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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忧郁到自适
——从黄州词看苏轼的自我超越过程

2020-01-10

开封文化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人生态度黄州东坡

林 媚

(广州南洋理工职业学院,广东 广州 510900)

苏轼贬谪黄州时,其“致君尧舜”的人生志向被迫中断,仕途和生活第一次陷入绝境。然而,就在这种绝境中,苏轼不仅把他的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创作了大量名篇佳作,而且为后世士大夫提供了一种通达浑融的人生态度典范。这种超然达观的人生态度并非生而有之,而是经历了一个从“不适”到“寻适”最后到“自适”的自我超越的过程。

一、失落忧郁

苏轼被贬黄州,内心受到了严重打击,深陷内外窘迫的境地。

在内,“初到黄州,苏轼陷入了精神危机:自我认知危机、前途危机、人际交往危机”[1]。受这三重精神危机的影响,苏轼初到黄州的前三个月意志消沉,陷入自我否定的困扰中,常深居简出,似与世隔绝。如他在《答李端叔书》所言:“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2]1432又如《与蔡景繁书》:“又念以重罪废斥,不敢复自比数于士友间,但愧缩而已。”[3]1661

在外,其一,往日好友大多与之断绝来往,苏轼深感世态炎凉,孤独忧郁,这种孤独的形象可以在《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中找到原型。词中的“幽人”和“孤鸿”都是独居者的形象,然而“孤鸿”虽孤独却不将就,宁愿在沙洲中忍受冷也不栖息于寒枝。苏轼巧妙地借助“孤鸿”这个意象坚定地表达了自己即使在人生的荒野无灯处,也会如这“孤鸿”一般坚守着自我节操,绝不向恶势力低头,也正是这样一种坚守支撑他走过了那段艰苦的岁月。其二,“乌台诗案”之后,苏轼与亲人分离已有半年多,此刻他最需要的就是和家人团聚。于是,他创作了一首《南歌子》和两首《菩萨蛮》寄以怀念他的妻子王闰之。半年多未见,想必妻子是“半年眉绿未曾开”。《菩萨蛮七夕》中,苏轼借七夕之会表达不愿与妻子再度相离别。但在第二首《菩萨蛮·风回仙驭云开扇》中的“终不羡人间,人间日似年”,也表达了世事多艰,度日如年。由此可见东坡之苦闷忧郁难以排遣,感叹人生之无常与艰难。

王国维说:“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4]12初到黄州时,所见之物皆有他孤独苦闷的影子。《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中的孤鸿形象,《定风波·与客携壶上翠微》《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中的思妇形象,《浣溪沙·半夜银山上积苏》中无人与共的寂寞,《江城子·黄昏犹是雨纤纤》《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中孤独病老的形象……从这些形象都可以看出苏轼在黄州前期心情孤独郁闷,身心都处于一种不适的状态之中。总之,从东坡初到黄州的词中可以感受到他无法完全融入黄州的生活。

二、何以解忧

(一)向外求

向外求主要体现在与朋友诗酒唱和、结伴游山玩水两方面。在诗酒之乐事和山水之美景中,苏轼慢慢释放自己内心的忧伤,重拾往日潇洒愉悦之情怀和自信洒脱之意气。

1.诗酒唱和

虽贬谪生活十分艰难,但苏轼性格豪爽,常苦中作乐,“无论是失意潦倒还是辉煌显赫,都不曾放弃醇酒、美人所带来的欢娱”[5]。而且苏轼喜欢交友,经过3 个月的自我封闭之后,不久就在当地结识了许多新朋友。高雅之士如季常、章九夫等;也有一般的平民百姓,如农夫、渔夫、樵夫等。但与苏轼交往最频繁的是宦官诗友和僧侣道士,且他们常聚在一起以诗酒会友。在融洽的相处玩乐中,东坡偶尔也会戏谑玩弄一番,如《少年游·玉肌铅粉傲秋霜》“到处成双君独只,空无数,烂文章”黄州侨居人郭遘,在每年的正月都会迎请紫姑神。用簸箕作紫姑神身躯,用一只筷子代替口说话。在灰盘中写字、作诗。这样作诗很快,一会就写成了。苏轼前去观看,迎请紫姑神过后,作《少年游》戏讽这件事。又如《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词人以“孟嘉落帽”和“蝶不知愁”的典故,反其意而用之,典故的原意是称赞孟嘉之风雅,但苏轼的词中却说孟嘉的帽子“恋头”,调侃之意十分明显。

除了戏谑之作外,东坡也会在歌宴酒席之上写应景之作,赞颂主人和歌妓。赞颂主人的作品中一般是称赞他们的德行、政绩和才华,如《少年游·端午赠黄守徐君猷》“狱草烟深,讼庭人悄,无吝宴游过”。徐太守治黄州有政绩,囚犯稀少而狱中草深,少人起诉而讼庭人悄。而称赞歌妓的多是赞其才艺,唱歌跳舞等,如《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东坡引《庄子·杂篇·说剑》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6]530的典故来说明歌妓技艺之高超。歌舞之乐虽欢愉,但苏轼不会沉溺其中,在半醉半醒之间保持着一份自省。

2.游山玩水

除了与友人的饮酒玩乐之外,东坡也喜欢游山玩水,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让自己的忧伤得到洗涤和净化。例如,《南乡子·晚景落琼杯》这首词中苏轼并未明显表现出个人的忧伤,上片是写春日暮雨的景象,在下片最后两句,读者也可隐约感觉到苏轼内心蕴含着希望的光芒。春风吹走“暗阳台”的雨雾,便可看见“江天一半开”。再如《定风波·与客携壶上翠微》,在此词中,苏轼认为年少应该趁着大好的年华、大好的秋光大笑,插黄花。即使夕阳快落山了,也用不着愁怨。夕阳是自然界中“无限好”的景致,自然人生“夕阳”也应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古往今来谁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直言人的衰老死亡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苏轼在遇到失意和挫折时,会效仿古人,把自我之忧愁投射到山水之间,在山水澄明的境界中得到慰藉和排遣。因此,游山玩水成为此时期苏轼缓解内心失意的重要方式之一。

(二)向内求

毕竟,歌宴酒席属偶然之兴,游山玩水也不可常得,在向外求的热闹繁华之后,他更需要的是反思自己以往的行为举止。在百思不可得之时,古代的圣贤,如屈原、陶渊明、鲍照等成为他效仿的人物。除此之外,苏轼此间也笃信佛法,经常去安国寺参禅悟道,在禅道的影响下达到一种内心的平静安宁。

1.追古人

黄州时期,苏轼常把自己与陶渊明相比。在才华方面,二人水平相当,陶渊明才高八斗,诗词歌赋流传深远;东坡年少名震京师,才气逼人。在仕途上,陶渊明郁郁不得志,最后弃官归田园;东坡贬官黄州,不允参政、不受俸禄、更无住所,也是被迫在荒野之地躬耕的人。叶嘉莹先生说:“这不只是因为他自己曾经亲自种田从而想到陶渊明种田的生活,而且是因为他在经过很多挫折患难之后体会到陶渊明在躬耕归隐后内心之中那一份不得志的悲哀和感慨。还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他还能体会到陶渊明在失意和不得志之中而能有一份自得之意,这才真正是了不起的地方。”[7]112陶渊明用他的诗歌及个人的人格操守,为中国千古失意文人筑造了一座心灵家园。失意的苏轼通过陶渊明的诗歌找到心灵的知己,因此,东坡写下了许多和陶词,或者是把陶渊明的作品檃括成词,如《哨遍·为米折腰》是檃括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而成。同时,他的词中有诸多地方提到陶渊明,如《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又如《江城子·黄昏犹是雨纤纤》“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由此可以见出,陶渊明在躬耕归隐和人格操守方面给苏轼贬谪黄州这一时期带来了许多心灵和人格力量上的鼓舞。

东坡这一时期的词中除了多次提到陶渊明之外,也提到了其他古代贤人,如在《浣溪沙·(前韵)雪里餐毡例姓苏》(其三)提及苏武:“雪里餐毡例姓苏。使君载酒为回车。天寒酒色转头无。”东坡善于把个人的痛苦放到历史长河中进行对比,如他那般才华横溢、品格高尚却不被重用的先贤比比皆是。在追思古代贤人的过程中,苏轼个人的痛苦也就得到了缓解。

2.思自我

“人若能享受孤独,寂寞也是一种美。”[8]199如果说苏轼在黄州之前的生活是热闹非凡,那么在黄州这段时间,苏轼已学会享受孤独带给他的快乐和思考。读者最直接的感受是:苏轼性格豪放洒脱,风风火火,诙谐幽默。但在黄州,他慢慢学会放下过去的辉煌与傲慢,成为敢于接受贬谪和挫折的勇士,如《满江红·江汉西来》“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在“君”“我”的对比中突出个人的潦倒失落。从这句话中,似能感觉到东坡是在发牢骚式地自嘲,但仔细想来,东坡的现实情况就是如此,他没有回避自己的艰难处境,而是勇于正视苦难。又如《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吾老矣,寄余龄。”诗中浮生若寄或者浮生若梦的思想看似是词人的消极思想,但如果一个人在最苦闷的时刻,学会从悲剧哲学的角度把自己当作一个痛苦的个体,同时从佛家思想出发,认为人生如梦,万象皆空,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都不可常得,这是佛家“不住于物”思想的表现。因此,读者能在他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感受到其坚定,就算是人生风雨再大,也一样“何妨吟啸且徐行”,不需要阳光灿烂,也不需要车马,有“竹杖芒鞋”就要走下去,相信等待自己的是“山头斜照却相迎”的美丽晚霞。“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雨后的泥泞坎坷路都已走过,而词人要继续走下去的路现在已经风雨消停。在苏轼看来,人生之路亦然。曾经的风雨都已散去,往后不惧喜忧,不祈荣华,随遇而安。喜不言其极,悲不达其哀,任性自然,不改其心。在凤凰涅槃般的苦思中,他形成了相对稳定的达观超然的人生态度。

三、旷达自适

元丰五年(公元1082 年)三月雪堂筑成之后,苏轼过起了恬淡自足的农家田园生活,并自号“东坡居士”,在人生态度上已褪去年少时的“狂”,以及初到黄州时的惴惴不安,变得豁达自适,超然达观。

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东坡初到黄州时那般灰色的世界已慢慢变得色彩斑斓。例如,《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上片写景,下片言理。在看见溪水西流的自然现象时,苏轼联想到了人生,即使自己已经快年过半百(时48 岁),但仍应对人生怀揣着希望和理想,不应自暴自弃。又如《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在喝酒回来的路上,看到圆月铺洒在江上,词人不胜酒力,从马上下来,等不及卸下马鞍鞯,即欲眠于芳草。“我欲醉眠芳草”,既写出了词人的醉态,又写了月下芳草之美以及词人因热爱这幽美的景色而产生的喜悦心情。由此可看到东坡的情怀,他率性自如地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大自然的怀抱中,感受大自然中那真实纯净之美。

不仅是在大自然面前,在人事方面,东坡也形成了一种豁然自适的人生态度。例如,《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在描写了惊心动魄的赤壁之象后,东坡笔锋一转,写到人事,写到周郎的意气风发,横绝千古,更有一段美人配英雄的传奇佳话,羡煞古今人。之后,词人笔锋再转,转到了自己的处境上,如今的他已经是“早生华发”。但东坡没有继续消沉在周瑜的成功与自我的失败对比中,他把一切都看得很平淡,“人生如梦”,人生的荣与辱会像梦一样终会被“浪淘尽”。在对人事的理解上,苏轼词中渗透着对“空”的另一种体悟,平淡自得。“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东坡的一生,宦海浮沉,当他习惯了黄州的生活时,调任奏折下达,须离黄去汝,他深感人生之漂泊就如织布机上来来往往的线梭。虽如此,他依然对汝州的生活抱有美好的向往之情,想必那里应是“秋风洛水清波”。苏轼离开黄州时不惧未来、豁达自适的人生态度与他刚到黄州时惴惴不安的心理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正是苏轼个人收获成长最多的一个阶段。

结语

综上所述,从东坡黄州时期的词作来看,“初到黄州时,苏轼陷入了生活、角色、心理的不适之中,思想极端苦闷”[9]。他经常深居简出,与人交往甚少,或许就是这一段苦闷的幽居时间,让东坡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自身的处境和修复惶恐的心灵。在思想上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之后,他开始张开怀抱去拥抱世界,于是他开始自救,在向内求和向外求两个维度中,找到了人生的操守和信念,最后完成了从惶恐不安到超然达观的人生超越。这是东坡的潇洒之处,也是他的光辉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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