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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购岛风波”及其对丹美同盟关系影响*

2020-01-10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购岛格陵兰丹麦

张 乐 磊

美国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上台以来,跨大西洋关系较前出现更多不确定性,北约中德国、法国等欧洲大国与美国在不少问题上分歧加大,欧洲多数中小国家则在处理对德、法关系与对美关系上寻求平衡。相较其他欧洲中小国家,丹麦与美国关系密切程度高,总体保持稳定性与延续性。然而,2019年8月,特朗普在对丹麦国事访问即将成行前公开表态希望购买格陵兰岛,遭到丹麦政府和格陵兰自治政府一致反对和拒绝,特朗普随后取消了对丹麦的访问计划。在此过程中,特朗普对丹麦首相弗雷泽里克森(Mette Frederiksen)出言不逊,双方外交关系一度紧张(1)Henrik Jensen, Mikkel Danielsen, Thomas Aagaard, Se alle reaktionerne p Trumps aflysning af danmarksbesøg, https://www.berlingske.dk/internationalt/se-alle-reaktionerne-paa-trumps-aflysning-af-danmarksbesoeg. (2019年8月23日访问)。“购岛风波”引起丹麦和格陵兰政界和社会的关注与热议,其中包括对丹美关系的思考和审视。

丹麦与美国于1801年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并延续至今。两国同为北约创始国,同盟关系紧密。美国系丹麦非欧盟成员国中最大贸易伙伴(2)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 https://history.state.gov/countries/denmark. (2019年7月14日访问)。丹麦将对美关系置于其发展所有双边关系之首。丹麦与美国关系具有一定特殊性,尤其是丹麦海外自治领格陵兰在其中扮演了难以忽视的角色。“购岛风波”对丹麦与美国同盟关系有何影响?如果两个环北极国家间关系发生变化,势必带来北极区域力量对比的变化甚至力量的重组,进而影响到地区乃至国际战略格局的调整。因此,笔者认为在“购岛风波”背景下丹美同盟的存续问题值得关注和研究,并尝试结合相关同盟理论从多个视角进行观察和解析。

一、 “购岛风波”的历史背景

特朗普提出“购买格陵兰岛”放在当今国际关系情境中或许显得“不专业”甚至“荒唐”,不过其背后是有很重大的历史关联性的。回溯历史,置于更广的时空中,可以说格陵兰未曾离开美国的视野,丹麦与美国关系也难以避开格陵兰因素。

格陵兰岛是世界第一大岛,面积216.6万平方千米,在地理位置上处于北冰洋和大西洋之间,格陵兰于18世纪末成为丹麦的殖民地,1953年成为丹麦的一个省,1979年起正式实行内部自治,2009年自治权进一步扩大,同时其外交、防务等仍由丹麦掌管。格陵兰高度自治,但仍属于丹麦王国的一部分(3)Søren Rud, Colonialism in Greenland: Tradition, Governance and Legacy, Springer, 2017, p.2.。

丹麦对格陵兰统治的合法性主要源于中世纪历史及1814年《基尔和约》,20世纪20年代前,丹麦对格陵兰实际管辖权限于殖民区域。1867年,主导美国政府买下俄属北美(即阿拉斯加)的时任国务卿威廉·苏厄德(William Henry Seward)曾发起“购买格陵兰和冰岛”的调查(4)Ronald E. Doel, Kristine C. Harper, Matthias Heymann, Exploring Greenland: Cold War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n Ice, Springer, 2016, p.28.。不过位于加勒比海的丹属西印度群岛作为潜在海军基地之选,引起美国更大的兴趣。即便购买该群岛的过程一波三折,美国仍将之列为对丹麦关系中的优先事项,认为其重要性高于格陵兰的主权归属问题。1916年,作为出售丹属西印度群岛的交换条件,丹麦要求美国发表声明,接受丹“将政治、经济利益扩展至整个格陵兰”(5)Janice Cavell, Historical Evidence and the Eastern Greenland Case, Arctic, Vol. 61, No. 4, 2008, p.434.,美国正式承认丹麦对格陵兰拥有主权。

1940年丹麦被德国占领,导致格陵兰面临物资供应中断的风险(6)Dansk Institut for Internationale Studier, Afvikling af Grønlands kolonistatus 1945-54, 2007, s.17, s.20-21, s.40.。格陵兰与丹麦的运输通道被切断,北美洲国家美国和加拿大成为其物资来源地的首选。时值二战前期,加拿大已经参战,而美国尚未参战,相对超脱。格陵兰方面不愿卷入战争,因此,即便加拿大距离更近,格陵兰与美国的联系较之加拿大更为紧密。这也为此后美国在格陵兰发展势力提供了便利。对于实际代管格陵兰的美国而言,战争初期奉行不干涉格陵兰事务的政策,随着战事发展,格陵兰的军事战略地位更加凸显,美国意识到在格陵兰建立军事基地的必要性,需要就此在格陵兰总督、丹麦驻美大使中选择更易对话的一方。美国最终选择丹驻美大使亨利克·考夫曼(Henrik Kauffmann)作为谈判对象以及丹麦利益的代表,并默认考夫曼撇开丹麦政府独立行事。格陵兰的两位总督艾斯克·布容(Eske Brun)、阿克瑟尔·斯韦恩(Aksel Svane)获悉军事基地谈判的“既成事实”时(7)1782年丹麦国王克里斯钦七世(Christin VII)颁布诏令将格陵兰划分为南、北两个行政区,1951 年之前,南格陵兰和北格陵兰有各自的总督。,除了表达支持或反对的立场外,完全没有协商的余地,两人选择了接受谈判结果。

1941年4月9日,考夫曼同美方达成协议,授权美国在格陵兰建立军事基地并拥有管辖权,同时确认丹麦对包括基地在内的格陵兰领土仍然享有主权(8)Axel Kjr Sørensen, Denmark-Greenland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Copenhagen: Museum Tusculanum Press, 2007, pp.64-65.。随后美军在格陵兰兴建了大大小小十余个基地和气象站。当时格陵兰对于美国的重要性至少包括四个方面:一是防止德国等敌对势力经格陵兰侵犯北美;二是为战争期间从美国向欧洲大规模调遣军队、战机等提供保障;三是格陵兰冰晶石系美国生产金属铝进而建造飞机的重要原料;四是提供气象信息,尤其是格陵兰的冷空气前锋对大西洋和西北欧的天气状况往往起到决定性作用(9)Dansk Institut for Internationale Studier, Afvikling af Grønlands kolonistatus 1945-54, 2007, s.17, s.20-21, s.40.。战争期间,格陵兰越发依赖美国物资供应,作为交换条件,美国借机扩大、巩固在格陵兰的军事存在,将格陵兰纳入美国外围防务圈。1945年德国战败后,丹麦恢复对格陵兰行使主权。美国曾于1946年向丹麦提出以1亿美元购买格陵兰,但丹麦未接受(10)Dansk Institut for Internationale Studier, Afvikling af Grønlands kolonistatus 1945-54, 2007, s.17, s.20-21, s.40.。

冷战时期,格陵兰的地缘政治价值突出,其扼守苏联北部港口通往大西洋部分航线的要冲,也是跨北极地区洲际弹道导弹的最佳监测地,美国在格陵兰具有地缘战略利益。1941年关于美国在格陵兰建军事基地的协议是战争期间特殊产物,参与谈判和协议签署的丹方代表考夫曼并未得到丹麦政府的授权。不过,该协议的第十条指出,当确认对美洲和平安全的现有威胁消失后,美国可与丹麦政府共同协商是否修改或终止协议。二战结束后,丹麦没有立即要求收回美军在格陵兰的基地,直到1947年才向美方表达了根据该协议第十条展开商讨的意愿(11)United States National, S. C. (1947). Base rights in greenland, iceland, and the azores, https://elkssl4c8bb1ada3901e4eb41f5cc2c8eff3bflib.casb.nju.edu.cn/docview/1679083979?accountid=41288.(2019年8月23日访问)。美国亦未立即接受丹方提议,直到丹麦加入了美国主导的北约,考虑到格陵兰可在应对苏联战略威胁上发挥重要作用,美国决定与丹麦政府以强化格陵兰防务名义重新谈判并签订协议(12)Dansk Udenrigspolitisk Institut, Grønland under den kolde krig: dansk og amerikansk sikkerhedspolitik 1945-68, 1997, s.82, s.183-248, s.336-338.。1951年,双方正式签署《格陵兰防务协定》(DefenseofGreenland:AgreementBetweentheUnitedStatesandtheKingdomofDenmark)。该协议被纳入北约战略框架,核心内容是确认美国可在格陵兰建设军事基地、进行军事部署。格陵兰由此作为北约冷战威慑战略的组成部分,再次被纳入美军势力范围。

美国在1951年至1953年间在格陵兰大规模扩建图勒空军基地。20世纪50年代,图勒基地主要定位为美国空军中程战略轰炸机跨北极的中途补给地,并用于调度战略侦察机和加油机。美国还在格陵兰东北部修建了名为“北站”(Station Nord)的军事站,作为往返图勒基地、执行跨洋任务军机的紧急降落地(13)Dansk Udenrigspolitisk Institut, Grønland under den kolde krig: dansk og amerikansk sikkerhedspolitik 1945-68, 1997, s.82, s.183-248, s.336-338.。1951年,双方正式签署《格陵兰防务协定》(DefenseofGreenland:AgreementBetweentheUnitedStatesandtheKingdomofDenmark。 随着60年代B-52轰炸机引入,格陵兰在美战略攻势中担负使命的必要性减小,转而开始在美战略防御体系中扮演关键角色。1961年,弹道导弹早期预警雷达在图勒基地建成并投入运行,与位于英格兰、阿拉斯加的雷达组成强大预警系统(14)Digital 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 Ballistic Missile Early Warning System (BMEWS), https://elkssl4c8bb1ada3901e4eb41f5cc2c8eff3bflib.casb.nju.edu.cn/docview/1679149201?accountid=41288.(2019年8月23日访问),能够为拦截苏联发射的洲际弹道导弹提供15分钟的预警时间。因此,图勒基地雷达成为美国威慑可靠性不可或缺的一环,为实现“相互保证毁灭”式的“恐怖平衡”提供了重要支撑(15)Dansk Udenrigspolitisk Institut, Grønland under den kolde krig: dansk og amerikansk sikkerhedspolitik 1945-68, 1997, s.82, s.183-248, s.336-338.。1951年,双方正式签署《格陵兰防务协定》(DefenseofGreenland:AgreementBetweentheUnitedStatesandtheKingdomofDenmark。对于格陵兰在美军战略中的转型,丹麦政府乐见其成。相较在可能的对苏联攻击行动中背负发起国的责任,丹方认为让格陵兰在防御体系中发挥作用更为适宜。这样既能降低丹麦国家安全风险,又能向美国和其他盟友证明,格陵兰在保证两极世界战略稳定上具有重要作用。冷战结束以后,美国一直保留在格陵兰图勒的空军基地。

通过梳理有关历史脉络,可以看出,特朗普提出“购买格陵兰岛”想法绝非偶然,也不是单纯的个人一时兴起,而是美国对格陵兰觊觎已久的一种特殊表达,包含了一定的历史逻辑性。同时,这也打破了丹美同盟关系长久以来总体保持的平静。

二、 丹美同盟存续问题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购岛风波”之后,丹美同盟能否存续?考察这一问题,可以从同盟理论入手。同盟理论体系庞大,内涵丰富,不同范式、不同派别相互争鸣、激荡交流,并仍在不断创新发展。理论的生命力或者说效力在于经得起更长时间跨度内更多案例的检验,理论的适用范围或者说普适性程度也需要由更多的案例来验证。

现实主义是国际关系宏观理论的经典代表,适用范围较广,在当今大国博弈依然激烈、国际政治回归现实主义的时代背景下,其解释力仍然较强。类似丹麦与美国这种小国与大国结盟关系,尤其是放置于大国间竞合博弈、权力转移的场域中,运用现实主义同盟理论对这种同盟关系进行考察是较恰当的。

现实主义同盟理论主要包含“权力平衡论”“威胁平衡论”和“利益平衡论”三大流派。由于权力平衡论解释力存在不足,在其基础上发展出威胁平衡论,而利益平衡论又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威胁平衡论的部分缺陷。笔者认为,相较于反映传统现实主义内核的权力平衡论,新现实主义的威胁平衡论和利益平衡论的解释维度更广。加之考虑到威胁平衡论和利益平衡论各自代表的视角并不冲突、甚至是相互补充关系,论证时将两者有机结合,有助于通过纳入更多考量因素使分析推理更趋全面,所推导出的结果更具说服力。

(一) 从“利益”视角看“购岛风波”后丹美同盟能否维系

现实主义理论的鼻祖、传统现实主义代表人物摩根索(Hans J. Morgenthau)在阐述权力平衡同盟观时,已经就同盟的建立和维系引入“利益”因素,指出共同利益是同盟建立和维持的基石(16)Hans J. Morgenthau, Alliances in Theory and Practice, in Arnold Wolfers, ed, Alliance Policy in the Cold War,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Press, 1959, p.191.。兰德尔·施韦勒(Randall L. Schweller)认识到,传统现实主义理论在强调权力概念的同时也注重对国家利益的考量(17)Randall L. Schweller, Tripolarity and the Second World War,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 37, No. 1, 1993, p.76.,施韦勒将被肯尼思·沃尔兹(Kenneth N. Waltz)等新现实主义学者所忽视的“利益”元素重新置于重要地位,从理论界热议的“制衡”与“追随”行为入手,指出“现状偏好”造成的论证偏差,相较于这种“静态视野”,以更为动态的视域引入“现状国家”和“修正主义国家”概念,在体系层面基础上增加对单元层面的考察,提出“利益平衡论”。

丹美同盟关系是跨大西洋同盟关系或者说美欧同盟关系的组成部分,是美国在欧洲多边同盟体系中双边层面上的同盟关系,既依托美国领导下的北约,又有自身独立性,尤其在格陵兰因素影响下,这种关系更加显现出其特殊性。

丹麦作为一个小国,其国家利益中安全利益是最为重要的。冷战时期,丹麦在美苏两极争霸的夹缝中生存,通过与美国的军事联盟为自身安全作保障,同时也谨慎处理与苏联的关系,不主动挑衅,避免过度的敌意招致苏联采取进攻性行动,危及丹国家安全。冷战结束后,特别是“9·11”事件后,以恐怖主义为主要表现的非传统安全挑战日益凸显,反恐成为丹麦外交和安全政策的重要内容。与此同时,气候变化带来的安全挑战也引起丹麦的高度关注,北极作为首当其冲遭受气候变化影响的地区自然被纳入丹麦的安全问题视野。

在气候变化作用下,海冰不断融化消失,开启了北极资源开采和通航运输的现实可能性,丹麦依托格陵兰在北极的战略利益也更加突出。近年来,丹麦致力于建立健全于己有利的北极治理机制,通过与其他环北冰洋国家的国际合作,预防和降低北极地区因气候、环境变化和人类活动增加所带来的各种风险,平衡好资源开发利用和可持续发展之间的关系,最大程度地保护丹自身利益(18)Udenrigsministeriet, Danmark, Grønland & Frøerne: Kongeriget Danmarks Strategi for Arktis 2011-2020, 2011.。

美国在奥巴马政府时期重视气候变化问题,但冷战后总体上降低了对北极地区的关注度。特朗普上台以来,忽视气候变化问题,但从军事、经济等方面战略考量出发,越发重视北极事务。军事方面,美国目睹俄罗斯不断加大对北极的开发力度,投入资金,部署导弹,开始建造新一代的核动力破冰船,并在北极兴建军事基地。经济方面,美国认为作为“一带一路”倡议的重要内容,中国在北极地区的经济活动与长远战略目标相关联,中国试图改变北极治理格局(19)The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Defense, Department of Defense Arctic Strategy, 2019, p.4.。美国越发感受到俄、中对其战略利益的“侵蚀”,认为必须“亡羊补牢”制定新的北极战略,扩大在北极军事存在,意图加紧地缘政治争夺。由此,美国重新“回归”北极这片冷战时期两极对垒的战略重地,并且在这里重拾冷战思维,将矛头直指俄罗斯和中国,将两国在北极的经济、科研、外交等活动“泛安全化”,认为这些活动都侵犯了美国的安全利益,必须采取措施进行抗衡,维护美国的全球霸权和北极区域霸权(20)肖洋:《竞争性抵制:美国对“冰上丝绸之路”的拒阻思维与战略构建》,《太平洋学报》2019年第7期,第75页。。

随着北极地缘博弈势头增强,北极对于丹麦而言,其在传统意义上的安全利益的比重上升。2019年11月底丹麦国防部下属的国防情报局发布年度风险评估报告,其第一部分即是关于北极的安全风险评估,相关内容表述较以往更加契合美国对北极安全利益的认定(21)Forsverarets Efterretningstjeneste,Efterretningsmaessig Risikovurdering 2019,2019,s.11-17.。

从“朴素”的利益视角出发,丹麦和美国依然有紧密相关的共同利益,因此两国间的同盟关系能够继续维持。另外,施韦勒的“利益平衡论”也能从一个特别的视角对上述推论提供支持。施韦勒将国家行为体分为至少四大类,按照其划分方式,美国属于需要维护自身在国际体系中霸权优势的“狮子型”国家,丹麦可归入对体系影响力有限的“羔羊型”国家。这种基于实力悬殊的归类,也能形象地反映出丹麦和美国之间是北约多边同盟框架下的双边不对称同盟关系。施韦勒认为,体系中的“羔羊型”国家往往会选择“追随”“狮子型”国家,与之结盟(22)Randall L. Schweller, Bandwagoning for Profit: Bringing the Revisionist State Back In,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19, No.1, 1994, p.102.。虽然施韦勒更多从结盟角度论述,但鉴于利益平衡论的“动力学”属性,国家结盟后其实是始终处于一种动态评估过程之中,国家的属性存在生变的可能性。而同盟维系也是一种动态发展的进程,因此在分析预测一国是否继续追随亦即联盟能否维系的问题上,施韦勒的模型和推论也是适用的。我们可以通过对目前一国属性进行界定,比如是否仍属“羔羊型”国家,来推测未来一段时期内联盟能否维系。依据这种理论来看“购岛风波”后的丹麦,其“羔羊型”国家的属性未有变化,所以仍会“追随”美国,维持与美的同盟关系。

(二)从“威胁”视角看“购岛风波”后丹美同盟能否维系

新现实主义的另一位大家斯蒂芬·沃尔特(Stephen M. Walt),他批判性地发展了传统现实主义关于同盟的“权力平衡论”,指出相较于“权力”,“威胁”是国家结盟的关键变量,在此基础上提出“威胁平衡论”。在之后的研究中,沃尔特进一步关注同盟存续和终止的原因,依然将“威胁”作为重要的因素。

冷战结束后,随着美国自北极地区的战略转移,格陵兰逐渐退居地缘政治的“边缘地带”,但近两年伴随美国将中国定为“战略竞争对手”,强化北极战略等一系列政治操作,格陵兰及其主权归属国丹麦被推向大国博弈、地缘政治的中央。

美国认为俄罗斯不断加强在北极的军事能力建设,打破了地区内国家间实力平衡,中国作为“域外国家”“染指”北极事务,“势力”不断“渗透”北极地区,俄中两国造成该地区不稳定趋势,对美及区域内盟友安全带来“威胁”。

丹麦较早便开始关注俄罗斯在北极地区的军事等动向,一方面,丹麦总体上坚持北极地区非军事化的立场,强调与包括俄罗斯在内的北极国家合作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在愈加明显的“北极争夺战”中,丹麦的紧迫感越发强烈,动作频频的俄罗斯尤令丹麦不安。丹麦与俄罗斯在大陆架划界等北极权益方面存在争议,双方均主张北冰洋底的罗蒙诺索夫海岭为其大陆延伸,并据此主张对北冰洋200海里外大陆架的主权权利。丹对俄北极军事部署保持警觉和戒备,认为俄的军事活动具有威胁性质。与此同时,丹麦加大了对格陵兰的防务部署,并于2012年将原先的格陵兰司令部和法罗群岛司令部整合,在格陵兰成立北极司令部。丹麦前外交大臣默勒(Per Stig Møller)认为,不排除俄将来在北极挑起军事冲突的可能性。如果北极地区出现军事摩擦等紧张局势,美国很难坐视不管,丹、美很可能联手对付俄罗斯(23)Per Stig Møller, Europe through a crystal ball, Danish Foreign Policy Yearbook 2017, 2017, p.40.。值得注意的是,近两年来丹麦对中国在北极地区影响力的关注度上升,戒备和防范的一面有所抬头,认为中方将在北极增加军事上的布局,可视为一种潜在“威胁”。2019年11月丹麦国防情报局发布的年度风险评估报告称,介入北极事务对中国具有军事战略意义,如果中国对格陵兰的战略性资源进行大规模投资,其政治干预和施压的风险将上升(24)Forsverarets Efterretningstjeneste,Efterretningsmaessig Risikovurdering 2019,2019,s.17.。

特朗普“购岛事件”发生后,丹麦政界、学术界和舆论总体上均认为美方的主要考量是与俄中竞争抗衡,在一定程度上对美相关举动的“合理性”表示理解。换言之,在“购岛事件”前后,丹麦对来自俄中的“威胁”判断没有改变。

除了传统安全领域“威胁”的强化,在非传统安全领域,以恐怖主义为突出表现的威胁依然存在。

“9·11”事件后,“反恐”成为筑牢丹美关系的新基石,丹麦先后参加美国发动的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参与打击“伊斯兰国”,积极介入反恐军事行动,为美方提供涉恐情报,与美国同时在军事和意识形态上相互配合,密切开展反恐合作。自2005至2006年发生穆罕默德漫画风波后,丹麦本土陷入恐怖主义威胁之中,面临的恐怖主义活动形势日趋复杂多变,美国同样在道义和情报等层面给予丹麦支持与协助。丹麦对“反恐战争”的贡献为其塑造了“美国的忠实盟友”的形象,紧密的反恐合作进一步巩固了良好的丹美关系。

丹麦对来自恐怖主义的威胁高度警备,例如,为加强应对针对丹本土的突发大规模恐怖袭击活动,自2019年12月起,丹逐批部署支援警方反恐行动的军队人员,特别着眼于强化恐袭发生后的快速反应和处置能力(25)Forsvarsministeriet,https://fmn.dk/nyheder/Pages/Soldater-paa-hoejt-beredskab-er-klar-til-stoette-politiet.aspx. (2019年12月12日访问)。丹麦对美国和北约反恐行动的支持也依然走在前列,例如,2019年12月,丹麦宣布将自2020年底至2022年中接替加拿大牵头北约在伊拉克的反恐训练行动(NATO Mission Iraq)(26)Forsvarsministeriet, https://fmn.dk/nyheder/Pages/Danmark-overtager-ledelsen-af-NATOs-mission-i-Irak-efter-Canada.aspx.(2019年12月13日访问)。

需要注意的是,沃尔特主要将“威胁”变量用于对同盟形成和终止的论述,在解释同盟终止的原因时,他首先指出,“当成员国面对的威胁程度发生重大改变时,同盟将解体”,其中最常见的改变包括“威胁施加国实力明显削弱”以及“某个成员国变得特别强大”。其次,“如果成员国修正对其他国家意图的判断,同盟关系往往会恶化”,特别是当“某个成员国确信对手不再黩武挑衅”或者“某个成员国愈发具有挑衅性”时,“同盟不太可能继续维持下去”。再次,在外部威胁仍然存在的情况下,“如果成员国获得了保护自身利益的其他方式,同盟可能会被削弱”,主要是因为“成员国的能力快速增强”(27)Stephen M. Walt, Why alliances endure or collapse, Survival, Vol. 39, No. 1, 1997, pp.158-159.。

我们可以据此以反向思维预测同盟能否存续,除了关注“威胁”这一主变量外,还需要对上述附属条件或次变量进行考察。“购岛风波”并未使丹麦和美国对同盟面对的外部“威胁”的认知发生改变,所谓的“威胁国”依然存在且实力没有骤减,丹麦、美国自身也未见上述实力陡增等特殊情况,那么,为了共同抵御外来威胁,丹美同盟就有存在和延续的必要性。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意味着“购岛风波”至少对丹美同盟的短期影响不大,并且丹美同盟稳定性和韧性较强。

三、 动态发展中的“购岛风波”后续影响

特朗普称购买格陵兰岛的想法出于战略考量(28)Lauren Fedor, Trump says it would be “strategically nice” to buy Greenland, https://www.ft.com/content/672f1c0a-c218-11e9-a8e9-296ca66511c9.(2019年8月23日访问),这其中最急迫的意涵当属军事安全战略问题,在美国会审议通过的2020国防预算法案中,专门指出要尽快就在北极建设战略性港口研提选址建议(29)The United States Congress, National Defense Authorization Act for Fiscal Year 2020, p.245.。除此以外,“购岛”提议背后不乏美国自身从格陵兰获取经济利益的考量。处于北极地区的格陵兰岛自然资源和矿藏储量非常丰富,尤其是拥有巨大储量的油气、稀土和铀矿资源。对上述资源的商业开采开发以及北极海上商业航线的潜力十分可观,意味着巨额的经济收益(30)Anders Legarth Schmidt, Vil Donald Trump virkelig købe Grønland? “Det endegyldige bevis p, at han er blevet vanvittig”, https://politiken.dk/udland/art7336645/%C2%BBDet-endegyldige-bevis-p%C3%A5-at-han-er-blevet-vanvittig%C2%AB.(2019年8月23日访问)。美方也试图通过强化同格陵兰的联系来巩固和增强在格影响力,确保自身可以在经济上优先获益。美国前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John Robert Bolton)在2019年9月离职前,曾与美驻丹大使开会研究如何与格陵兰加强经济关系,考虑对格加快投资有关矿产开发、机场升级等项目(31)Ritzau, Trumps rdgiver prsenterer ønskeliste for Grønland, https://knr.gl/da/nyheder/trumps-r%C3%A5dgiver-pr%C3%A6senterer-%C3%B8nskeliste-gr%C3%B8nland.(2019年9月7日访问)。

丹麦、格陵兰、美国三方曾于2004年8月签署协议,对1951年的《格陵兰防务协定》进行修订,以此为依据,决定更新图勒基地雷达系统,为美国启动其导弹防御计划提供必要支持。三方还就格陵兰与美国加强经济、技术和环保合作达成一致并发表联合声明。随着美国在格陵兰加强军事和经济存在的趋势日渐明显,未来三方很有可能重新修订现有协议或签订新的协议。而在此之前的谈判并非易事,将对丹麦和美国如何处理双边同盟关系作出考验。

约翰·德尼(John R. Deni)以冷战后北约功能转型为切入点,对同盟管理与维系进行研究,他发现,除了安全威胁因素,“政治因素”对同盟维系同样重要。他通过引入盟国间“政治交易/讨价还价”模型变量使“政治因素”所包含的“依赖性”“利益”概念具象化(32)John R. Deni, Alliance management and maintenance: Restructuring NATO for the 21st century, Burlington: Ashgate Publishing Limited, 2007, p.104.。德尼指出,盟国之间从各自利益、国内政治需要等考量出发,就同盟(北约)某一具体问题(如快速反应部队设置、军事指挥中心设立等)进行内部磋商、谈判和争论,往往耗时许久,而对于在一项行动计划或决定公布之前这些背后的复杂角力,公众并不知情。

德尼的研究结果在丹美同盟关系上,比如前述的雷达系统更新的谈判,同样能够得到印证,而德尼所提的角力复杂性,在“格陵兰因素”的作用下更为明显。冷战结束后,美国着手“弹道导弹防御”计划,推动部署导弹防御系统,将格陵兰纳入导弹防御计划,向丹麦提出升级图勒基地雷达系统的要求。1979年格陵兰实行内部自治后,虽然丹麦仍掌管外交和防务事务,但在事关格陵兰重大利益的问题上已无法完全做主。丹麦政府向美方表示,关于雷达系统更新事,丹需在征求格自治政府意见基础上认真研究后才能给出答复。丹方基于内部决策程序无法在短时间内给予明确答复,这促使美方考虑直接与格自治政府接触并讨论有关事宜(33)Clive Archer, Greenland, US Bases and Missile Defence: New Two-Level Negotiations? Cooperation and Conflict, Vol. 38, 2003, p.139.。美国总统布什2001年上台以后,曾绕过丹麦政府,亲自给格陵兰自治政府写信,要求双方在图勒基地以及其他与自治政府直接相关的事务上加强合作。

鉴于格陵兰对美国防务的价值,自冷战时期以来,丹麦、美国在处理双边关系时会更多考虑格陵兰因素、打“格陵兰”牌。例如,丹麦通过允许美国在格陵兰驻军,确保可以执行和平时期其本土不接受外国驻军与核武器部署的政策。再如,美国利用时任丹麦首相在授权美单独行动问题上的模糊表态(34)Cindy Vestergaard, Going non-nuclear in the nuclear alliance: the Danish experience in NATO, European Security, Vol. 23, No. 1, 2014, p.109.,于20世纪50、60年代在格陵兰秘密进行核军事活动。涉及格陵兰问题往往复杂敏感,对于丹麦而言,如何处理好这些问题,关系到其自身的战略地位和在同盟中的处境。由于存在“同盟困境”,丹麦需要谨慎平衡把握“被抛弃”和“牵连”之间的关系。沃尔特指出,霸权国的领导意愿对同盟维系也可能产生影响(35)Stephen M. Walt, Why alliances endure or collapse, Survival, Vol. 39, No. 1, 1997, pp.164-165.,换言之,丹麦“被抛弃”的可能性无法完全排除。因此丹麦应该会尽可能防止美国在涉格陵兰事务上完全撇开丹麦,巩固自身在丹美同盟中的价值和作用。对于在美国与俄罗斯、中国的大国竞争中被“牵连”,丹麦也会尽量避免被迫卷入有关纷争甚至冲突。

经历了“购岛风波”后,由于尚未见原则性核心利益冲突,共同利益和共同面对的威胁多于双方局部分歧,因此丹美同盟关系仍将存续,总体仍将保持稳定。对于在一些具体问题上的分歧,预计双方将设法进行内部谈判,调和矛盾,作出妥协。

美国重塑冷战时期北极地缘交锋阵线,加剧了北极地区战略和军事博弈紧张态势,呈现“再军事化”趋势(36)郭培清、邹琪:《特朗普政府北极政策的调整》,《国际论坛》2019年第4期,第37页。,而格陵兰很可能重新成为军事斗争的前沿阵地。关于丹美同盟关系存续的问题,是特朗普“购岛风波”潜在影响的一个方面。在当今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背景下,该“购岛事件”的余波和外溢效应值得持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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