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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石屏方言中的撮口呼研究

2020-01-11李金泽王萌

现代语文 2020年9期
关键词:方言

李金泽 王萌

摘  要:传统观点认为,云南方言的一个主要特点是大部分地区没有撮口呼,在滇中小片和滇南小片的方言中,只有滇南小片的石屏縣的方言具有撮口呼。通过对历史材料的分析,并将石屏与蒙自、建水两个代表区域进行比较,可以发现,这一观点是值得商榷的。石屏方言的撮口呼应当分为y介音韵母和y韵母两类,y介音韵母在滇南地区并不鲜见,往往随着相关声母一起变化,而y韵母受语音系统整体链移的影响,没有并入齐齿。

关键词:石屏;方言;撮口呼

一、云南方言中的撮口呼

在1987年版《中国语言地图集》中,云南省的大部分方言被划入到西南官话中的昆贵片,少部分则归属于滇西片和灌赤片,其中,昆贵片和灌赤片也包括了四川、贵州等省的一部分地区[1]。这是较为早期的划分方法,在2012版《中国语言地图集》中,就发生了一定变化,云南省的绝大部分方言都被划入云南片。云南片是官话方言中的西南官话区下属的六个片之一,主要分布于云南省境内。同时,以声调类型为主要划分标准,云南片方言内部又可以分为滇中小片、滇西小片和滇南小片,三个小片分别对应昆明型声调、保山型声调和开远型声调。

就目前的研究来看,没有撮口呼被公认为是云南大部分地区的语音特点,也是云南方言的一个突出特征。据2012版《中国语言地图集》的文字说明,滇中小片的语音特点便是没有撮口呼韵母①;而滇南小片除石屏县外,也都没有撮口呼[2](P84-86)。云南方言中的滇中、滇南小片的大部分地区确实是没有撮口呼,通常情况下,与其对应的普通话撮口字并入齐齿。普通话中y、yε韵母的字,在这些区域是同音的,i、iε韵母的字也是同音。由此可知,与普通话中对应的y、yε、i、iε韵母的字,在这里皆为同音。以昆明话为例,鱼=月=移=爷=i,这些韵母都产生了合流。普通话中yan、yn等韵母的字,在这里的韵头也变成了i,整个韵母便成为ian和in。比如,捐和坚同音,都读作t?ian;军和今同音,都读作t?in。

二、石屏及周边方言中的撮口呼

(一)石屏方言的特征

石屏县隶属于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位于云南省东南部,属于滇南方言区。在2012版《中国语言地图集》中,石屏被划入滇南小片。值得注意的是,石屏方言中存在着较多的撮口呼韵母,这与周边区域有所不同,也与作为云南方言的主体区域的滇中小片方言不太一样。

除了撮口呼以外,石屏方言还有一个特殊之处:其他的滇南方言大多是有?组声母而无t?组声母,而石屏方言则具有?和t?两组声母。此外,石屏方言的尖团音类型也十分独特。在《汉语官话方言研究》中,西南官话的尖团音分混形式共有17种,其中,第十七种类型即以石屏型为代表,其主要特点是精见两组在今细音韵母前读t?组(止摄、深臻摄三等除外);精组在今洪音韵母前读ts组,见组在今洪音韵母前则读k组[4](P264)。

(二)石屏方言中的撮口呼

在当下的石屏方言中,撮口呼是比较简单的,只有“y”“yan”两个撮口呼韵母;它们与中古音的对应也很整齐。石屏方言撮口呼韵母与中古音的对应规律如下所示:

y与中古音的对应:

果摄合口三等见晓组字,如:靴;

遇摄合口三等泥母、精组、见晓组、影母、喻母,如:女、序、居、鱼、虚、於;

山摄合口三四等精组、见晓组、影母、喻母,如:绝、悦、血、缺;

通摄合口三等入声屋韵见晓组,烛韵喻母,如:菊、畜、欲。

yan与中古音的对应:

山摄合口三四等精组、见晓组、影母、喻母,如:全、旋、圈、圆、捐。

根据杨时逢的《云南方言调查报告》,可以得知,上一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石屏方言与现在石屏方言的撮口呼有所不同。在当时的石屏方言中,还存在一个撮口呼韵母yi?,主要包括臻摄合口一等精组舒声字,臻摄合口三等中精组、知庄章组、见组、影喻晓匣、日母等的舒声字,即今普通话中tsun、t?un、t?yn这一类音,它们在当时的石屏方言中均为t?组+yi?或者零声母+yi?的形式[5](P1349)。而在现在的石屏方言中,这些音都已经演化为t?组+un的形式,如“遵”读作t?un,“军”也读作t?un。

(三)滇南其他区域中的撮口呼

这里所说的滇南地区,主要是指红河州大部,这也是现在滇南小片方言的主要区域。我们可以将蒙自和建水作为最具代表性的方言地点,与石屏方言中的撮口呼进行对比。建水曾在明代洪武年间成为临安府府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滇南数个县市的行政中心,文化上更享有“滇南邹鲁”的盛誉,是云南的一座文化重镇。在清末民初时期,蒙自曾是云南外贸的最大口岸,现为红河州州府所在地,也是重要的行政中心。对蒙自、建水及石屏进行综合分析,既可以体现滇南地区方言变化的主要特点,也可以看出这些核心地区对周边县市方言演化的影响。

通过对滇南地区方言的考察,可以发现,“滇南小片除石屏县外,都没有撮口呼”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据《云南方言调查报告》记载,在上一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蒙自方言中,有ya、ye、yai、yen、ya?五个撮口韵母,它们只与t?组相拼或者是零声母;没有单独的y韵母,普通话y韵母的字在当时均并入i韵母。在当下的蒙自方言中,这些撮口韵都消失了。在上一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建水方言中,并不存在撮口呼;而现在的建水方言中,则出现了yai、yɑ、yei、y?、y??五个撮口韵母。同时,现在的建水方言没有y韵母,普通话y韵母的字都并入相应的i韵母字[6](P12)。由此可见,无论是从滇南方言的历时形态来看,还是从其现存状况来看,都不是只有石屏方言才存在撮口呼。

三、石屏方言中撮口呼的演化历程

通过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与现在的语音情况的纵向比较,以及对石屏方言与建水、蒙自两地方言的横向比较,可以发现,石屏方言中的撮口呼可以分为y韵母和带有y介音的韵母两种情况。下面,就分别对此展开具体分析。

(一)石屏方言中的y介音韵母

如前所述,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石屏方言里曾存在yi?韵母,现在则只有一个yan韵母。蒙自方言曾存在ya、ye、yai、yen、ya?五个撮口韵母,建水方言现在有yai、yɑ、yei、y?、y??五个撮口韵母。由此来看,三地y介音韵母的演变途径是各不相同的,不过,对相关语料进行仔细对比的话,还是可以发现它们仍体现出一定的内在规律:即这些y介音韵母字都处于波动变化之中,或者是从ts+u-向t?+y-转变,或者反过来从t?+y-向ts+u-转变①。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蒙自方言中,ya包括抓刷等字,ye包括追垂锐等字,yai包括揣帅等字,yen包括尊存孙春闰等字,ya?包括专川双撞等字。这些t?组加上撮口介音的字,在现代都发生了变化,成为ts组加上合口介音的形式。

现在的建水方言,yai包括衰甩帅拽等字,yɑ包括抓刷耍爪等字,yei包括吹嘴水醉等字,y??包括专酸川软等字,y?包括庄床爽壮等字。这些字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ts组加上合口介音的形式,现在则变成了t?组加上撮口介音的形式。

再来看石屏方言撮口呼的演变情况。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yi?韵母的字,不论是精组、知庄章还是见组,在现代都变成了t?组加上合口音的形式。如:遵=t?un55=均,纯=t?‘un53=群。

我们对石屏、建水、蒙自方言中的y介音韵母的演变情况进行了比较,具体如表1所示:

这里主要是以不送气塞擦音为例,包括送气塞擦音和擦音。从表1可以看出,y-的变化是与声母的变化密切相关的:

石屏:t?+y->t?+u-;

蒙自:t?+y->ts+u-;

建水:ts+u->t?+y-。

值得注意的是,石屏方言中具有t?组则较为特殊。在建水、蒙自等滇南方言中,语音系统中普遍只有ts组而没有t?组,即不存在舌尖前音与舌尖后音的对立。而石屏方言中的t?组是由少到多逐步发展起来的。据《云南方言调查报告》,石屏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已经具有了t?组声母,不过仅仅出现于?韵母前面。现在的石屏方言中,合口呼前的ts组声母都变成了t?组,这是近几十年才发生的变化。也就是说,石屏方言中tsu->t?u- 的变化是在近期才完成的。由此我们可以这样推测yi?韵母的字的变化:t?+y-首先是变成了ts+u-(这一点与蒙自相同),然后恰好遇上石屏地区舌尖前音在合口呼前变为舌尖后音的潮流,最终便体现为t?+u-的形式。

从洪、细音方面来说,建水是由洪音变细音(u->y-),而蒙自和石屏都是由细音变洪音(y->u-),只不过蒙自是ts+u-,石屏则是t?+u-。

石屏方言中似乎也存在由洪音变细音的情况。比如“抓”字,在《云南方言调查报告》中记录为tsuɑ;在2014年的记音中,“抓”的老派读音则变为t?i?①。同时还可以看出,这种变化是整体性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ts组+uɑ的所有字,后来都变成了t?组+i?②。由于?具有圆唇的特点,所以石屏方言的t?i?与现代建水的t?ya、1930年代蒙自的t?ya是颇为接近的。从历时演进的角度来看,这种情形很类似于建水地区的由ts+u-向t?+y-的变化,也可以看作是内在规律的一种体现。

总的来看,滇南地区y介音韵母的变化,既有从ts+u-向t?+y-的转变,也有从t?+y-向ts+u-的转变,这种变化可分别以建水、蒙自为典型代表。我们由此可以得出以下结论:y介音的字,在滇南方言中并不是统一地不存在,而是常常伴随声母一起处于不稳定变化的状态,这样的变化在滇南的主要文化、行政中心都容易观察到,石屏方言中的撮口呼y介音韵母只是这种不稳定状态的一种体现。

(二)石屏方言中的y韵母

在石屏方言中,还存在着单独的撮口呼y韵母,这是与周边区域截然不同的一个显著特征。下面,我们就对y韵母的演变情况进行专门探讨。

如前所述,云南大部分地区的y韵母都并入了i,即使是有撮口呼现象的建水、蒙自等地,也都没有单独的y韵母,普通话韵母读y的字依然读作i。而石屏的y韵母则是单独存在的,其特点和辖字也与普通话非常接近。那么,石屏方言的y韵母为什么会单独存在呢?

这首先要从云南方言的历史说起。学界普遍认为,现在云南方言的基本面貌大体定型于明朝初年。可以说,洪武年间的大规模军屯和移民奠定了现代云南方言的基础。据陈希《云南官话音系源流研究》中的统计和分析,明代南京地区的军官在移民中占了大多数,云南方言与明代南直隶地区的语言密切相关[7](P97-108)。从元代周德清的《中原音韵》来看,在元代的中原音中,y应该还未产生。从明初的《洪武正韵》来看,这一时期正是合口三四等形成撮口呼的重要时期。至正统年间,在云南人兰茂编撰的《韵略易通》中,魚模分韵,表明撮口呼已经形成。不过,到了明末,在云南人葛中选编著的韵书《太律》中,又出现了齐齿呼、撮口呼相混的现象。赵俊梅在《明代韵书〈太律〉语音系统与云南方音》中指出:“葛中选将‘谑、略、约等撮口呼字收在‘专气角音内运的‘昌规(即齐齿呼)栏,又将‘啦、譬、匹、皮等齐齿呼字收在‘徵音内运的‘元规(即撮口呼)当中。同样又把‘篇、扁、片等齐齿呼字收在‘商音外运的撮口呼当中。”[8](P154-155)这其中既有撮口字混入齐齿的分类,也有齐齿字混入撮口的分类。这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葛中选按照乡音如实记录,这就说明在当时的云南方言中,部分撮口字窜入了齐齿,部分齐齿字窜入了撮口;二是在当时的云南方言中,撮口呼与齐齿呼已经普遍相混,葛中选虽然并非按照乡音著书,但在收字时受到乡音的影响,从而出现了错收。由此看来,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都可以证明明代末年的云南方言,已经大概率出现了撮口与齐齿混同的情况。

需要指出的是,在撮口呼这一点上,云南方言也与其主要来源的南京方言具有相似的演变规律。将昆明话与南京话进行比较,便可看出,现代的昆明方言与南京方言均存在着本无撮口呼、撮口归齐齿的语音特征。赵元任在讨论南京方言时说到:“有的人撮口韵甚完全,凡是国音撮口的字他都用撮口……有些人就全无撮口的,月、圆、云、远完全读成业、沿、寅、演。以上两种大约是读书人与非读书人两种阶级性的读音的差别。”[9](P62)可以说,从明代至今,南京方言和以它为基础形成的云南方言,都产生了撮口归齐齿的语音形式。由此也可以推断,明初的南京一带方言中,撮口呼并未完全形成。就此来说,在这一基础上形成的云南方言,出现无撮口呼或齐、撮相混(如葛中选《太律》所反映的)的现象,可谓是渊源有自①。

撮口并入齐齿的过程,在地理空间上肯定不是整齐划一的。从方言地理学的角度来看,撮口呼发生变化在各地区应该是有先有后的。尤其是云南地形复杂,交通不便,在古代各聚居点的联系不像中原地区那样紧密,这也是现在云南方言区别较大、变化繁杂的重要原因。值得注意的是,在石屏方言中,曾经发生过由y向i的变化趋势。据《云南方言调查报告》,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石屏方言中,现在y韵的字当时记音为yi,并附有声韵调描写:“yi的y近标准元音,但读音较短,i尾紧而长。”[5](P1338)由此可知,yi音与i音已经较为接近,而且i在发音中更加用力。从发音原理上来看,这显然会促使yi向i的转变。

根据我们的考察,自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至今,石屏方言有两个重要的变化趋势。一是许多音素失去了圆唇成分。如姑、哭、呼等字,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其韵母为u,读音为ku、k‘u、xu。在现在的石屏方言中,这些字的韵母变成了i,分别读作ki、k‘i、xi。二是许多复元音向单元音转变。如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uɑ韵母,现在合并变成了?,瓜、话等字的读音,也从kuɑ、xuɑ变为k?、x?。不难想见,在这样的变化驱动下,石屏方言也可能会像周边区域那样,由yi变成i。

不过,在石屏方言中,“i尾紧而长”的yi并没有变成i,反而在现代仍保持了标准的y。这就促使我们要重新审视石屏方言的结构和演变。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石屏方言中,存在i、iu、yi三个韵母。其中,i韵母的字,不与t?组声母相拼,无论是精组细音,还是见组细音,都是ts组+i的读音。如“鸡”读作tsi,“西”读作si。现在的石屏方言中,这些ts组+i的音,声母都变成了t?组。它们之间的变化如下所示:

鸡:tsi→t?i;妻:ts‘i→t?‘i;西:si→?i。

同时,上世纪三四十年代iu韵的字,现在都变成了i和?。其中,t、t‘、n、l拼?,ts、ts‘、s、z拼i,前者如都、图、奴、路,后者如猪、除、苏、如。它们之间的变化如下所示:

都:tiu→t?,图:ti‘u→t‘?,奴:niu→n?,路:liu→l?;

猪:tsiu→tsi,除:ts‘iu→ts‘i,苏:siu→si,如:ziu→zi。

可以看出,在近几十年里,石屏方言中ts组+i的音节变为t?组+i后,ts组+iu的音节被拉过来,填补了这个空当,也就是一个链移。在这样整体的移动变化中,再回头来看yi韵的字,它们只与t?组声母和零声母相拼,如果并入齐齿的话,则成为t?组+i的形式,然而这个空当已经被ts组+i的音节所占领,并且引发了连锁的语音系统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辨义的需要,yi不再向i转变,而且作为区别,仍保持撮口呼的特点,从而导致i尾的消失。

四、结语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滇南小片除石屏县外,都没有撮口呼”的观点有失于笼统、模糊,是值得商榷的。石屏方言中的撮口呼应分为两类,一类是y韵母,一类是y介音的韵母。前者为石屏方言所独有,后者在滇南地区的方言中,普遍与声母一起处于反复变化的状况中。同时,y韵母的保存,在石屏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主要是在y→yi→i的演进过程中,因为语音系统的整体变化,导致变化目标先被占领,它为了保持辨义作用而没有合流,所以仍保持住了撮口韵母的特征。不过,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进一步探讨。比如,ts+合口介音与t?+撮口介音的变化是从什么时期开始的,这种变化会涉及到哪些方面?石屏方言的y韵母为什么合并得要慢一些?它是否也对少数民族语言造成了一定影响①?这些问题都有待于更多的材料发掘与进一步的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1]中国社会科学院,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中国语言地图集[M].香港:朗文出版(远东)有限公司,1987.

[2]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香港城市大学语言资讯科学研究中心.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版)·汉语方言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3]马继英.寻甸汉语方言撮口呼地理分布调查研究[D].昆明:云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

[4]钱曾怡.汉语官话方言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10.

[5]杨时逢.云南方言调查报告[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9.

[6]王琳.建水方言的音变研究[D].昆明:云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

[7]陈希.云南官話音系源流研究[D].天津: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

[8]赵俊梅.明代韵书《太律》语音系统与云南方音[D].昆明:云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

[9]中国科学社.科学的南京[M].顾金亮,吴德广校注.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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