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医德思想的文化根源探析❋
2020-01-13蒋立卫梁尚华
蒋立卫,梁尚华
(上海中医药大学科技人文研究院,上海 201203)
儒道佛三教的冲突和融合是隋唐文化史上的一个重要现象,成为一个新的推动中国文化思想向前发展、引起中国文化思想结构发生变动的理论契机或动力,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格局的形成产生重要意义[1]。儒道佛理论中的许多思想观念以及三教融合的观点,对我国医学史上医德规范体系的开创者孙思邈影响深远。孙思邈“博涉经史百家学术”,《旧唐书》载其在少年之时就“善谈庄、老及百家之说,兼好释典”。他在继承前代医学人道主义主张的基础上,结合儒道佛三家之长,形成了自己的医德思想和医学学术体系。他的医德思想包含了对医生行为和医疗活动的道德教育、道德要求和道德评价,既有孔孟的仁爱道德,又包含佛家的“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思想及道家“少私寡欲”的成分。
1 儒家仁爱思想在孙思邈医德思想中的体现
儒家思想具有鲜明的价值信念与精神追求,为社会提供伦理纲常与道德准则。中医素有医儒相通、医出于儒的说法,认为医生必须“先知儒理,然后方知医理”。儒家伦理思想对医学的影响突出体现在医学人文的内涵上,尤其是对传统医德思想的充实。
源于儒家仁爱思想的“医乃仁术”便是儒家伦理与医学密切结合的结果,已成为儒家医德思想的核心。“仁”在《论语》中出现100多次。冯友兰认为,“仁”指的是一切德性的总和,其基本内涵不外有二,一为“爱人”,一为“修己”。
“爱人”即“仁者,爱人”,要求医生以“仁爱”为怀体恤病人,竭力为患者解除痛苦践行高尚医德。儒家文化认为人是万物之灵,阐述了人“欲生恶死”的本能,肯定了人作为一切社会关系的基础地位和价值,表现出对人生命的重视和爱护,体现出深厚、朴素的人本主义思想。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中国传统医学伦理思想提出了生命神圣观念,并由此引申出医学的社会职能及存在价值的阐述[2]。孙思邈提出“人命至重,有贵千金”[3]17,诊病应审查详密,审谛覃思,“不得于性命之上,率尔自逞俊快,邀射名誉”[3]17。“爱人”的最高境界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众”在此指一切人。医学是施行仁道主义、济世救人的术业,但在实际工作中医患之间常处于不平等地位。“爱人”强调“泛爱众”,《大医精诚》讲医者应将“治病救人”作为高于一切的神圣职责,提倡医者对病人一视同仁,把病人视作亲人。“病患苦楚,不离斯须”[3]17,医者要常怀恻隐之心,推己及人,“见彼苦恼,苦己有之,深心凄怆”[3]17。若病人有疾厄来求救,“其有患疮痍下痢,臭秽不可瞻视,人所恶见者,但发惭愧、凄怜、忧恤之意,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3]17。
修己即“仁者,人也”,强调医者自身的道德修养和医疗知识的提高与完善,德艺双修。孔子认为,“克己复礼是为仁”,主张“修己以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医精诚》提到“一人向隅,满堂不乐”,要求医者对人尊重有礼,治病安定神志精神专一,“不得多语调笑,谈谑喧哗”。医者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待诊疗过程,有助于转变病人的精神意识,进而达到辅助治疗的目的。儒家强调医术与医德的统一,医学为至精至微之事,“论裁志意,必有法则”[3]17。孙思邈谈欲为大医,必须“博极医源,精勤不倦”[3]17,“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并须精熟”[3]18,以精湛医术造福患者,竭力为患者解除痛苦。《黄帝内经》中的《疏五过论篇》和《征四失论篇》列举了医生诊治疾病过程中容易发生的5种过错、4种过失,皆由医疗技术不精通,诊疗态度不端正所致。儒家“医乃仁术”的医德思想中的修己,实质上是医者外在的医疗行为规范转化为内在自觉的医德要求,将医德规范落实到医德实践,最后达到医术与医德的“知行合一”。
2 佛家慈悲观在孙思邈医德思想中的体现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后,其教义与中国本土思想融会逐步走向世俗化,对中国传统医学亦有所浸渍。《千金方》兼收并蓄佛教的一些理念,但大多是偏于世俗的一面,并不牵涉专业的佛教义理。孙思邈知识渊博,旁收甚至汲取佛教某些带有唯心论色彩的思想,却始终坚决地认定疾病的客观性、物质性,他倡导躬亲实践、科学诊治,提出的治疗原则和具体方法更多的是朴素的唯物主义倾向。由于医学的唯物主义属性,所以即便处在中国佛教大发展的时代,佛家思想对孙思邈医学理论体系的影响还是局部、表象的。
佛教要脱离俗世苦海以自我解脱而且还要“普度众生”,发大慈大悲之心。慈悲观是佛家最重要最基本的思想,对中国医德规范的形成与发展产生了积极意义。孙思邀博涉经史,兼通佛典,认为:“不读五经,不知有仁义之道。不读三史,不知有古今之事……不读内经,则不知慈悲喜舍之德”[3]17。医生要“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3]17,对病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3]18。《千金翼方》指出,在服水前“先发广大心,仍救三涂大苦,普度法界含生”。这便是在儒家“医乃仁术”医学伦理观念的基础上,吸收佛家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思想加以整理归纳的。这里的众生不仅指人类,还包含世上一切有情生命。
世俗佛教的因果报应轮回说认为,生与死不过是在“六道轮回”之中演绎着不同的生命形式,生死不灭,所以“至于爱命,人畜一也”[3]17。佛家医德思想借由佛教的戒律“不伤生”来约束医者的行为,孙思邈认为治病如果以生命为药以济危急,只会“杀生求生,去生更远”[3]17。他提倡医者不用生命为药,如虻虫、水蛭之属当用死者;如鸡卵一物,可“不得已隐忍而用之,能不用者,斯为大哲”[3]18。放生、护生有利于培养医生的慈悲心、恻隐心,对正医风、立医德起到积极作用。佛家医德思想讲求慈悲利他,急人所急,难人所难,竭尽全力解决疾病的困苦。《大医精诚》中倡导医者要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不畏艰难险阻,一心赴救,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3 道家“无己无为”思想在孙思邈医德思想中的体现
孙思邈博洽淹贯,主张“三教合一”。《大医习业》言:“不读《庄》《老》,不能任真体运”,《千金方》也带有一定的道教或道家色彩。道家思想与道教既不相同又互相映衬。孙思邈不仅在《千金方》中收集了道教的丹药、符咒之类,道家的老庄思想更是对其医德理论体系形成发展影响深远。
“道”是天地万物的根本,万物得道而生,“德”是“道”的外在显现。道家伦理思想的要义是顺应自然,即强调道德的自然性。在道家看来,人的本性是无知无欲、纯真自然,故道家思想推崇“恬淡虚无”的生活态度,道家医德思想以“无己无为”为处世的基本原则。
“无己”表现为内心无私欲,淡泊名利、少私寡欲的道家医德思想。老子谈论生死虽透露出“外其身而身存”的通透豁达,但面对如何对待人和物的关系、名与利的问题时,主张“贵生、爱身”,力倡“重生轻物”“身重于物”。隋唐药价颇高,令人难以承受。孙思邈年幼时就曾因“屡造医门,汤药之资,罄尽家产”[3]11。面对人性异化的严重现象,老庄主张“复归于朴”,即恢复人的纯朴本性。复归的根本途径是顺自然、行无为。就是要人们在心灵上致虚守静,不为纷杂的外物所扰。道家医德观倡导医者处方多以价廉、易得又灵验的药物代替珍贵药,不求利益甚至得钱施救贫者。孙思邈深受道家思想影响,隐居不仕,多次拒绝朝廷征聘,志存救济。《大医精诚》要求医者不能“问病人的贵贱贫富”,不得“恃己所长,专心经略财物”,不应“以彼富贵,处以珍贵之药,令彼难求,自炫功能”。《千金方》中论及除热解毒的方药时提到苦参、草苗、青葙、艾等所在尽有的药物,除热解毒效果胜于姜、桂、人参等贵价难得的药物,不能一味追求名药。道医在用药上追求简便验廉,治疗上讲求方便易行。《备急千金要方》卷二十五便是针对卒死、蛇毒、意外伤害、火疮等4项多出自意外或突发的内容专列一章专讲救急。
“无为”表现为自然无为,谦下不争,复归人的纯朴本性。老子认为“上善若水”,做人应像水一样“利万物而不争”,胸怀宽广有容乃大,这种谦虚谨慎、宽容博大的思想为医家所重视。孙思邈把骄傲自满看作行医大患,告诫医者不应当“偶然治瘥一病,则昂头戴面,而有自许之貌,谓天下无双”[3]17。医者虚静无欲,不以物累形,不为声色货利所役,才能做到“省病诊疾,至意深心”[3]17。医者须尊重同行,不得“道说是非,议论人物,炫耀声名,訾毁诸医,自矜己德”[3]18。可见孙思邈虚怀宽容,至深至精,智圆行方,道全德备。
综上,隋唐时期儒道佛三教合流、并行不悖的文化思想,亦直系于孙思邈等医家的文化心态之中,成为支配医学界思想和行为的主要文化支柱。其中,儒家医德思想居主流意识形态地位,强调医德中仁心与医术的统一;佛家思想最能体现医学慈悲恻隐之心,体现了对所有生命的爱护;道家医德思想要求医生少私寡欲,治疗方法上讲求简便易行,儒道佛医德思想在功能上不可互相替代。孙思邈结合三家所长,系统地整理和完善了医德思想和行为规范,形成了自己的医德思想体系。在医患关系复杂的今天,孙思邈的医德思想对于端正和引导医疗之风仍具有重要价值。《大医精诚》《大医习业》更是习医者通诵熟识的经典篇章,从业者从中可寻到伦理道德的准则和医学人文的熠熠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