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告别
2020-01-11华老邪
华老邪
如果我们能够在活着的每一天,都善待彼此珍惜彼此,并做好随时告别的准备,那么,死亡就是一种顺其自然,一种自由的归属,一种圆满的结局,生者对于亲人的离去便不会过于悲伤,反而会有庄子一样“鼓盆而歌”的坦然。
凯特琳·道蒂是一位对死亡充满好奇甚至有几许迷恋的作家。8岁时她第一次见证死亡并患上應激症,15岁去医院做搬运尸体的志愿者,23岁便开始从事殉葬业并且有着6年火葬场的工作经历,她甚至意识到死亡是她一生的事业,于是努力考取了殡葬学院。
凯特琳的理想就是建一所叫做“死亡美学”的优雅精致的殡仪馆,鼓励家属用新鲜好玩的方式悼念死者:把骨灰送上太空,或者做成戒指戴在手上,用骨灰作画或者制成铅笔和沙漏等。凯特琳洞察到人类对死亡近于病态的恐惧感,呼吁一种直面死亡的坦然态度:“我们被这些传统禁锢了太久,是时候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直面死亡了。”
被隐藏的死亡
没有什么比直面恐惧更能帮助人消解恐惧。人类对死亡的视而不见意味着一种更为深入的恐惧。“我们不仅把尸体埋在土里,还把它们藏在假冒的担架下面、飞机货舱下面,以及我们意识的深处。只有当体系遭到破坏时,我们才会发现它们近在眼前。”当各种不可预期的死亡来临、我们不得不面对它时,人类才发现自己的慌张无措。
当年9·11事件发生时,纽约市一家禅宗冥想室的住持描述了当时的感觉:“那种气味在事发几周后都没能散开,你以为自己呼吸进去的是人,不是空气。”虽然死亡情形十分骇人,但是住持建议人们不要逃避,而是去看见、去经历、去体验。凯特琳也是如此,在火葬场工作的六年,她抓住每一次直面死亡的机会,去看、去闻、去感受,然后把这种感受讲给我们听。
“带着满身的人类粉末,我下班了。”
凯特琳用一种极其冷静甚至有点幽默的语调,将她与各种死亡打交道的经历详细描述出来,让你觉得,死亡平常得就像早晨刷牙洗脸一样。她用直白的语言告诉我们:“也许你没参加过葬礼,但全世界每一秒钟就有两个人死亡。你读完上一句的工夫,世上就少了8个人。现在少了14个。”
在她笔下,给尸体刮胡须被描述为理发师为客人服务,装有因特殊原因死亡的尸体的盒子被称为“惊喜礼盒”,给火化炉扫骨灰能扫出禅的韵味,冷库里保存的各种遗体是“死亡把他们召唤到一起,像是要开某种联合国峰会,一同探讨虚无的意义”。
读着这样的文字,我们很快会被代入到四面都是死亡的情形中,但是很奇怪的,那种深深的恐惧却慢慢消逝。
成就死亡之美
凯特琳提到一次和同事去富豪人家敛收尸体的经历。因为堵车迟到了几个小时,死者的女儿大声尖叫并不停抱怨,说她妈妈是一个体面的人,应该享受最好的待遇,不能容忍他们这种“迟到”的不体面。待他们要用裹尸布包上尸体时,女人一下扑在“妈妈”身上,夸张地嚎啕大哭。
这时,凯特琳写道:“我以为自己会被打动,但我没有。”因为她和同事对于这种事看得太多了,很快便觉察出,这位女儿悲伤的表象之下其实是“内疚”,“她很少回来看她,现在却一副没有妈妈就不能活的样子”。
女儿对入殓师的迟到耿耿于怀,正好折射出她在“妈妈”有限生命中“迟到”的负疚感。“妈妈”的死亡猝不及防,她的女儿还没能好好陪伴“妈妈”、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死亡因此成为一种不圆满,一种赤裸裸的讽刺,直到最后化为生者对死者无尽的愧疚。
凯特琳通过这样的故事告诉我们,如果我们能够在活着的每一天,都善待彼此珍惜彼此,并做好随时告别的准备,那么,死亡就是一种顺其自然,一种自由的归属,一种圆满的结局,生者对于亲人的离去便不会过于悲伤,反而会有庄子一样“鼓盆而歌”的坦然。
死亡社会学
从不同族群处理丧事的方式,可窥见其对于死亡的不同观念,因此,观察它们也是理解特定社会的一种方式。比如,如何对待亲人的遗骨,如何看待为尸体防腐的行为,如何理解死去的人的“灵魂”,都反映了不同族群对生命的理解。传说有一个生活在遥远海岛的族群,在亲人故去后,要把亲人生前所有的物什全部处理掉,处理得越干净越好,并且不能再提死者的名字,否则就是对死者的不尊重和对生者的不利。这显然与我们十分重视悼念活动的价值观相去甚远。
早期处理丧事是比较原始而质朴的,与本土独特的习俗和信仰联系紧密,直到后来殡葬活动也成为流水线的一环,为工业社会所收编。当处理丧事成为一种行业,其中便必然隐含着利益的博弈,作者讲述了她工作的西风火葬场和一些利益集团之间的博弈。
当年,与旧金山政府合作的旧金山殡葬学院承诺帮助政府处理无家可归者和穷人的尸体,结果其处理方式就是把尸体当做教学工具,根本不做任何防腐,却向政府照收一笔可观的防腐费。西风火葬场创办后,以更优惠的价格更好的服务参与竞争,结果不断遭到与殡葬学院交好的其他利益集团的骚扰,最终西风火葬场将它们告上法庭,赢了官司,从此生意红火,殡葬学院出局。
据作者介绍,19世纪末的巴黎,每天都有上千民众去殡仪馆围观无名死尸,有学者称其为“一个真正的奇观”。后来,这种展览越来越受欢迎,竟导致殡仪馆不得不停止开放。但是,大众对尸体的这种好奇却一如既往地强烈,解剖学者海根斯举办的“尸体世界”塑化尸体巡回展览,虽然饱受争议,但也不妨碍它一度成为参观人数最多的巡展。
早期殡仪馆还有火化见证仪式,让亲属观看火化全过程,近几十年里,殡仪业开始挖空心思,尽可能让死者家属远离与死亡相关的方方面面。这种逃避死亡的经营策略将哀悼者的注意力转移到“歌颂生命”这一积极主题,更有经营者,以“超度”死者的名义在殡葬流水线上玩各种花样,以迎合现世人的各种心思。
如此,则死亡其实仍然处于一种未被真正接纳的状态,人们仍未能安全、舒适地陪伴自己故去的亲人,和亲人好好告别也成为一种妄念。
想想多年之后,我们也要遇见死亡,如何让死亡变得圆满?也许对死亡了解得越多,便越能直面它,越能把握好当下。诚如作者所言:“我们越了解死亡,就越了解自己。”
活着的美,最终成就了死亡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