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年少轻狂
2020-01-12泛舟
泛舟
多年之后, 当同班同学拿着毕业证走向人生下一站,而我拿着一张注意缺陷多动障碍(俗称多动症)共患抑郁症的医院诊断书延迟毕业时,常常想起那张吉他手招聘广告,想起中学时代那些被蹂躏的试卷,幻想如果这些瞬间颠倒一下时间顺序,人生或许是另一种风景。
进入大学一周后,我拿着一张乐队招聘吉他手的广告,试着加入一个小团体。感觉像一只被困了十八年的笼中鸟,终于有了振翅飞翔的自由。
别人的少年时代都是怎样的色彩?斑驳林荫道下的身影,乐高的奇幻多样,模型和游戏机的百变,或是田间的五彩缤纷,池塘的绿影婆娑……而我的少年时代则充满着父母无处不在的眼睛。从幼儿园开始,我就是老师眼中的“不良分子”,爸妈经常被老师请去“沟通”,“脑袋瓜挺聪明就是不用心”的标签被每一任班主任反复贴在身上。打有记忆起,我的每一份作业都离不开背后老妈的“盯视”。没办法,我老是思维开小差,一套试卷能磨叽一晚上,一份作业能耗掉整个周末。
老妈很耐心,是个典型的巨蟹座居家妈妈,但我的少年时代依然充满鸡飞蛋打,矛盾主要由我上课不专心和蜗牛般的作业完成速度引发。而我则是一个从骨子里就向往着自由和不羁的射手,这种围绕着学习和作业的大小“战争”构成了我们家的“冰与火之歌”,我将其归因于水象星座与火象星座的本命不合。
可我身体里总有想要奔跑的冲动,脑袋里也朦朦胧胧地自导自演着一段段无头无尾的小片段,总感觉这副身体,禁锢了我的灵魂。初一时,我特喜欢摇滚乐,认为摇滚舞台上那种可以放肆的咆哮代表了一种自由的态度。最终,爸妈对我的青春“叛逆”做出了妥协——如果我能每天完成作业,可以在闲余时间学习吉他。
虽然过程磕磕绊绊,伴随着老妈间歇性“河东狮吼”,最终我还是拿到了一所985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当我步入大学,成为乐队的吉他手,一起跟队友在酒吧驻唱时,感觉人生似乎翻开了新的一页。每周五的晚上临近半夜,我和队友走出酒吧,那些铿锵的旋律似乎还在血液里激荡,优哉游哉地走回宿舍,马路上灯光昏沉,拉出长长的人影。我以为那就该是青春的样子,向着美好,一切随心。
可转折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那些畅想的美好还没有迎来日出,就悄悄沉寂了。我与乐队的小伙伴总会发生不可避免的摩擦,乐队需要按时定期排练,舞台上吉他手和贝斯手需要默契合作,那些奔放洒脱的摇滚热情底下,也有循规蹈矩的排练和规则,也离不开一套套或考验耐心,或考验毅力的“试卷”。一开始我会压抑自己老开小差的思绪,努力跟队友配合,尽到一名吉他手的职责。时间没多久就感觉自己根本做不到,我无法长时间专注地做一件事,超级缺乏时间观念也导致参加乐队的训练经常迟到,有时又会在舞台上冲动地扫着琴弦,打乱乐队的节奏,时不时和队友产生矛盾。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机会,但一个人总犯错之后,自身也失去了要求原谅的理由和勇气。不到一年,我就离开了那个曾让我兴奋了好久的乐队。
大二暑假,我在一个培训机构教小朋友弹吉他,一天一时兴起,领着几个小朋友一起去小河里摸鱼,后来被家长投诉,便失去了那份兼职。其实我本没有恶意,就是觉得好玩,想带着那群小孩一起体验一下我年少时缺失的那份自由。后来想想,那种行为的确既危险又冲动。
虽然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热情的人,很渴望交朋友,但我的朋友很少,离开乐队之后就更少了,刚刚住宿时有人说我闹腾,后来有人说我孤僻,大学这几年我基本上都是獨来独往。直到大四,我才突然惦念少年时代老妈的那些“河东狮吼”,那些被老妈逼着写作业的日子,虽然很痛苦,但给了我一张通往大学的邀请函。进入大学后,我的成绩变成了羞于提起,平时还好,考前突击一下总会及格,有时不及格还可以补考。进入大四,需要自己安排时间写毕业论文,而对于我这种自控力差的人来说,无异于一座大山,缺少了爸妈的鞭子,我最终也没有翻过去,不出意料,我延迟毕业了。别的同学都穿着学士服,迈入自己人生下一个阶段,而我却被命运碾轧得直不起身,感觉生活失去了希望。
长期处于跌进谷底的心情,我彻底崩溃了,变得不爱出门,吃饭也没有胃口,很多亲戚都觉得我怪怪的,我也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犹豫再三,还是去了医院,一开始被诊断为抑郁症,但吃了一个月的药依旧没有改善,之后被推荐到新的医院,新的医生很有权威,她诊断我患有注意缺陷多动障碍(俗称多动症)共患抑郁症。
多动症?那不是经常和小孩子挂钩的一个词吗?我都二十多了!父母和我都感觉很困惑。而医生解释道:很多人都听过小儿多动症,实际上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多是在童年时期起病的,如果没有早发现、早干预,它的症状可以一直延续至成年时期。主要表现为做事冲动,缺乏耐性,情绪容易激动,有一部分多动障碍的人,可共患焦虑、抑郁、抽动等行为障碍。很多患有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的成年人会因做事缺乏时间规划和耐心,频繁换工作……
而想起那些年少轻狂岁月里的点点滴滴:经常和老师对着干,重度作业完成困难户,上课开小差,时不时撞击一下同学……一切爸妈归因于“顽皮”“叛逆”的性情,一切被我归类为身体与灵魂割裂的痛苦,似乎都有了解释。奇怪的是,那一刻我并没有得病的焦虑,反而感到很轻松,当一切不幸都有了源头之后,重新鼓起希望的勇气也会随之而来。
在医生的帮助下,经过几个月的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第二年的春天,我按时完成毕业论文顺利毕业了。人生的征程虽然比同龄人晚了一步,但幸好只是迟到,而非错过。
回想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我真的很感谢爸妈那些包裹在“河东狮吼”里的希冀与爱,也感谢医生这个伟大的职业。之前的人生或许有些弯弯绕绕,但以后的路,我会背着我的吉他,大步流星地走下去。
(本刊原创稿,感谢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新华医院临床心理科张劲松医生对本文的支持。)王茜/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