、洛杉矶等地开去拉斯维加斯的车,比下水道的蟑螂还多。明亨说,介恒真的是很会选时间。我说,你去年也讲过一模一样的话。他说,是吗,我不记得了,难道你记得你讲过的每一句话?我说,很难说喔,跟介恒讲过的,应该都记得。
──最好是。
明亨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说。他切进最内线的共乘专用车道,被别人猛揿喇叭。我朝后照镜瞧一眼,那驾驶员对我们竖起一根中指。
──这个我也记得。
──什么?
──就是这句话啊,这个场景,被人按喇叭。
明亨也捶了几下方向盘中央。
喇叭的设计真的是很奇妙,从车内听起来,一点都不觉得吵。而且喇叭没有方向性,没办法指定想要发送的对象。后面那台车迅速地往右切,并入一般车道。现在最内线反而塞,它从旁一下就超越我们。
明亨说,刚刚那个故事,他宁愿相信BB弹版本的。
我说,为何?他说,他可以理解那些居住权社运团体的想法,他时常也想朝别人的车子射几发。我说,你不是有房阶级?他说他又不像刘若瑜还是杨家宏,买在麦隆帕克,原本的破烂房子,战前盖的,旧得连鬼都不想住,结果 Facebook总部竟然设在旁边,哗,翻三倍了。我说,战前是指二战前?他说,当然是一战啊,二战我还拿出来讲干吗。我说,可是你去射公司的车,也不会改变什么啊。
他说,谁说要射我们公司的?要射就射Facebook的。
Facebook的交通车和我们公司的基本一样。方方正正的双层巴士,玻璃全都墨黑色,防弹,外面看不到里面。车身全白,连一点标志都没有,为的就是怕人挟怨报复──在旧金山市区,凡是交通车停靠站所设之处,房价随便喊,涨得比台风时的高丽菜价还快。
明亨说,在圆山大饭店那次,你还记得吗?我说,什么?他说,好像是区域赛吧,还是大甲?我说,大甲不会办在饭店里吧,教育部哪那么有钱。他说,噢对,我是说介恒夺冠那次。我说,介恒哪一次没夺冠?他说,总之,那次杨家宏比完后跑去厕所哭,结果气喘发作。教授带一堆人去撞门。抬出来后,杨家宏发现抬他的人是介恒,哇,坚持要下来自己走欸。“就你不准──就你不准──”他缺氧了还能喊。整张脸都变成猪肝色。没想到现在──
“没办法。世事难料。”我说,“但是我们已经算不错了。其实杨家宏和刘若瑜每年赚的,未必有你多。”
明亨说,屁。他安静几秒钟,眼睛瞪着前方,似乎是正在心算。一阵子之后,他笑了出来,说,呵呵,好像是真的。他顿了一下,顺着前方的车速催了几次油门,又接着说,我们之间,我们这些 B95的同学之间,其实都差不多啦。大家实力都差不多啦。除了介恒是怪物以外。
我说,是啊,介恒是怪物。
五号州际公路非常笔直,开定速巡航的话,几乎不需要碰方向盘。若从空中俯瞰,大概像在一片黑暗无光的旷野间,横空伸出一条专属于人类的,闪闪发亮的细长脐带。现在刚入夜,天顶黑了大半,只剩地平线上下一点缝隙,还透着暗紫的光晕。往来的车流全都开了大灯。车灯所照之处即是视野极限,再往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而宁静的黑暗。
贝克菲德还在目不可及的遥远之处。拉斯维加斯更是。
车内音响正播到Butter-Fly。这份歌单是介恒的。
每年此时,开往拉斯维加斯的路上,我们会无限重播介恒的歌单。
明亨说,介恒真的是很耐烦,整个播放清单只有六首歌,一直听,都不会腻。刚算了一下,假如我们总共要开十小时,那就是每首要听三十遍。我说,他大学的时候才恐怖,随身听都只放一首歌,一直重播一直重播一直重播。我问他的时候,他还一脸无辜地张大眼睛,说,本来同时就只会有一首最喜欢啊。
“哈哈哈。”明亨说,“介恒Style。”
“天才都是神经病。”
“可惜反过来不成立。”
仪表板微微的荧光照在明亨脸上。引擎转速指针的白,里程齿轮刻度的黄,和节能模式的水色光点,一震一震地随着他的表情没入阴影之中。定速巡航维持在时速七十五英里,相当于一百二十公里,其实相当快。但从车窗望出去,无边无际的,毫无起伏的黑暗旷野,让人以为一切仿佛是静止的。
明亨说,不过啊,我也不是不懂。
我说,什么?
他说,虽然刚刚说了那么多,但我觉得我们蛮像的。我是说杨家宏。
我说,哪方面?
明亨仿佛没听到般。他说,你记得介恒有一次迟到三小时吗?我又说,什么?明亨说,整场比赛也不过就四个半小时。我说,喔,你是说个人赛喔。明亨说,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啊,全部人都放下键盘,站起来哀求助教,拜托拜托,拜托一定要通融,无论如何要让介恒考。我说,记得啊,因为就算只剩一个半小时,介恒还是会第一啊,这是为了选拔好。他说,你那时候跑去找教授。我说,这我倒不记得。他说,然后教授问他为什么迟到,随便掰个阿嬷生病还是小猫小狗被车撞都好。教授又不是白痴。谁都知道要是介恒没选上,整场选拔都会变成历史留名的笑话。介恒那时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头发乱得像被炸过一样。全部人都等着他开口。结果他说:“我忘记了。”我说,啊,你讲到这我就想起来了,教授那时候的表情,哈,一生难忘。
明亨说,对,那次差一名被挤掉的人就是我。
“啊……”我说。
车窗外仍是漆黑一片。路旁告示牌除了速限以外,还有提醒驾驶人接下来都没有加油站的牌子,绿底白字:警告。警告。下一个加油站在一百里之外。然后是一条小小的交流道往外伸出几十公尺,接到一座无人加油站。整个加油站只有一支油枪,与公路仅隔着一条瘦长的安全岛。我转头看时刚好有车驶进,灿亮的白光骤然炸开。原来那灯是感应式的。
这一无所有的世界,那些常识,即使偏离了也无所谓……连喜爱的心情都好似要辜负了一般。就算仅有一双停满影像的,不可靠的翅膀,也一定能够远走高飞。
音响又播了一次Butter-Fly。
明亨说,现在讲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们都已经出来赚钱了。我说,嗯。
化作振翅飞舞的蝴蝶,专注地乘坐在风上。无论在哪里,都要飞去与你相见……
他说,而且,和田光司都已经死了。
车内的空气沉默了起来。明亨左手搭在方向盘底部,右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休息。现在旁边路过的都是货柜卡车,水泥搅拌车,或是载有吊高机具的工程车,一辆比一辆大。我问他要不要换我开。他说还好。我拿出手机,打去今晚投宿的旅馆,向他们再次确认我们的抵达时间,现在看来很可能会超过午夜了。接电话的是个拉美裔的大妈,大概是新手吧,听不懂亚洲人的英语腔调,搞了好久才查到我们的订房记录。是,是。我说。我们会到,我──们──会──到──
我挂掉电话。明亨说,怎么?我们每年都住这家,他们还搞不清楚状况。我说,的确是。不过那种鬼地方的旅馆,大概不期待客人会来第二次吧?我和同事说,今晚要去贝克菲德。他们的反应都是:“什么?”然后开地图,滑半天,抬头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我,说,那里岂不是in the middle of nowhere?
明亨哼一声,说,整个美国in the middle of nowhere的地方可多了。
路旁的蓝底告示显示,前面三英里处有个休息区。我们靠右下了交流道。在红绿灯前的分岔口,左右各有一幅巨大的广告板,刊登了所有店家的商标,但无一不是全国连锁品牌,卖的食物都大同小异。休息站里,每一家店都相隔甚远,各自拥有土星环般的空旷停车场。我们是举目所见唯一一台车。我们要去的汉堡店三面都是落地玻璃,整间像是放大的,疏于照顾而活物全死光的水族箱。没有顾客,没有店员,只有柜台一个金属制的小铃,上面写:请按钮,我们很高兴为您服务。
明亨说,说到这个,那时候每周的练习赛结束,你怎么都不跟大家一起吃饭?
店员一脸蒙蒙地从暗门走出。他刚刚似乎睡得很沉,大概没想到这个时间还会有人來。柜台正上方的价目表灯箱,有一根灯管一闪一闪地坏了。
我说,你有去过计中四楼的阳台吗?
明亨说,计中有阳台喔?噢不对──计中有四楼喔?
我说,四楼走廊走到底,男厕旁有一个通往室外的铁门。那个门乍看是卡住的,但用力推可以推开。没有锁。那是一个很小的露台,勉强一点,可以站六个人。面渔科所,但是有围墙,又有椰子树挡着,很隐密。佑一每次比完都会去那边。咚咚咚地,用头撞地板。频率不见得一致。有时候好几分钟也没撞一次。明亨说,什么?为什么?我说,我哪知道。啊,正确来说是撞水管,那边地板都是水管。明亨说,佑一不是跟介恒同队吗?我说,或许这就是原因吧。明亨说,然后呢,你不要告诉我你也在那边跟他一起撞,所以才不来吃饭。我说,我没撞,我看他撞。明亨说,哈?为什么?
──这个嘛……很难解释。一言以蔽之的话就是,呃,有点疗愈?
我转头向店员点餐。六块鸡块,不要套餐,对,单点,要甜辣酱。
明亨说,听你在胡扯。
我们拿着托盘走到座位。这间连锁汉堡店的内装非常艳丽,座椅是大红色与白色相间的条纹,墙上则是印满蓝色星星。方正的,等间距的五角星。玻璃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墨黑。整间店像是悬浮在太空中似的。
明亨说,你在旁边看他撞?
──我躲在门后面,从门缝看。
明亨说,不可能。
我没有理他,继续说 :而且有一次,我遇到介恒,介恒看到佑一在撞地板,就过去跟他说,你要撞的话就撞这里。介恒蹲下,指了指佑一的额头顶端。说那里是整个头壳最坚固的地方。
明亨说,然后呢。
我说,然后他们就窸窸窣窣地讲话啊,我听不到。更正,其实大部分是佑一在讲,介恒只是蹲在那边。那次真的讲很久,我脚超麻。到了后来,佑一站起来打介恒的头,从正上方,打在介恒额头顶端。一拳一拳,咚咚咚的,比他自己撞地板还大声。介恒就像沙包一样不动,有时候跌倒了,还会自己蹲回原地。佑一打到自己流血,指节肿成两倍大。介恒就只是看着他。明亨说,瞪着他?我说,你不要打断。明亨说,好,我看你怎么掰。我说,过了大概十分钟,他们又开始讲话。讲的仍只有佑一。他不停说,你要我怎样,你要我怎样。介恒安静地蹲在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介恒是聋子。
我说,而且,我觉得这是他表达对介恒的敬意的方式。
明亨说,好,然后呢?
我说,没有然后了。
明亨说,所以你每次比完赛,都去偷看?
我说,对。
明亨说,他们知道你在旁边看,怎么可能做?
我说,他们不知道啊。他们以为没人啊。
明亨说,那边有灯吗?你怎么会看得到佑一的指节?
我说,反正我就是看到了。
明亨说,那边有没有灯?
我说,我忘了。
明亨摇了摇头,拿起他的炸鸡。他隔着餐巾纸握着鸡胸的两端,细心地啃了起来。他不想弄脏手。我们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餐点,没有再多说话。
走回车上后,我和明亨换手,上了驾驶座。在我调整座椅倾斜角度和后照镜角度时,明亨说,所以佑一今年有要去吗?我说,应该没吧。明亨说,他去年也没去?我说,对。明亨说,我记得他从来没去过?我说,对。
我比明亨高一些,坐上来时,大腿顶到方向盘。我低下头去找控制方向盘高度的扣子。车内太暗,摸半天摸不到。我只好先扭开照明灯。黄光啪一声充满车内空间。我发现有张发票掉到刹车踏板上,又低头探出手把它拾起。
“其实你刚刚讲的,用头撞地板的人,不是佑一吧?”明亨说。
我把发票摊平,对折了两次,放到收烟灰的垃圾匣里面,关上。
我没有回答他。我压下手刹,开始倒车。
明亨盯着我的侧脸几秒钟,然后深深往后倒,双手枕在脑后,露出一副获得了非常、非常心满意足的答案一般的表情。
“啊……”他说。
车头灯的光圈扫过眼前的店家后门,地上停车格一方一方,渐次浮现又隐没。明亨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往我的方向伸手,熄了照明灯。
我说,谢谢。
我顺着南下交流道的指示回到五号州际上。这个时段路况变得顺畅起来。或许是夜深了,大型车辆的司机都已下班。我透过后照镜确认了一下,我们后面是辆警车,已经跟了我们一阵子了。我说,真奇怪,我们又没超速。明亨探头过来,看了看仪表板。我指了指蓝色的定速巡航小标志。
我说,可能是公司派人来抓我们偷拿饮料吧。
哈哈哈。明亨笑了一下。
周围的车辆愈来愈少,到后来,警车也不见踪影了。整条高速公路视线所及没有任何车。对向车道也一样。耳朵渐渐习惯车子切穿空气的声音,慢慢地再也听不到了。五号州际路旁没有灯,也没有围栏。车道边界铺有特殊的纹路,车子不小心开上去会发出打果汁机般的巨响,提醒驾驶人:醒来!醒来!
我们又沉默了一阵子。我们都有点累了。一方面时间已晚,且刚吃完东西,昏昏欲睡。明亨说,你可千万不要睡着喔,我有认识一个学长,他就是开五号州际开到睡着,结果撞车,醒来的时候整台车已经在高速旋转。我说,死了?他说,幸好人没有怎样。
我说,整台车高速旋转,怎么活得下来?明亨说,正好相反,旋转代表动能被释放,没有直接作用在人体上,反而安全。我说,好玄。听起来好像什么静思语小故事。
明亨说,这是科学,不玄。
我说,你有想过,死掉的过程是怎样的吗?
明亨说,什么?
我说,比如说车祸,脑袋被削成两半。那意识会被分成两个吗?两边都会痛吗?会变两倍痛吗?
明亨说,我哪知道。
我说,我常常在想啊,从赌场饭店二十三楼跳下去,还撞到水舞池的护栏,脑袋碎得跟豆腐花一样,那些碎片,全部都会觉得痛吗?落在池子里,被进水口吸进去,再被喷嘴喷出来,吸进去,再喷出来,吸进去,再喷出来……那时候不是刚好是水舞表演吗?我记得播的音乐是Singing in the rain,小提琴獨奏版,好像是播到副歌那边吧。旁边还有游客在拍照。水上有各种颜色的打光。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粉红色的──
明亨说,不要再说了。
我说,我们那天不是赢了很多钱吗?
我说,那时你还说,不要搞什么竞赛了,以后靠打Blackjack就好。
我说,我们还候补上隔天减价的吃到饱。下午茶时段买一送一。我们三个人,还跟一个刚好排在我们后面的克罗埃西亚人团报。
我说,喔不对,好像是宵夜时段。
我说,结果也没吃到。
明亨没有再说话。
前方的道路随着车灯的照射,像吃角子老虎机一样不停滑出,源源不绝地迎面而来。完全笔直,没有一点弯曲,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连动都不用动。
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一般。
我看着前方,不管是贝克菲德还是拉斯维加斯都还很远。很远。在视线完全不可及的地平线另一边。
车子突然开始减速。
明明是定速巡航模式,仪表板上的指针却稳定地往下滑落。我踩了踩油门,解除了定速巡航,但是车子仍没有加速,仿佛油门完全无效一般。“不会吧。”我看了一下,油量明明就很足啊,也没有任何警告标志亮起。明亨说,发生了什么事?我试着踩了一下刹车,完全没用。现在整台车的油门和刹车踏板都是装饰品了。我打了方向灯,慢慢往外线切,还好路上完全没车,我得以顺利地滑进路肩。这一段的路肩极其宽阔,再多画个两线道也不成问题。车子在路肩滑行着。直到惯性动能耗尽,进入怠速状态,我和明亨说:小心,抓紧。我把手刹车拉起来。
车子刹停了。
我说,油门和刹车好像都坏了,没反应。
明亨说,怎么会这样?
我问他有没有做定期保养。他说上个礼拜才刚做,什么问题也没有。
我们下车,打开后车厢,找反光板。明亨说,他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我说,其实这边的车子出厂时都有附。后来他在靠近座椅的底部找到一个暗扣,拉起来后,果真有三角反光架,置在一个合身的凹槽中。塑胶膜都没拆掉,新得要命。明亨拿起反光架,我们开始朝远离车子的方向走。
──听说要一百公尺。
在一片漆黑之间,车子后灯的一对光点愈来愈小,愈来愈小。我只看得到明亨持着手机的右手,和我自己的右手,和我们两个面前一起移动的白光光圈。眼睛仍不能适应这样的黑暗,根本无法目测距离。我们默默走了一阵,直到车灯缩小成两个萤火虫般的小点为止。
“现在真的是in the middle of nowhere了。”明亨说。
夜风吹在脸上,手上,身上。糊糊的,缓慢又黏稠。身体的温度渐渐被带走,我搓了搓双手,下意识地缩起了身子。明亨放下反光板,调了一下角度。他把塑胶膜撕掉,慢慢地,好像怕刮伤什么似的。
我说,其实我也可以理解杨家宏啊。
我说,介恒就是很擅长让别人的人生失去意义啊。
我说,那时候全台大资工都偷偷希望他死掉吧。大家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明亨说,可是你刚刚不是说你每个礼拜都跟他──
虽然周围是一片黑暗,我还是转头往明亨的方向望去。只看得到他手上闪光灯的刺眼白光,和露在袖子外面的一截手臂。
我说,嗯,所以我只有很偶尔才这么想。
我说,很偶尔很偶尔。
我说,整趟拉斯维加斯,我可是连一次都没有希望他死掉喔。一次都没有。
我说,我明明就超棒的。
明亨没有说什么。没有声音的风持续吹在身上。我把双手都退入袖子里,紧紧握着,默默往车后灯的方向走去。车后灯愈来愈大,愈来愈亮,直到整个车尾的轮廓都显现,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回到车上后,我们发动引擎以维持空调和照明。加州夏天的夜晚还是很冷,我身体微微抖了起来。我们两个把手机都插上车充。现在必须要确保手机有电。明亨往外面天空看去。“星星多得跟垃圾一样。”他说。
明亨拿出皮夹,我们的信用卡都有全年无休的道路救援,全北美都适用。他打了过去。那是白金会员专线,没有等待时间立刻接通业务代表。是,是,马上为您派车。有需要为您准备矿泉水或低卡综合干果吗?是,也有没气泡的。是。好的,谢谢您。还有什么是我可以效劳的吗?祝您有个美好的夜晚。
明亨挂了电话,往后仰去。我说,我觉得我们好像永远到不了贝克菲德。
明亨说,你想太多了。
他往我的方向伸手,把照明灯捻熄。他说,省一点电。我往正前方望去,这一段路的柏油很新,很平。这个郡的财政状况一定很好。分隔线的白漆很干净,短短的,很快就出了视野。然后是什么都没有的一片虚空。
我说,那个时候啊,介恒在电热水壶下面其实有压一封信。嗯,说信有点不太对,应该算字条吧,用饭店便条纸写的。明亨说,等等,我怎么都不知道?我说,因为你那个时候还在楼下打Blackjack,你回房间时警察已经把它收走了,后来好像直接交给他家人了吧。明亨说,你怎么现在才讲?我说,上面写的东西很没内容啊。他就是写说感谢父母,感谢朋友,感谢教授,感谢这个感谢那个,最后甚至连他国小班导都写进去了。明亨说,就这样?我说,就这样。
明亨说,他以为他在写诺贝尔奖得奖感言噢。
车窗外一边是五号州际公路,一边是旷野。两边都没有任何人,车,或是任何生物的迹象。安详、无边而宁静的黑暗包围着我们,像羊水一般。
为了节省油耗,我们甚至连空调都关了。明亨说,等到真的冷得受不了再开吧。再忍一下下。再忍一下下。车体内只剩下引擎规律而单调的震动声,和座椅隐隐的反作用力。车体之外,无有形状,无有知觉,无有感受。
我说,问你喔。
明亨说,嗯?
我说,想象一下你现在回到高中,一年级上学期开学第一天,你走进班级教室。你谁都不认识。所有能力知识全部回复到十五岁的状态。但是你可以保持你到目前为止对人生的体悟之类的,带过去。那这样的话,你会选择在高中阶段,放下一切,尽全力地拼竞赛吗?
明亨說,我知道我指考会上台大资工吗?
我说,你不知道,就像你也不知道你比赛比不比得起来一样。
明亨停顿了一阵子。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只剩颊骨边缘一点点轮廓透出。他低着头,左手缓缓地抓着头发。他的头发很短,其实没什么好抓的。但他就只是重复地捏着,握着,一直到手汗微微地浸湿了发梢。
明亨说,我应该还是会选择考试吧。
我转头。我看向他黑暗中的脸,说:这样不是什么都不会改变吗。这样不是什么都不会改变吗。我们还是会变成我们这样。而介恒,他还是会──
明亨说,嗯。
我打开车门,往车尾走去。明亨说,你要干吗?我缓慢地走着,不知道为什么,空气凝滞得像液体一般。每一个跨步,每一个抬手,都得要克服极大的阻力,摩擦力,万有引力。整个空间,天空,或是说宇宙,好像存心要制造困难似的,温柔、浓稠而坚定地阻止我的任何行动。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走到车尾,打开后车厢,伸手探向冰桶。明亨也下了车,我看到他站在副驾驶座门外,默默地看着我。我取出无糖优格,与来时同样缓慢地,回到驾驶座。
明亨说,饿了?我说,再放下去会坏掉,冰桶没办法保冰那么久。不能让介恒吃到坏掉的优格。明亨说,哎,反正他又不会真的吃到。
我撕开包装盒盖,用附赠的透明小汤匙,一口一口地舀着凝膏状态的白色优格。无糖,又有加盐的希腊优格。
真的好难吃。好咸。又咸又没味道。
真的好难吃。
我问明亨说,拖吊车什么时候才会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明亨说,不知道,刚刚那个人没说。我说,我觉得好冷。明亨顿了一顿,他的脸仍罩在黑暗里。他缓慢地说,再忍一下下就好。再忍一下下。再忍一下下。
赏析
寺尾哲也原名曹盛濠,是定居硅谷的台湾人。白天是谷歌工程师,晚上是业余创作者。这篇《州际公路》采用了第一人称视角,辅以丰富真实的细节和细腻的描写,带上了自传的意味。当然,故事的真实性不是我们应该关注的重点。寺尾哲也敏感,专注,技巧性强,懂得调动读者的情绪,知道戳哪里是泪点。但写作于他是全然私人的选择和体验,他的作品没有太多的抱负,他笔下的人物不是揭露社会现实的工具,恰恰相反,他对自己塑造的人物用情至深。仿佛在看一部文艺片,大量细致入微的描写和空镜头,许许多多提过一次就放下的人物特征,正是这些看似无用的细节,才能堆砌出真实感。这种真实感足以模糊现实与虚构的界限,任由作者营造的氛围将自己包裹,从中感受到作者的情绪并随之起伏。
小说的形式几乎是一部公路小说,两位主人公准备连夜驱车几百公里,花上十几个小时,去拉斯维加斯见老友。与传统公路小说不同的是,故事情节的推动基本靠两位主角的对话,以及对过去的追溯。他们两人现在算是过上了安逸优渥的生活,但随着谈话的逐渐深入,来自过去的伤痕也逐渐显露。这一趟数百公里的旅程,两人每年都走一遍,是为了祭奠早逝的友人,也是为了疗伤。有些话,必须要说出口,有些情绪,必须要分享了才能宣泄……不知道这篇文章对于作者来说,是不是也有宣泄的意味。在两位主角絮絮叨叨的聊天中出现的配角不少,但没有人得到了传统意义上的介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有一两个属于自己的特点,但没人有自己的人物弧线,仿佛作者不在意读者是否了解他们的存在,作者本人心里了解就够了,文章中提及的、仿佛一闪而过的各个故事,也成了作者与配角们之间的隐秘游戏——这是一篇悼念旧时光的文章。
在言说与不可言说之间,许多当年的执念成了如今的感慨,而那些最痛苦的伤痕,还需要再忍耐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