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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中晚年涉道诗之“矛盾”新解*
——兼论白居易的宗教信仰与佛道二教之关系

2020-01-10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炼丹金城陈寅恪

郭 健

一、问题的提出

唐朝诗人白居易一生思想信仰非常复杂,他虽“世敦儒业”,但与佛道二教关系也非常密切。著名学者陈寅恪曾于1949年在《岭南学报》上发表了一篇著名的论文:《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关系》(1)此文后收入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331—341页。,专门讨论白居易与佛道二教的关系。陈寅恪根据白居易诗歌指出:白居易“早结道友”“中年曾惑于丹术”“虽至晚岁终未免除”,认为白居易一生与“老学”(道家道教)关系最为密切(2)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333、334页。。不过,陈寅恪同时也指出,白居易诗歌中也有否定道教丹药的内容,其言语行为存在明显的“自相矛盾”,而这种情况,可依韩愈“自相矛盾”的例子解释。为此,陈寅恪专门分析了白居易作于大和八年的这首可能涉及韩愈的《思旧》诗:

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再思今何在,零落归下泉。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崔君夸药力,经冬不衣绵。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唯予不服食,老命反迟延。(3)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335页。此诗作于大和八年,当时白居易63岁。

此诗明显是白居易否定道教丹药的作品。陈寅恪认为,白居易既否定丹药又亲自炼丹的矛盾言行,与此诗中所提到的韩愈(“退之”)一方面排斥佛道,另一方面却又服食丹药(“硫黄”)的情况类似。

众所周知,白诗中的“退之”究竟是否指韩愈,这个问题曾引起众多学者的热议。因为韩愈虽然字退之,但他一贯排佛排道,且在其去世的前一年(823)所作的《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中,还举了好几个事例力斥丹药杀人之害。清代学者钱大昕在《十驾养新斋录》中就因此认为:白诗中所说的“退之”不可能是韩愈,而应该是卫中立(字退之)(4)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335,336,336—337,336,334页。。陈寅恪则认为白诗中的“退之”就是韩愈,因为据五代陶谷《清异录》载:韩愈晚年好色,曾以硫黄喂公鸡,然后吃公鸡肉以助自己的声色之兴。陈寅恪认为此类情况在唐朝士大夫中并不鲜见:“昌黎何以如此言行相矛盾,则疑当时士大夫为声色所累,即自号超脱,亦终不能免。”(5)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335,336,336—337,336,334页。并认为白居易同韩愈一样颇好声色,所以,白居易一方面对道教丹药多次否定,另一方面却又多次炼丹,与韩愈一样是“以之资嗜欲”,其矛盾言行也可依韩愈的例子解释(6)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335,336,336—337,336,334页。。

陈寅恪的上述观点发表至今已有70年,然一直未有定论。陈寅恪称白居易诗中的“硫黄”可以助声色之兴,即有助性欲之功效,这一看法是有根据的:查唐朝道教炼丹书《通玄秘术》可以看到,其中所载的“下元走马丹”的丹方主药就是“伏火硫黄”(即炼制过的硫黄)(7)《道藏》第19册,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59页下。;另外,北宋王谠所撰的文献《唐语林》中也有这样的记载:“(中唐)韦山甫以石留(硫)黄济人嗜欲,多暴死者。”(8)王谠著,周勋初校:《唐语林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90—591页。而且,现实生活中说一套做一套的人确实普遍存在,韩愈虽写了不少排斥佛道的文章,但其禁不住欲望的诱惑而私下服食道教丹药的可能性确实不能排除。但是,白居易的情况与陈寅恪推测的韩愈情况又有本质区别:韩愈是“言”和“行”之间的矛盾(即说一套做一套);如仅就其“言”而论,韩愈是没有矛盾的(韩愈文章言论一直排斥佛道,从未肯定过道教丹药,也从未承认过自己炼服丹药)。而白居易则不仅是“言”和“行”之间的矛盾,同时还有“言”和“言”之间的矛盾(其诗曾对道教丹药多次推崇,又多次否定)。另外,陈寅恪称白居易炼丹的目的也是“资嗜欲”,然其证据却只有白居易68岁才放遣其家妓一例(9)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335,336,336—337,336,334页。,这显然还缺乏足够的说服力。所以,笔者认为白居易诗中的矛盾不宜按陈寅恪所说依韩愈的例子去解释。

那么,白居易诗中对待道教丹药态度的前后矛盾,有没有可能是因其思想前后变化所导致的呢?笔者认为这种可能性当然存在,不过这只能用以解释其早年(40岁以前)诗歌中的个别矛盾,但难以解释其中晚年(40岁以后)诗歌中频繁出现的大量矛盾。因为,按常理分析,人的思想在中年以后有相对的稳定性,即使仍然还会有变化,也不至于像白居易中晚年涉道诗那样变化频繁而无常。如陈寅恪指出:白居易作于宝历元年(54岁)(10)年号后括符内所标年龄为白居易当时的岁数,文中凡此皆同。的诗歌《同微之赠别郭虚舟炼师五十韵》明确记叙了自己与元稹跟随道士炼丹之事;在大和八年(63岁)所作诗歌《思旧》却又否定和讽刺了道教丹药和其他人的炼丹行为;在开成二年(66岁)所作的《感事》诗中称自己“唯知趁杯酒,不解炼金银”,似是标榜自己从不烧炼丹药;而同样就在此开成二年(66岁),他所作的另一首诗《烧药不成命酒独醉》,却又在描述自己烧炼丹药!所以陈寅恪才发出“何其自相矛盾,若此之甚耶”的疑问(11)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335,336,336—337,336,334页。。

综上所述,陈寅恪所指出的白居易中晚年诗歌中的矛盾,确实是不合常理的。陈寅恪认为这个现象可以依韩愈的例子去解释,但笔者认为其中另有真相,还有更为合理的解释。

下文就结合唐朝道教炼丹术的历史文献,梳理白居易的相关诗文,探讨陈寅恪及其他学者所说的白居易中晚年涉道诗体现出来的所谓“矛盾”,并进一步论证与此问题密切相关的白居易宗教信仰与佛道二教的关系问题。

二、白居易中晚年涉道诗中的所谓“矛盾”新解

(一)唐朝丹药的种类

唐朝炼丹术十分兴盛,当时最著名的炼丹术著作就是在白居易诗中曾多次提到的道教经典《周易参同契》。这部炼丹经典相传是东汉魏伯阳著,其中所描绘的丹药称为“还丹”。《周易参同契》宣称人服食“还丹”后就可达到长生不死的“仙人”境界:“巨胜尚延年,还丹可入口。金性不败朽,故为万物宝。术士服食之,寿命得长久……发白更生黑,齿落出旧所。”(12)《道藏》第20册,第301页上。《周易参同契》中所涉及的“丹”被部分人视为“外丹”(铅汞金石等物炼制而成),但也有人认为是“内丹”(人体精气神凝结而成)。本文所说的“丹”均是指“外丹”。唐朝不少炼丹家追求的就是这种能使人长生不老、肉体成仙的“还丹”。不过,历代道教炼丹家都称此种“还丹”极难炼制成功:因《周易参同契》多用隐语写成,如无“明师”指点,一般人根本无法真正理解其中的所谓“黄芽”“姹女”等隐语的具体所指;而即便明确了这些隐语的内涵,还要满足多个条件,如无“仙缘”,没有足够的“阴骘”(阴德)带来足够的运气,也很难修炼成功。这正如现代学者所归纳的:“炼丹方士信神信仙,信天数,信卦卜,相信有冥冥在左右物质变化。”(13)姜生、汤伟侠主编:《中国道教科学技术史·汉魏两晋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289,296页。

唐朝有许多炼丹家虽相信《周易参同契》所描述的“还丹”真实存在,但认为炼制太难,所以他们根本不炼这种丹药,而只炼制具有治疗疾病、强身健体或其他功效的丹药,如著名唐朝道医孙思邈即是如此,他在其《太清丹经要诀·序》这样自述:

余历观远古方书,佥云:“身生羽翼、飞行轻举者,莫不皆因服丹。”每咏斯言斯事,未尝不切慕于心,但恨神道悬邈,云迹疏绝,徒望青天,莫知升举。始验还丹伏火之术,玉醴金液之方,淡乎难窥,杳焉靡测;自非阴德,何能感之?是以五灵三使之药,九光七曜之丹,如此之方,其道差近。此来握玩,久而弥笃,虽艰远而必造,纵小道而亦求……意在救疾济危也。所以撰二三丹诀,亲经试炼,毫末之间,一无差失,并具言述,按而行之,悉皆成就。(14)《道藏》第22册,第492页中。

据相关文献记载,唐朝炼丹家所炼制出来的绝大部分丹药都不是《周易参同契》所描述的“还丹”,而这些丹药短期内又确实具有治病、美容、壮阳、御寒等效果(15)姜生、汤伟侠主编:《中国道教科学技术史·汉魏两晋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289,296页。, 这显然对时人也具有不小的吸引力。唐朝社会各阶层都有人尝试炼丹服食,这与唐朝皇帝崇道的时代背景有关,也与各种丹药自身的“魅力”有关。了解这些情况,对于判断白居易诗歌中“丹药”的具体所指十分重要。

(二)白居易所追求的丹药

从白居易诗文中看,他虽“早年好道”,对长生成仙十分向往,但真正开始修炼道教丹药应是在其担任江州司马的元和年间。如其作于元和十一年(45岁)的《寻王道士药堂因有题赠》诗歌,可证明他此时就欲追求道教丹药:

行行觅路缘松峤,步步寻花到杏坛。白石先生小有洞,黄芽姹女大还丹。常悲东郭千家冢,欲乞西山五色丸。但恐长生须有籍,仙台试为捡名看。(16)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013,1408—1409页。

从此诗中的“黄芽姹女大还丹”判断, 白居易追求的似是《周易参同契》所描述的能让人长生成仙的“还丹”(17)《周易参同契》有一章内容专门谈“姹女”和“黄芽”:“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埃尘。鬼隐龙匿,莫知所存。将欲制之,黄芽为根。”见《道藏》第20册,第307页上。唐朝其他炼丹术著作虽也沿用了一些出自《周易参同契》中的隐语,但极少把“姹女”“黄芽”和“还丹”连用。现代部分学者认为,其中所谓“黄芽”即铅,“姹女”即汞。。白居易作于宝历元年(54岁)的《同微之赠别郭虚舟炼师五十韵》一诗,较详细回忆了他于元和十三年(47岁)任江州司马时与与好友元稹随道士郭虚舟炼丹的经过:

我为江司马,君为荆判司。俱当愁悴日,始识虚舟师。师年三十余,白皙好容仪。专心在铅汞,余力工琴棋……嗟我天地间,有术人莫知。得可逃死籍,不唯走三尸。授我《参同契》,其辞妙且微……泥坛方合矩,铸鼎圆中规。炉橐一以动,瑞气红辉辉。斋心独叹拜,中夜偷一窥。二物正欣合,厥状何怪奇……心尘未净洁,火候遂参差。万寿觊刀圭,千功失毫厘。先生弹指起,姹女随烟飞。始知缘会间,阴骘不可移。药灶今夕罢,诏书明日追……(18)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013,1408—1409页。

结合以上两首诗歌内容看,白居易所崇拜的王道士和郭虚舟都属唐朝尊崇《周易参同契》的道教炼丹流派(19)唐朝炼丹流派众多,其所尊丹经及所炼丹药的功能不尽相同,参见姜生、汤伟侠主编:《中国道教科学技术史·南北朝隋唐五代卷》,第267—271页。,所追求的是能让人“逃死籍”的“还丹”而非“以之资嗜欲”的其他丹药。

清人赵翼认为白居易随郭虚舟炼丹失败后,就“自此以后遂不复留意”,再也“不惑于服食之说”了,并列举白居易所作《感事》《不二门》《答张道士》《思旧》《感旧》等诗中的“不解炼金银”“丹砂一粒不曾尝”“惟余不服食,老命反迟延”等诗句为证。至于白居易晚年还有介绍自己烧炼丹药的诗歌(如《烧药不成命酒独醉》),赵翼认为这是白居易性情随和的表现,并不能证明白居易信服道教炼丹之说,因为他始终没有服食:“香山性情本无拘滞,人以为可,亦姑从之,然终未尝以身试耳。”(20)赵翼著,霍松林、胡主佑校点:《瓯北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51—52页。

对于赵翼观点,笔者不敢苟同。我们看到,白居易诗歌《同微之赠别郭虚舟炼师五十韵》作于宝历元年,时白居易54岁,离其47岁那次炼丹失败经历已过去7年。而从这首诗中的表述不难断定:那次炼丹虽未成功,但白居易从未因此否定道教炼丹术本身,而是把炼丹失败原因归为“心尘未净洁”“缘会”“阴骘”(这些都是道教炼丹家们认为影响炼丹的条件)。很显然,诗中的道士郭虚舟、《周易参同契》以及炼丹过程中产生的“二物正欣合,厥状何怪奇”等化学反应现象已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炼丹失败后并未如赵翼所说“自此以后遂不复留意”,而是不久又再次去专门拜访郭虚舟,如其后所作的《寻郭道士不遇》可作证:“药炉有火丹应伏,云碓无人水自舂。欲问《参同契》中事,更期何日得从容?”(21)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1070—1071页。此诗作于元和十三年,即白居易随郭虚舟炼丹失败之后不久。可以说,这次炼丹虽然失败,但白居易笃信道教炼丹术的信念并未动摇,其诗中“药灶今夕罢,诏书明日追”也表明他以后还将继续炼丹求仙的决心。

后来白居易的诗歌也可以证明,他直到60多岁时还在继续炼丹,如其作于开成二年(时66岁)的《烧药不成命酒独醉》诗:“白发逢秋王,丹砂见火空。不能留姹女,争免作衰翁。”(22)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2312页。此诗中的“丹砂”“姹女”也都出自《周易参同契》。

这里需要说明,《周易参同契》中的一些隐语常被后世炼丹术著作沿用,但常被赋予不同内涵。现代借助化学实验来研究《周易参同契》的学者李俊甫认为:《周易参同契》中的“姹女”指汞(水银),“丹砂”则指铅与汞烧炼产生化学反应后形成的红色化合物,此即“还丹”(23)参见姜生、汤伟侠主编:《中国道教科学技术史·汉魏两晋卷》,第359页。。此说虽未必是定论,然基本上可与白居易炼丹诗的描述相吻合,可作为理解白居易诗歌的参考。结合现代学者对《周易参同契》的认识,仔细考查白居易的炼丹诗,笔者认为可以得出这样的判断:白居易所烧炼的就是《周易参同契》中所描述的“还丹”,他常用“丹砂”来指这种“还丹”;他多次炼丹不成功的原因就是“不能留姹女”,即未能把“姹女”烧炼入此“丹砂”中。笔者注意到,白居易所有诗歌中都未否定过“丹砂”和“姹女”!他之所以从未服食,并不是因为他不深信“丹砂”的神奇功能,而是因为这种“丹砂”从未烧炼成功!

我们看到,白居易直到68—70岁时,还与道士张抱元谈论烧炼此“丹砂”“姹女”之事,如其68岁所作的诗歌《对镜偶吟赠张道士抱元》(即赵翼说的《答张道士》):

闲来对镜自思量,年貌衰残分所当。白发万茎何所怪,丹砂一粒不曾尝。眼昏久被书料理,肺渴多因酒损伤。今日逢师虽已晚,枕中治老有何方?(24)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2405页。此诗作于开成4年,当时白居易68岁。

70岁所作诗歌《病中数会张道士见讥以此答之》:

亦知数出妨将息,不可端居守寂寥。病即药窗眠尽日,兴来酒席坐通宵。贤人易狎须勤饮,姹女难禁莫谩烧。张道士输白道士,一杯沆瀣便逍遥。(25)白居易:《病中数会张道士见讥,以此答之》,见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2514页。此诗作于会昌元年,时白居易70岁。

笔者认为这两首诗并不难理解:诗中的“白发万茎何所怪,丹砂一粒不曾尝”“姹女难禁莫谩烧”等诗句,所表达的只不过是白居易对自己多次炼丹不成功的遗憾,而并非如赵翼所说是对道教炼丹术的根本否定。

(三)白居易所否定的丹药

从白居易中晚年诗歌中看,他确实否定过部分丹药,但并非自己烧炼的“姹女”“丹砂”,而是中唐社会流行的“硫黄”“秋石”等丹药,白居易从未烧炼或服食过这类丹药。而当白居易看到一些人因服食这类丹药而毙命后,一方面是否定这类丹药的功效,另一方面则是庆幸自己未曾轻易服食,如本文开篇所引其作于63岁时的《思旧》诗即是如此:“退之服硫黄……微之炼秋石……唯予不服食,老命反迟延。”

再看这首作于开成五年(69岁)的《戒药》诗:

促促急景中,蠢蠢微尘里。生涯有分限,爱恋无终已。早夭羡中年,中年羡暮齿。暮齿又贪生,服食求不死。朝吞太阳精,夕吸秋石髓。徼福反成灾,药误者多矣。以之资嗜欲,又望延甲子。天人阴骘间,亦恐无此理。域中有真道,所说不如此。后身始身存,吾闻诸老氏。(26)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2476页。

这首诗也常被现代学者引用来作为白居易言行矛盾、否定道教炼丹术、不深信道教的重要证据。然而笔者认为,这些学者对此诗的理解可能不准确,主要原因在于把白居易所追求的“还丹”与此诗中所否定的“太阳精”“秋石”等丹药完全混为一谈。

在此必须区分:此诗中的“太阳精”并不是《周易参同契》所描述的“还丹”,而是指炼制过的石硫黄,如唐朝著名炼丹家陈少微称:“世人多误取石硫黄,呼为太阳之精。”(27)《道藏》第22册,第478页下。如前所言,石硫黄在中唐常被作为壮阳药使用。至于诗中提到的“秋石”,英国学者李约瑟及中国现代化学史家孟乃昌等人都一致认为是一种特殊的春药,是从人的尿液中提取炼制而成,含性激素(28)牟钟鉴等主编:《道教通论》,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第620页。; 我们看到,在唐朝道教炼丹书《许真君石函记》中也确有“不受傍门并小术,不言咽唾成金液,不炼小便为秋石”(29)《道藏》第19册,第416页上。的记载,说明唐朝确有用尿液炼“秋石”的情况存在。再根据白居易诗中所说的“以之资嗜欲”来看,“太阳精”和“秋石髓”其实都是指当时的壮阳助欲的丹药而不是《周易参同契》所言的“还丹”!白居易此诗所否定的“朝吞太阳精,夕吸秋石髓”等行为其实也就是其63岁所作《思旧》诗中就曾否定过的“退之服硫黄……微之炼秋石”等行为,而这与他66岁时继续烧炼“姹女”“丹砂”的行为并不矛盾!

白居易认为人服食“太阳精”“秋石髓”等丹药“以之资嗜欲,又望延甲子”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这与老子“后身始身存”的道家思想相悖。众所周知,老子认为治国修身都应该遵循清静无为、清心寡欲的原则。老子《道德经》第七章有“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之语,从养身角度说,就是劝人不要过多满足身体欲望之意。在白居易看来,后世道教修炼也应遵循老子所说的清心寡欲的养身思想才算正道,如他作于71—75岁之间的诗歌《读道德经》就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玄元皇帝著遗文,乌角先生仰后尘。金玉满堂非己物,子孙委蜕是他人。世间尽不关吾事,天下无亲于我身。只有一身宜爱护,少教冰炭逼心神。(30)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2583页。此诗作于会昌二年至会昌六年间,诗中的“玄元皇帝”和“乌角先生”分别指老子和道士。

而由于“太阳精”“秋石”等丹药都有“资嗜欲”的功能,与道家清心寡欲的养身思想相悖,所以才遭到了白居易的否定。

(四)白居易否定别人服食丹药而自己却坚持炼丹的真相

需要强调:白居易诗虽多次否定了“太阳精”“秋石髓”等与老子思想相悖的“资嗜欲”类丹药,但从未否定过他之前所笃信的《周易参同契》及其所描述的“姹女”“还丹”。因为,《周易参同契》明确宣称炼服“还丹”与老子思想是相通的:“大易情性,各如其度;黄老用究,较而可御;炉火之事,真有所据;三道由一,俱出径路。”(31)《道藏》第20册,第310中,305中,305下—306上页。而且,《周易参同契》还常引用老子《道德经》来阐释炼丹术,如:“上善若水,清而无瑕。道之形象,真一难图。”(32)《道藏》第20册,第310中,305中,305下—306上页。而从《周易参同契》对炼服还丹者的要求来看,也是否定“资嗜欲”而完全符合老子清心寡欲思想的:“耳目口三宝,固塞勿发通……缓体处空房,委志归虚无,无念以为常。”(33)《道藏》第20册,第310中,305中,305下—306上页。

另外,在《周易参同契》中,除肯定“黄芽”“姹女”“还丹”外,也同样否定了其他各种错误炼服丹药行为,如《周易参同契》中的这些文字:

世间多学士,高妙负良才。邂逅不遭值,耗火亡货财。据按依文说,妄以意为之。端绪无因缘,度量失操持。捣治羌石胆,云母及礬磁。硫黄烧豫章,泥汞相炼持。鼓下五石铜,以之为辅枢。杂性不同种,安肯合体居?千举必万败,欲黠反成痴。稚年至白首,中道生狐疑。背道守迷路,出正入邪蹊。(34)《道藏》第20册,第301中页。

所以,笔者认为,只要明确白居易所笃信的是以《周易参同契》为宗旨的道教炼丹术,所炼制的是能让人脱“逃死籍”的“还丹”,而非中唐时流行的“以之资嗜欲”的其他丹药,那么我们就可确定:白居易虽然一直未能成功炼出他想要的“还丹”,但并未因此否定道教炼丹术;他中晚年一方面多次否定别人“服硫黄”“炼秋石”“吞太阳精”“吸秋石髓”等炼服丹药行为,另一方面自己却仍坚持烧炼“姹女”“丹砂”,这二者之间其实并无矛盾!可见,白居易中晚年涉道诗中的所谓“矛盾”,确实不宜如陈寅恪所说依韩愈的例子去解释,而完全可以得到更合理的解释!

三、白居易的宗教信仰与佛道二教之关系论证

在现代学术界,一直有一个饶有趣味而富有争议的问题,与白居易涉道诗文中的所谓“矛盾”相关,这个问题即:白居易究竟信道更深还是信佛更深?众所周知,白居易自号“香山居士”,此名号源于他曾在香山寺习佛;而白居易并没有专门的道教名号。所以,在许多读者印象中,白居易信佛程度是胜于信道的。但是,陈寅恪在其《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关系》一文中,却提出了异于常人的论断:“白公则外虽信佛,内实奉道是……乐天之思想乃纯粹苦县之学,所谓禅学者,不过装饰门面之语。故不可据佛家之说,以论乐天一生之思想行为也。”(35)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337,333页。陈寅恪认为白居易信道程度远胜于信佛,此说不仅与普通读者的印象不符,也受到了后世包括陈友琴、朱金城等著名白居易研究专家在内的不少学者的质疑和反驳。笔者认为:白居易思想是否如陈寅恪所言可归纳为“纯粹苦县之学”,还可再探讨;但陈寅恪认为白居易信道胜于信佛的论断则是正确的;只是由于陈寅恪的相关文字表述较简略,未作足够的论证,所以此论断长期未能获得普遍接受。以下即专门针对这个问题展开论证。

(一)白居易的养身意识及其与道教的关系

从白诗中看,白居易是个养身意识极强之人,从少年(18岁)到老年(71岁后)都一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十分敏感,例如他18岁时便在《病中作》诗中表达了自己对养身的关注:“久为劳生事,不学摄生道。年少已多病,此身岂堪老?”(36)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770页。此诗作于贞元五年,当时白居易18岁。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身体老病的关注愈发增强,这从他的《初见白发》《白发》《早梳头》《生离别》《叹发落》《齿落辞》《病气》《新秋》《渐老》《叹老》《夭老》《对镜吟》……等等大量诗歌中可以看出。而要想养身甚至长生不老,当时最直接的途径当然是求助于道教而非佛教,因为道教宣称通过修炼可直接使身体发生质变,佛教修行却不太关注身体变化,所以养身意识极强的白居易首先倾心于道教很容易理解,其诗歌也自称“早结道友,以药术为事”(37)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337,333页。。尽管在其任江州司马前,尚未亲自尝试炼丹;在了解《周易参同契》前,对各种道教丹药也未敢深信(38)元和四年,白居易38岁时,曾针对秦始皇求海外求仙的传说,作过一首《海漫漫》诗,提出了对仙药的质疑。见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149页。;但白居易自从跟随郭虚舟道士炼丹之后,就此深信不疑,追求“还丹”到老不休。其作于71—75岁之间的诗句“玄元皇帝著遗文,乌角先生仰后尘……只有一身宜爱护,少教冰炭逼心神”也清楚表明其养身意识与道教具有密切关系。

现代学者举了一些白居易中晚年诗中道佛并提的诗句,以证明白居易早年确曾从道家道教中寻求养身之道,但中年以后就开始否定道教而“弃道归佛”,中晚年主要致力于佛教禅宗心性修行,如白居易《赠杓直》:“早年以身代,直赴逍遥篇。近岁将心地,回向南宗禅。”(39)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353,566页。《因沐感发寄朗上人二首》:“既无神仙术,何除老死籍。只有解脱门,能度衰苦厄。”(40)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353,566页。《不二门》:“亦曾烧大药,消息乖火候。至今残丹砂,烧干不成就。行藏事两失,忧恼心交斗。化作憔悴翁,抛身在荒陋。坐看老病逼,须得医王救。唯有不二门,其间无夭寿。”(41)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596—597,3782,2540—2541页。但是,笔者仔细梳理白居易的诗歌后却发现这种认识并不正确。如上述所举的诗歌中,《赠杓直》作于元和十年(44岁);《因沐感发寄朗上人二首》作于元和十二年(46岁);《不二门》作于元和十五年(49岁)。而正如上文所述,白居易在元和十三年(47岁)时,尝试了以《周易参同契》为宗旨的道教炼丹术之后,就一直在追求道教“还丹”而到老不休,至66岁仍在炼丹。可见,白居易中晚年就算在学佛禅的同时也未真正“弃道”或否定道教,肉体长生一直是他的“刚需”! 而且,笔者认为,从白诗“既无神仙术,何除老死籍。只有解脱门,能度衰苦厄”等文字表述中,还可得出这样的判断:修道炼丹直接使肉体成仙是其“第一志愿”,学佛求心灵解脱则是其求仙不成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求心灵解脱的目的还是为了摆脱肉体老病之苦。

(二)白居易与佛教禅宗、净土宗的关系

白居易与佛教确实也有较密切的关系,他在带有其自传性质的《醉吟先生传》中自称曾“栖心释氏,通学小中大乘法”(42)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596—597,3782,2540—2541页。。白居易了解的佛教知识可能不少,但若论其宗教信仰,如众多学者所言,佛教宗派中他最崇信禅宗。不过,陈寅恪对白居易的佛禅造诣是不认可的,他曾指出白居易和元稹诗文中所崇的两部禅经《法句经》和《心王头陀经》皆是伪经,并评价:“夫元白二公自许禅梵之学,叮咛反复于此二经。今日得见此二书,其浅陋鄙俚如此,则二公之佛学造诣,可以推知矣。”(43)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102—103页。与陈寅恪的观点不同,后世一些学者曾举白居易的禅诗证明白居易佛学造诣不低,已深刻把握了禅之精髓,如其《八渐偈》:“真若不灭,妄即不起。六根之源,湛如止水。是为禅定,乃脱生死。”(44)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2643页。此偈诗创作于白居易中年时期。《读禅经》:“须知诸相皆非相,若住无余却有余。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摄动是禅禅是动,不禅不动即如如。”(45)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2173页。此诗作于大和八年,当时白居易63岁。

然而笔者认为,一个人只要多读几部禅书,写出这样貌似高深的禅诗并非难事,但能否达到禅诗中所描述的境界又是另外一回事。笔者仔细考查白居易的涉禅诗文及相关行为,确定陈寅恪的判断不错,白居易的佛禅造诣确实有限。他修禅习定,其动机主要还是为解决肉体老病之苦,如其诗所言:“将何理老病,应付与空门。”(46)白居易:《六十六》,见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2292页。但或许是他养身意识过强,对肉体过于执着,始终达不到禅宗所追求的“明心见性”境界,未能获得心灵的解脱,这正如他自己所坦承的:“空王百法学未得,姹女丹砂烧即飞。事事无成身老也,醉乡不去欲何归。”(47)白居易:《醉吟二首》,见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1106页。从白居易诗文中看,他无论是炼丹还是参禅,都始终未能解决他最想解决的身体老病问题,所以最后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来生,这才有了71岁时所作的著名的《答客说》诗:

吾学空门非学仙,恐君此说是虚传。海山不是我归处,归即应归兜率天(自注云:予晚年结弥勒上生业,故云)。(48)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596—597,3782,2540—2541页。

由此可知,白居易最终又放弃了佛教禅宗而选择了佛教净土宗作为最后归宿。这里必须强调,唐朝佛教中的净土宗与禅宗是有显著区别的:净土宗不要求人今生修炼成佛,而把希望寄托于往生净土(包括“西方净土”和“兜率天”),以便来生再修;禅宗则强调今生修证,极力反对把希望寄托于来生,如禅宗《坛经》中六祖慧能所言:“迷人念佛,求生于彼,悟人自净其心……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49)《大正藏》第18册,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83年,第352页。因此,白居易由禅而归净土,把希望寄托于来生,已充分说明他之前修禅的失败,仍是禅宗所说的一“迷人”,他原来的那些貌似“脱生死”的禅诗其实都是“说得行不得”,只能算“纸上谈兵”!(50)唐朝禅宗与净土宗有严格区别,宋以后才有一些僧人主张禅净合一。参见谢路军:《善导净土思想特点与称名念佛法门的流行》,《世界宗教研究》1998年第2期。白居易先学禅而后修净土,这只能说明他禅学修为不高,这与宋以后禅净合流,一些僧人提倡“自性即净土”有本质差别。

(三)白居易《答客说》诗解读

据现存资料可知,白居易71岁所作的《答客说》诗,是回应当时关于他与道教关系的一个传说:会昌二年,有人传说海上商人曾在海中见到蓬莱仙山,山中道士称山中的一间院房是专等白居易归去的。类似传说还不止一例(51)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2538—2540页。。 这些传说无论真假都可说明,在当时世人心中,白居易同道教关系十分密切。清代著名诗人查慎行认为白居易在这首《答客说》诗中已清楚表明了自己对道佛二教的态度,显然是认为佛比道优。如查慎行称:“‘海山不是我归处’二句,出此入彼,便可作仙释优劣论。”(52)陈友琴:《白居易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74页。而陈寅恪对此诗的理解则与查慎行大相径庭:“易蓬莱之仙山为兜率之佛土者,不过为绝望以后之归宿,殊非夙所祈求者也。”(53)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334页。现代许多学者都认同查慎行说,反对陈寅恪说。笔者则认为查慎行之说是肤浅而片面的,没有结合白居易写此诗前与道佛二教的具体关系来充分考量;陈寅恪之说才符合事实:佛教净土绝对不是白居易“夙所祈求者”。

结合前文对白居易与道佛二教关系的梳理和比较,笔者认为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白居易养身意识极强,对身体十分关注,所以,道教“神仙术”“还丹”“大药”是他解脱身体老病的首选!可惜他一直未能炼出他所向往的“还丹”,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寄希望于佛教禅学,如其诗中的“既无神仙术,何除老死籍。只有解脱门,能度衰苦厄”“亦曾烧大药,消息乖火候……坐看老病逼,须得医王救。唯有不二门,其间无夭寿”等文字表述均可证明这一点。而由于白居易参禅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解脱身体老病之苦,所以他在参禅期间一直未放弃炼丹,直到其71岁以后的诗中还在强调道家道教的养身观点:“只有一身宜爱护,少教冰炭逼心神。”这说明他实际上并未依佛教所说把身体视为一个“臭皮囊”,他骨子里最渴望的仍然是肉体长生而非单纯的心灵解脱——这是他崇道胜于崇佛的重要表现。

当然,炼丹和参禅都未能使白居易解脱肉体老病之苦,他71岁时写《答客说》诗时已不再指望能归道教之“仙山”,只好选择了佛教净土作为自己的最后归宿。他之所以选择佛教净土,不仅是源于其多次炼丹失败,也源于其多次参禅失败!白居易的这种“选择”其实并没有更多的选项(他已无资格选道教“仙山”和佛、菩萨等佛教“果位”),不过是万般无奈之举。所以,这首诗并不能代表他对道教神仙说的否定,正如也不代表他对佛教禅学的否定一样,当然也不代表他认为“佛比道优”,而只不过代表他对自己今生今世不能“成仙”的深深遗憾和绝望!

笔者认为,从白居易诗文中可以明显看出,他一生都在梦想成仙,但却始终不能如愿,他的这种遗憾和绝望心情还可用其《梦仙》诗作更准确的描述:“神仙信有之,俗力非可营。苟无金骨相,不列丹台名。徒传辟谷法,虚受烧丹经。只自取勤苦,百年终不成。悲哉梦仙人,一梦误一生!”(54)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10—11页。这首诗也被现代一些学者用来作为白居易否定道教的证据,但实际上此诗的“神仙信有之,俗力非可营”已说明,白居易并不认为道教神仙说荒谬,而只是认为一般人修炼成仙难度极大,这与《周易参同契》等道教经典的说法是完全一致的。

结 语

白居易养身意识极强,他烧炼道教丹药并非是为了“资嗜欲”,而是为了长生成仙;所以他一方面不断否定“资嗜欲”的丹药,另一方面坚持修炼能成仙的“还丹”,这两方面并不矛盾。因白居易的“刚需”是肉体成仙,所以他对《周易参同契》代表的道教炼丹学说一直衷心向往且身体力行;他学佛禅求心灵解脱则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在道教炼丹和佛教参禅这两条路都未获“正果”的情况下,万般无奈才皈依佛教净土。

白居易一生的思想信仰十分复杂,但如仅就其宗教信仰的程度深浅而论,可以确定:他虽自号佛教“香山居士”,然其崇道程度更胜于崇佛。确定了这一点,对于准确认识白居易生平思想和相关作品无疑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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