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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消费主义神话的想象
——从马克思主义审视当代消费理论

2020-01-10

关键词:鲍德里亚确定性后现代

张 青

(沈阳师范大学 社会学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34)

德波和鲍德里亚注鲍德里亚的汉语译名除此外,尚有波德里亚、博德里亚、布希亚等,本文采用鲍德里亚的译法,但在相关注释中,尊重原译者译法。都是法国当代在社会学领域颇具影响力的思想家。前者的景观社会理论,后者的消费理论,对我们理解当代社会的消费属性与社会本质提供了很好的角度与建议,是相关领域的显学。但是,同很多后现代主义理论一样,他们的理论都是建基于反本质主义的基础之上,过多强调的是当下社会的形式化与抽象化,有意无意地从观念上取消了当代社会的真实性与确定性,将其推入了不确定性与符号化的深渊,导致了理论上的虚无和相对性特征。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他们对当代社会的思考,受到了马克思主义的深刻影响,很多运思逻辑也是从马克思那里起步的。因此,分析他们的消费理论与马克思之间的亲缘关系,借用马克思的思想来反观他们的运思逻辑,必然会为认识当下社会和消费观念提供新的视角,也会为走出这种理论的虚无与相对性特征有所帮助。

一、后现代社会的思想特征与消费主义神话的构建

对当代社会如何定性和命名,不同的研究者有不同的说法。如詹明信将之称为“晚期资本主义”,戴维·里斯曼、贝尔等将之称为“后工业社会”,以奥特齐奥尼等为代表的更多的学者将之命名为“后现代社会”。本文的两位研究对象,德波将之命名为“景观社会”,鲍德里亚将之称为“消费社会”。不同的命名,显示出研究者不同的研究视角和重心。

研究者之所以对当代社会的定性如此关注,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社会发生的变革直接相关。这种变革深刻而彻底,从科学、技术到思想、观念、文化,甚至人们的生活方式与互动关系,与传统社会都发生了断裂。这种断裂给知识界带来了巨大的挑战,每一种命名与描述,实际上都代表了学者们尝试把握当代社会的一种努力。经过多年的讨论,对于当代社会的特质分析,学界依旧众说纷纭。但在深层的观念基础方面,还是取得了相对的一致。

在后现代理论方面深耕的学者高宣扬曾指出:“尽管后现代思想家对于后现代社会的论述是多元的、不一致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但从中仍然可以看到:在后现代思想家的笔下,‘后现代社会’是信息和科学技术膨胀泛滥的新时代(Lyotard,J.-F.1979)。在这种社会中,靠高科技力量符号化、讯息化、复制化的人为文化因素越来越压倒自然的因素(Robins,K.1999),各种事物之间的差异的界线模糊化,因果性和规律性为偶然性和机遇性所取代,休闲和消费优先于生产,娱乐和游戏取代规则化和组织化的活动,生活形式日益多元化……”[注]高宣扬:《后现代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9页。这些描述差不多是目前后现代方面的学者总结出的一些当代社会及思想的突出表现,虽然切近现实状况,但仍然停留在现象层面。从更深的思想根基和研究范式上来看,当代社会具有如下特征:

其一,真实的丧失。巴特勒在分析后现代主义症候时指出:“或许我们可以用‘现实主义的丧失’来概括前面所讨论的一个中心主题,随之丧失的还有对以往历史的信任感。”这种真实的丧失,体现在每一种所谓的真实呈现背后的操纵性,或者说,这种真实本身是虚构的。巴特勒接着说:“不难看出电视是如何出色地充当这类虚构化了的信息的主要传播者的。信息如此之多,如此相互矛盾,如此明显地受到(拥有霸权的)经济利益的驱动,如此商业化,如此不值得信赖。”[注]巴特勒(Butler,C.):《解读后现代主义》,朱刚、秦海花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年,第265-266页。巴特勒的意思是说,类似于电视等传播信息的媒介,其背后都受到拥有霸权的经济利益等的驱动,因此并不可信。这种信息的传递,原本是为了了解真相、传达真实,但却由于其背后的各种利益驱动,而被篡改成了一种叙事。本雅明在其最后一部著作《历史哲学论纲》中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历史的天空就是星丛,星星的选择与摘取背后是权力,所以一切历史都是胜利者的历史[注]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267-269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没有历史是真实的,借助媒介传递的现实也是被编辑过了的,因而也不是客观真实的。

其二,怀疑论。怀疑论是西方哲学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我们这里所指的怀疑论是指后现代思想家们对现代思想体系和价值观念的普遍怀疑和颠覆。塔纳斯在分析后现代思想时指出:“在这种彻底转变的文化的背景中,当代的学术界日益注重通过若干复合的分析方式——社会学的和政治的、历史的和心理学的、语言学的和文学的——对传统的假设进行批判性的解构。……基本的学术精神就是分解现存结构、去除矫饰、戳穿信仰、揭露现象——一种体现马克思、尼采和弗洛伊德的精神的‘怀疑的解释’。从这种意义上说,后现代主义是‘一场反律法主义的运动,即对西方思想采取一次重大的废黜……解构、去中心、消失、传播、非神秘化、非连续性、差别、分散,等等’。”[注]理查德·塔纳斯:《西方思想史》,吴象婴等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年,第439页。后现代理论总体而言,弥漫着强烈的怀疑论气息,思想家们否定和怀疑古典和现代传统中一切核心观念和思想体系,反对形而上学建构的一切宏大叙事和确定性结构。这种思想倾向于极端的个体体验与个体自由,从而抛弃了传统思想构建中的整体性倾向。

其三,多元化。多元是与一元相对的。一元是一种整体论,用詹姆士的话来说,就是用整体来解释部分[注]威廉·詹姆士:《多元的宇宙》,吴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4页。,而多元则是用部分来解释整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多元化其实是一种相对主义。如果说一元意味着权威主义、本质主义,那么多元则意味着反权威主义和反本质主义。韦尔施解释贝尔的社会学理论中包含着多元性取向时说:“这种多元性不单纯是文化的多元性,而是各种方向体系和各种组织领域之间的更为基本的多元性。……按照贝尔的看法,文化后现代主义所宣传的各种范式的影响深刻的多元性和不可消除的异质性,是整个后现代社会的一种原则,因为后现代社会的特点是,它具有众多的充满矛盾的和互不相容的标准。”[注]沃尔夫冈·韦尔施:《我们的后现代的现代》,洪天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47页。在韦尔施看来,多元性不仅是贝尔文化后现代主义的范式,同时也是后现代社会的原则。实际上,多元化是目前知识界的主流思想趋向,在所有的后现代思想家那里,基本上没有哪一位的观点中找不到多元化的痕迹。所以塔纳斯才说:“后现代主义的核心就是认为实在既是多种多样的、局部的,又是暂时性的,没有什么明确的基础。”[注]理查德·塔纳斯:《西方思想史》,第440页。

严格意义上来说,后现代主义不能视为一个流派,它是各种解释当下的观点的集合。这些观点甚至彼此之间都是异质性的,存在着重重龃龉。但是,真实的丧失、怀疑论态度和多元化价值取向,却又是众多后现代思想家在其理论思考中普遍体现出的价值追求和理论倾向。而如果说,这三个特点共同指向一个东西的话,那么就是确定性的丧失。具体而言,真实的丧失,不仅体现在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件之中,也体现在历史事件之中,当一切都已经变成了一种虚构与篡改,历史和现实中应该具有的确定无疑的事实就不复存在了。而多元化,本身就意味着一事物自身具有的那个曾经坚硬的本质的消失,变成了柔软的、可以塑形的关系性存在。同理,怀疑论的态度,使世界上一切事物和对象的存在,都变成了可质疑的,一个自明的经验性世界在这种态度中被消失掉了。所以,这三个后现代特质,其实都指向的是确定性的消失。

高宣扬曾经对后现代做过较为全面的审视,他也认为对后现代的理解存在不同层面和视角,有“历史范畴”、“文化范畴”、“社会范畴”的后现代,也有“作为一种心态和思维模式”、“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作为一种表达方式和论述策略”的后现代[注]详参高宣扬:《后现代论》第一章。。从他的这些划分出发,我们发现,如果说,从文化或一种表述策略等方面来言说后现代,解释当下社会,这种确定性的丧失还是在精神领域之内,但当从社会角度来理解它时,社会自身的确定性的丧失就很容易成为这种后现代思想取向的逻辑推演。而本文将重点论述的德波的景观社会理论和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理论正是这种理论逻辑的有力证明[注]当然,从理论与现实的关系来看,二人的思想也是存在于观念领域。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从文化的角度来解释当代,则得出的结论应该是当下文化的后现代特质,如果是确定性的消失,也仅仅是当代文化中缺少了确定性基础。而德波与鲍德里亚试图解释的是当代社会,因此,这种后现代特质就会具体落实到对社会的定性,于是在他们的思想中,社会的确定性基础就会被消失掉。这是本文要论述的核心。。德波和鲍德里亚二人的思想存在师承关系,他们都是从消费维度审视当代社会,强调消费带来的社会符码化与世界真实的消失。梅耶在《消费社会》的“前言”中指出,鲍德里亚将消费视为“一种积极的关系方式(不仅于物,而且于集体和世界)”,“我们的整个文化体系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新的神话”[注]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前言”,第1页。,即消费主义神话。梅耶认为,这种新的神话,正在摧毁人类的基础,“即自古希腊以来欧洲思想在神话之源与逻各斯世界之间所维系的平衡”[注]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前言”,第2页。,这指的是消费逻辑在当代社会中的运作与操纵颠覆了西方理性构建的古典与现代全部的思想和价值体系。这一说法虽然骇人听闻,但确实值得警醒。在我们看来,梅耶对鲍德里亚的分析,也可以适用于德波的社会学理论。但与梅耶理解的“神话”不完全相同,我们这里所说的“消费主义神话”,一方面是指德波、鲍德里亚从消费的视角对当代社会的解释,推演出社会确定性与真实性的丧失;另一方面,既然是“神话”,就意味着这是一种夸大。我们要做的,就是分析这种神话在德波和鲍德里亚那里的运思逻辑,以及走出这种神话的有效途径。

二、德波景观理论对社会确定性的消解

美国学者史蒂文·贝斯特在其论文中说:“德波和早期的波德里亚都将电子媒介和信息时代中真正交流和社会关系的丧失作为主题。”[注]道格拉斯·凯尔纳编:《波德里亚:一个批判性读本》,陈维振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80页。电子媒介的盛行和频繁更新,以及信息迅捷发达等是消费社会的重要技术表征,真正交流与社会关系的丧失是消费社会的突出问题。但贝斯特却没有指出,在这些表征的背后,德波与鲍德里亚的观点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立论前提和理论归宿,即社会确定性基础的丧失。在这里我们所言的确定性,是指社会的真实性和非碎片化,它是一个社会的深层根基。

德波的讨论是从对景观社会的描述开始的。在出版于1967年的《景观社会》中,德波并没有正面规定何谓“景观社会”,而是不断地从各个角度对景观社会进行勾勒。在该书第一章,德波讨论的是“完成的分离”。这表明在他看来,“分离”在景观理论中居于首要地位。他指出:“景观既显示为社会本身,作为社会的一部分,同时也可充当统一的工具(instrument d’unification)。作为社会的一部分,它蓄意成为集中任何目光和任何意识的那个区域。由于这个区域被分离了(sépaté),它便成为滥用的目光和虚假的意识的场所;它所实现的统一无非就是一种普及化分离的官方语言。”[注]居伊·德波:《景观社会》,张新木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页。在这段话中,我们能够发现德波对当下消费社会的理解。在他看来,景观已经成为当代社会的一部分,并且还是最引人注目的部分。景观具有统一社会的作用,但这种统一性是一种虚假的统一,其实它是一种分离。结合德波其他论述,我们可以进一步指出:德波认为当下社会处于一种分离状态,分为景观和现实两个部分,景观侵占了社会现实的部分领域。由于景观在当代社会的凸显,成为社会中集中了人们的目光和全部意识的地方,因而仿佛整个社会都成为景观,然而景观的这种统一性是一种虚假,它遮蔽了现实,也掩盖了真实。它所导致的,是世界和社会的分离和碎片化。德波说:“景观的起源就是世界统一性的丢失,而现代景观的巨大扩展表达了这种丢失的全部。”[注]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第13页。景观的扩大化正表明真实丢失的危险性,以及这种趋势的愈演愈烈。

然而,不能否认的是,在表达了这种社会焦虑的背后,德波在《景观社会》的写作期间,还是坚持认为存在着社会现实,景观只是社会的一部分。它虽然威胁到了社会真实,但社会本身的真实性仍然存在。在我们看来,这种真实性就是社会的确定性,它是外在纷繁复杂的变化背后的坚固所在,是世界真正统一性的最后堡垒。然而20年后,在《景观社会评论》中,也许是由于景观在这20年里愈来愈成为社会突出的文化现象,也许是受到了其他学者如鲍德里亚等人观点的影响,他不再坚持认为社会具有确定性,而是将当代社会完全推入不确定性的深渊。“在最近20年所发生的事件中,最大的变化就出自景观的延续性后果。这一变化的出现与媒体设备的完善无关,尽管媒体设备在这之前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发达的水平。它所关乎的是,景观所占据的支配性地位已经成功地在整整一代人身上打上景观法则的烙印”[注]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评论》,梁虹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页。。在德波看来,自他提出景观理论这20年以来,景观对社会现实的吞噬不是引起人们的警觉,而是程度越发加深。这并非由于技术的发达,而是景观改变了人观看世界的方式,即按照景观法则来审视世界,即仅仅观看景观所允许的,同时也会自然地否定或者说过滤掉景观所禁止的。

德波在《景观社会评论》中提出了综合景观的五个社会特征:“不断的技术革新”、“国家与经济的结合”、“普遍化的隐秘状态”、“无可置辩的谎言”以及“永恒的当下”[注]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评论》,第7页。。“综合景观”是时隔20年后德波提出的新概念。在《景观社会》中,他提出景观模式有两种——集中和扩散。综合景观是集中模式和扩散模式的综合体,德波指出,“综合景观的最终意义就在于:将自我彻底融合到它一直着力刻画的现实中去,并且根据其刻画的内容不断地重新建构现实”[注]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评论》,第5页。。在这种综合景观模式中,没有对立冲突,没有时间和历史,技术革新使所有人听从专家的摆布,谎言成为了真实。这其实就是综合景观社会特征的突出表现。在这五个社会特征中,德波认为,“国家与经济的结合”是其他特征的基础,“普遍化的隐秘状态”、“无可置辩的谎言”、“永恒的当下”等则是“国家与经济的结合”特质的直接体现。

有学者认为,出版于1987年的《景观社会评论》是《景观社会》的延续,是德波对20年前学术观点的拓展[注]刘扬:《媒介·景观·社会》,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3页。。这种理解在某种程度上是合理的。但在本文看来,除了这种连续性之外,两本著作之间其实也存在断裂,存在着德波对自己前期观点的否定。正如前文中已经指出的,在《景观社会》中,尽管德波认为景观吞噬了社会现实,将社会现实部分地变成视觉化的景观,但这并没有否定社会现实的存在,换句话说,社会的确定性依然存在。然而到了《景观社会评论》中,德波则否定了这种社会确定性,认为当代社会完全成为了景观的俘虏。“今天,任何社会结构都无法摆脱景观的控制了。目前,景观已经无孔不入地扩散到现实存在的方方面面中去了”[注]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评论》,第6页。。从对景观模式的划分来看,也能够发现德波对社会确定性的丧失的论证。在《景观社会》中,他把景观模式分为集中和扩散两种,在具体例示中,能够感觉到冷战思维带给他的思想的历史烙印,但无论是集中还是扩散,都意味着世界并没有被景观完全收编,社会现实仍然在景观分裂的缝隙处存在。然而当综合景观出现,它以扩散模式为基础,却又将扩散与集中有效结合,将世界和社会以景观的方式重新建构成统一体,此时的景观不再有任何的裂痕,因此社会是被完全景观化了。

德波指出,在一个已经失去了确定性和真实性的社会,人们普遍成了空想家,自发地运用景观语言,对既有秩序俯首帖耳。他批判麦克卢汉是景观的拥护者,认为他是20世纪“最当之无愧的傻瓜”[注]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评论》,第19页。。而从物质角度来看,由于景观的“大一统”,“针对商品话语的哪怕是最微弱的反对声也已经无从听到了”[注]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评论》,第21页。。德波的这些论断某种程度上对于我们认识当代社会的消费主义走向有着振聋发聩的效果。

三、鲍德里亚消费理论对社会确定性的取消

鲍德里亚早期的消费理论受到德波的影响,是学术界的共识。例如张一兵在讨论德波与鲍德里亚学术渊源时说:德波的“景观的在场是对社会本真存在的遮蔽。此后,鲍德里亚又在这个基础上发明了类象一词”[注]张一兵:《颠倒再颠倒的景观世界——德波〈景观社会〉的文本学解读》,《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史蒂文·贝斯特也指出:“在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德波和波德里亚同时都在进行着对于新消费社会的社会学研究。……但是,看起来似乎是境遇主义者对波德里亚产生了影响,而波德里亚没有对境遇主义者产生什么影响。”[注]道格拉斯·凯尔纳编:《波德里亚:一个批判性读本》,第52页。鲍德里亚甚至认为自己曾经是境遇主义者[注]让·波德里亚:《冷记忆 2》,张新木、王晶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13页。。但是这种学术关联并没有束缚住鲍德里亚的思考,他利用了20世纪最主流的哲学框架,却又抛弃了一切哲学框架,在德波犹犹豫豫的时候,他则直接宣布了真实的死亡,取消了社会确定性的一切可能性。

《象征交换与死亡》是鲍德里亚的代表作之一,在该书的“前言”里,他明确写道:“今天,全部系统都跌入不确定性,任何现实都被代码和仿真的超级现实吸收了。以后,仿真原则将代替过去的现实原则来管理我们。”[注]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3页。“仿真”是鲍德里亚消费理论中的关键词,它直接体现了作者取消社会真实性的诉求。具体而言,鲍德里亚对社会确定性丧失的论断来自他对人类社会的独特划分和表述。他把文艺复兴以来的人类社会划分成三个阶段:仿造、生产和仿真,这就是所谓“仿象”的三个层级。“仿造是从文艺复兴到工业革命的‘古典’时期的主要模式”,生产是工业时代的主要模式,仿真是消费社会受代码支配阶段的主要模式[注]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第61页。。仿象这三个层级对应着不同的价值规律:仿造对应的是价值的自然规律;生产对应的是价值的商品规律;仿真对应的是价值的结构规律。根据鲍德里亚的论述,仿象的三个不同层级即仿造、生产和仿真,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并不相同。仿造阶段存在原本与复本、真实与仿造之间的区别,因此此阶段的仿象与自然是相对的关系。生产阶段则开始脱离自然,与之相对应的也不再是自然,而是商品的交换法则。这意味着自生产阶段开始,仿象已经逐渐摆脱真实的羁绊,或者说吸收了真实,它不是人类的类比物,而变成了人类的对等物。然而这还不是鲍德里亚思考的重点和终点,他最终要论证的,是仿真阶段。仿真阶段遵循的是所谓的价值的结构规律,它的意思是指“不是系列复制性,而是调制;不是数量等价关系,而是区分性对立;不再是等价法则,而是各项的替换”[注]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第71页。。在这个过程中,仿象完全脱离了真实,只在代码中嬉戏。鲍德里亚指出,在这种情形中,社会的系列生产范式被模式生成取代了,也就是说,“任何东西都不再按照自己的目的发展,而是出自模式,即出自‘参照的能指’”[注]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第71页。。这是我们所处的时代。鲍德里亚说:“这就是第三级仿象,即我们的仿象;这就是‘只有0和1的二进制系统那神秘的优美’,所有生物都来源于此;这就是符号的地位,这种地位也是意指的终结”[注]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第73页。。这是我们熟悉的时代,它以编码和解码为其特征,代码成了本源,而真实沦为了代码的附庸和结构性再现。正是在这里,真实与确定性消失了。

根据鲍德里亚的分析,这种真实的消失,体现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在当代仿真社会里,一切都发生了颠倒。从人的角度来看,与其他所有的生物一样,人也成了一堆代码,其本质只不过是遗传学研究出来的基因而已。从物体方面来看,它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物体,而变成一种“测试”。传统意义的物体,是功能的体现,它因为承载了人类所需要的功能而具有意义。但是今日之物体,它与传统的物体不再有任何关系,它不再因其功能性而显现,它只是按照一定的程式或者模式,进行着提问和回答。这与当代的信息是一样的。当代的信息,不再是现实发生事件的真实传递,而是在一种阅读中进行编码和解码。它是一种选择,仿佛电影的剪辑或摄影的取景等。无论我们选择出来什么,都与真实本身无关。

鲍德里亚曾经对“真实”下过明确的定义,它对于理解鲍德里亚的社会学理论以及当代社会确定性的丧失有重要意义。鲍德里亚说:“真实的定义本身是:那个可以等价再现的东西。”[注]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第96页。他补充指出,这一定义是与科学同时性的,也是与技术理性同时性的,然而在科学和技术推动下,真实发展的尽头是超真实。它不仅是可以再现的东西,而且是永远已经再现了的那个东西。这意味着,在符码操纵下的社会里,超真实的东西就是再现的东西,或者说它超越了再现,因为它仅仅是仿真的表征物而已。沿着鲍德里亚的思考轨迹,我们可以发现,确定性的丧失并非在普通的意义上,而是暗含了一种超越。“仿真不仅仅是‘装病的人只需躺在床上,谎称他病了,而仿拟病人则自己身上就会出现某些症状’(利托尔)。因此假装或佯装触及了现实原则,真实被遮盖起来,而仿真却威胁着‘真’与‘假’、‘真实’与‘想象’之间的差异”[注]让·鲍德里亚:《仿真与拟像》,胡惠林、单世联主编:《文化产业研究读本·西方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47页。。也就是说,在鲍德里亚那里,真实性与确定性的丧失不是在一种二元思维当中,它所对应的不是真实性和确定性本身,而是超越了这种划分的话语逻辑。确定性的消失意味着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真实与不真实这种二元划分无效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鲍德里亚对社会确定性丧失的论证比德波更加彻底。在德波的论证思路中,我们还是能够隐隐感觉到一点坚固性的东西,如,现实与真实的隐约可见,景观尽管隐蔽,但其背后的运作逻辑、显现的特征等,都还是有迹可寻的。但鲍德里亚完全是一种釜底抽薪,他抛弃了当下哲学论证的逻辑框架,否定了它们的有效性和合理性,在此基础上消解了社会现实的确定性。

四、德波与鲍德里亚构建消费主义神话的方式

无论是德波,还是鲍德里亚,在我们看来,他们通过一系列论证,消解了社会现实的确定性,这只是认识当代社会的一种视角和手段,是建构他们自己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有效方式和重要内容。并且我们认为,在这种建构中,由于他们过分夸大了消费观念和消费逻辑对社会的影响,因此他们构建的其实是一个消费主义神话。有意思的是,由于这两位学者关注的是类似的社会现象,面对的又是差不多的文化现实,因此他们在构建这种消费主义神话时,采取的方式也有着惊人的相似,其中对马克思主义的继承是特别突出的部分。

德波与鲍德里亚对马克思主义的继承,首先可以从抽象化策略方面来看。所谓抽象化策略是指,在对具体的物的分析中,重点强调的是蕴含于其中的抽象的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抽象化的另一层意指是,在特殊社会形态中,如资本主义社会,有些存在物本身就是抽象化产物,它们没有具体的现实指向。这两种抽象化在马克思的著作中都存在。关于第一种,可以从马克思对商品的分析中看出。马克思在分析商品时,注重的是商品中凝结的抽象劳动,他把一个个具体的商品,完全换算成凝结了抽象劳动的价值,在此基础上,揭示了资本主义商品的奥秘,也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完全不同的劳动所以能够相等,只是因为它们的实际差别已被抽去,它们已被化成它们作为人类劳动力的耗费、作为抽象的人类劳动所具有的共同性质”[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40页。。关于第二种,可以以股票为例,股票属于虚拟资本,其运行逻辑,就是抽象的“钱生钱”的过程。很明显,与商品的抽象化相比,股票的抽象化程度更高。马克思通过对这些抽象化形式的辨析,就把意义和交换都从日常生活中抽象出来,并对后者进行了虚化。马克思的这一做法或者说思路深深影响到了德波和鲍德里亚。

无论是对商品的分析,还是对景观的分析,德波实际上都采用了来自于马克思的抽象化策略。在他那里,商品并不是单纯的存在物,而是显示了一系列社会本质的确证。他指出:“每件商品依照自己的激情,在无意识中实实在在实现着某种更为高贵的东西:商品的变成世界(devenir-monde),这也是世界的变成商品(devenir-marchandise)。这样,通过一种商人理性的计谋,商品的特殊性在战斗中消磨殆尽,而商品形式则走向它的绝对实现。”[注]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第37页。这也就是说,整个世界都已经商品化,而商品也成功地变成了世界,在这种情形下,世界就不再是固有的现实存在,而变成了抽象化和形式化了的商品。正是基于此,德波分析了一系列消费现象,指出世界商品化是商品形式走向绝对实现的表征。因为这不仅是超越了一切物或商品的抽象,而且也是世界的抽象。不仅如此,德波还通过对商品的分析来解释景观。虽然他没有给景观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但很明显,世界的视觉化、形式化是题中之义。这种形式化,其实就是一种抽象化,它借助商品来实现。

采用抽象化方法在鲍德里亚的著作中也是随处可见。从鲍德里亚步入学术界的第一本著作《物体系》开始,这就是他的主要策略。他说:“拥有,从来不是拥有一件工具,……永远是拥有一样由功能中被抽象而出的事物。”[注]尚·布希亚:《物体系》,林志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0页。他选择把物从功能中释放出来,将其视为凝结了隐秘的社会关系的文化表征,并借此指向了它背后的意识形态之时,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马克思思想对他的触动。不仅如此,他甚至把马克思的抽象化策略推向极致,用他自己的符号政治经济学理论,把世界彻底符号化。在他看来,物与其功能之间最为根本的是符号性连接,这种符号“通过去除真实的结构,来构造一种社会的整合图式”[注]让·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89页。,于是世界完全转换成了符码,真实的只是符号。用鲍德里亚自己的话来说,超真实就是当下的真实。世界在他那里完全抽象成了幻象。

除抽象化方法外,德波与鲍德里亚还吸收了马克思思想中的反转策略。这种反转策略是指一种可逆性,一种社会关系的颠倒式反思模式。就马克思而言,主要集中在他的异化思想中。马克思的异化思想是“把私有财产,把劳动、资本、土地的互相分离,工资、资本利润、地租的互相分离以及分工、竞争、交换价值概念等等当作前提”[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0页。,即将这些资本主义社会具体现象抽象化,并在此基础上,考察这些概念或事物所对应的一切关系的颠倒,尤其是在这其中所蕴含的主客体关系、人与自身对象物等的关系的颠倒。例如,劳动与人关系的颠倒、资本与人关系的颠倒、劳动产品与人关系的颠倒等。马克思说:“劳动的现实化竟如此地表现为非现实化。”[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2页。这里所说的现实化,是人通过劳动制造产品,即人的对象化,而这里所言的非现实化,是指参与劳动的个体,即工人的非现实化。人在自己的劳动产品,即自身的对象化世界里,并不是显现自身,而是自我的丧失。这种颠倒,是异化社会突出的特征。

德波对景观的理解,很大程度来自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社会中的景观对应于一种异化的具体制造”,“与其产品分离的人,他越来越强大地生产其世界的所有细节,于是就越来越处于与其世界分离的境地。尤其是他的生活现在已经成了他的产品,尤其是他已经与自己的生活相分离”[注]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第14页。。这段话看起来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讨论异化的语言极其相似。人与其制造的产品的分离,既是异化的结果,也是加深人自我异化程度的前提。人生产世界,按照正常的逻辑而言,这恰恰是他与他生产的世界紧密联系的条件,然而在异化条件下,带来的结果是人与自己生产的世界的分离,不是二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这是人与其产品关系的颠倒。景观同样是人与自己生产的世界分离和颠倒的产物,它作为人的现实化对象,不再是具体现实物,而被反转成了图像。

鲍德里亚在他的著作中,运用反转的实例比比皆是。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中,他列举了消费社会中一系列反转文化现象,如“反馈赠中的馈赠可逆性、牺牲中的交换可逆性、循环中的时间可逆性、摧毁中的生产可逆性、死亡中的生命可逆性、易位书写中每个语言单位和价值的可逆性”[注]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第2页。等。在他看来,这些都在表征着现实原则和现实的死亡。在《为什么一切尚未消失》一书的开篇,他通过一系列引述,反转性地告诉读者,人类是一个特殊的物种,他创造了现实(真实),却又使现实(真实)远离自身[注]Jean Baudrillard,Why Hasn’t Everything Already Disappeared,Trans. by Chris Turner,Oxford:Seagull Books,2009,p.9.。

需要补充的是,德波和鲍德里亚继承和选择了马克思的反转策略,但并没有停留在马克思所做的反转那里——马克思所做的反转,是主客体关系的反转,人与社会关系的反转,可以说这是一次反转;而德波和鲍德里亚两人做的,可以说是二次反转。在马克思那里,主体与客体、人与其对象物关系颠倒,对象物成为了压迫其制造者,即主体的力量;在德波和鲍德里亚那里,主体与对象、现实与幻象的关系再次反转:不再有主体与对象,有的只是景观和仿真——进一步说,不再有主体与客体的确定性和真实性,不再有现实与幻想之分,有的只是符码化与形式化,只是世界的不确定性和抽象。也就是说,马克思颠倒的是人与对象的关系;德波与鲍德里亚是在此基础上,对对象进行了又一次反转,既跳出了人与对象的关系视域,也跳出了对象自身的关系视域,将其完全变成形式化了的图像与符号。

五、回到马克思,走出消费主义神话

德波和鲍德里亚沿着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时代的思考,进一步抽象和继续反转,将世界的确定性与真实性消解,将其论证成只有能指的符号。不能否认,他们对当代社会消费主义属性的认识是深刻的,而他们对此所持的批判立场对当下社会的文化现实而言也是积极的。然而在我们看来,取消了当下社会的确定性和真实性,消解了一切哲学意义上的论证可靠性,并没有达到对问题的根本解决。换句话说,通过夸大消费主义意识形态逻辑的方式,让人们意识到这种文化策略的危险性,只能达到敲响警钟的警示作用,而问题的真正解决,仍然需要世界的确定性与认识问题时所用理论的有效性,只有这样,对世界和社会的认识才有坚实的根基。既然德波与鲍德里亚对消费社会的思考,与马克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他们采用的基本策略又由马克思而来,那么再次反转他们的思考,重新回到马克思也许是一条有效途径。

不可否认,马克思的理论本身确实暗含了社会确定性和真实性消解的指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论证终点就是社会真实性的取消。在论证异化时,马克思曾指出:“生产不仅把人当作商品、当作商品人、当作具有商品的规定的人生产出来;它依照这个规定把人当作既在精神上又在肉体上非人化的存在物生产出来。”[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66页。工人成为商品,就不能再从改造世界的主体视角来理解他的存在和价值,而应该转换成从商品交换规律来审视他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因此工人价值的成立,有赖于对其价值的抽象化,他只有成为抽象而非具体的存在,其价值才可以衡量。这就意味着,在工人已经成为商品的条件下,无论是工人,还是他所生产的产品,都具有非现实化的特征,都远离了自身的本质属性。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认为,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中包含了社会与人的确定性的消解。但与德波和鲍德里亚不同,马克思对现代社会的考察一直都建立在牢固的批判基础上,即资本主义生产以及在此基础上结成的社会关系。在《资本论》以及其他著述中,马克思借助于生产这一概念,详细考察了资本主义社会的运作逻辑和运作过程,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特征。与此同时,在马克思的论证思路中,阅读者都可以发现,他一直存在着对真正的生产、人的自由本质、社会的未来,即生产的真实性、人的真实性、社会的本质等清晰的规定,并且他也一直是以此为参照,反思和批判资本主义世界的弊端。他理论的尽头,不是真实的消失,而是真实的实现。人与社会阶段性的非现实化,并不是为了最终将人带入幻象的世界,而是人类社会走向真实的必由之路。

也许有人会提出质疑,因为马克思曾经在《共产党宣言》中说过: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这也是马歇尔·伯曼考察现代性体验著作的名字。回到马克思原文的语境,这句话说的是:“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5页。。在这个地方其实是肯定资产阶级的革命性,在其革命的推动下,一切固有的社会关系和观念都发生了变化,都成为消失了的事物。这段话的上下文还表明,变动性是资产阶级革命性的核心特征,所以马克思说:“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75页用这句话来描述现代性体验是抓住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征,但借此来表明马克思在否定社会存在确定性根基则是偏离了马克思的本意。

还需要解释的是,在其著作中,马克思也关注到了消费,看到了消费在整个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他甚至还提出了“消费替产品创造了主体”、“消费创造出新的生产的需要”[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9页。等与德波和鲍德里亚消费观内在高度一致的观点,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滑入消解社会存在的真实性和确定性基础的理论窠臼,这一点尤其值得深思。也许我们可以简单地解释说,在马克思所生活的时代,其哲学语境就是本质主义倾向的,因而马克思不可能超越自己时代的思想氛围,提出反本质主义的、具有后现代特质的理论。这种观点很显然没有进入马克思思想的内在逻辑框架。马克思反对当时经济学家强调从交换的角度来解释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观点,提出在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这四个要素中,最重要的是处于两端的生产和消费。他指出,生产是起点,它受制于一般自然规律,消费是终点,是最后的目的。他看到了消费的生产性,看到了消费在一定程度上创造了主体,创造了主体的生产需要,甚至他还描述了消费与生产的同一性。这些观点都可以在德波、鲍德里亚的消费理论中找到明显的继承,但两者之间质的在于,后者也非常重视消费的生产性,但把这种生产性解释成了符号的生产,从而把消费与人的真实活动和存在割裂开来,最终跌入了不确定性的深渊。然而马克思坚守了他的理论立场,消费的生产性,并没有使之凌驾于具体的生产活动之上,生产依然是决定了消费的那个背后因素。“这里要强调的主要之点是:无论我们把生产和消费看作一个主体的活动或者许多个人的活动,它们总是表现为一个过程的两个要素,在这个过程中,生产是实际的起点,因而也是起支配作用的要素”[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12页。。正是因为这样,所以马克思得出结论说,“消费表现为生产的要素”[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12页。。所以在马克思那里,生产始终是他思考社会本质和生产过程的中心要素,是出发点,也是归宿,而这种运思路径使得他的思考从来没有偏离坚实的社会根基,总是能够透过纷繁的现象迷雾进入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深处,故而不会像德波和鲍德里亚一样,虽然力图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但却由于“错误的方法论”,“在实际上从对资本主义的绝望反抗走向了对资本主义反抗的绝望”[注]孙乐强:《“后现代语境中的鲍德里亚及其在中国的效应”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哲学动态》2008年第2期。。

有学者如此评价马克思的思想:“马克思主义对于解释学、政治经济学、一种现实原则和社会转变可能性的承诺的,不是什么神经衰弱或是某种灾难后的‘恐慌’,而是他强烈的辩证感和技巧:他对现实的非现实与非现实的现实,对于一个歪曲世界中的商品与商品中的一个歪曲世界,对于虚假中的真实,以及对于永恒性中的历史性所持的双重坚持。”[注]道格拉斯·凯尔纳编:《波德里亚:一个批判性读本》,第73-74页。这段评论是中肯的。唯物史观和辩证法,是马克思著作充满魅力的重要表征。因而我们在这里试图强调的是,马克思与德波、鲍德里亚存在着本质不同。德波认为,景观是对社会本真的遮蔽,而生活在景观社会中的人们由于醉心于景观,忽略甚至忘却了真实,使自身也成为景观的一部分。鲍德里亚则更进一步,景观变成了仿真,也就是社会本真由被遮蔽变成了完全消失。而此时人们所追逐的,也仅仅是仿真世界。马克思不同,在马克思讨论由于异化现象的出现,人自身以及社会出现了各种非现实化现象的时候,他都有着一个基本立足点,即人的本质、社会的本质等。在马克思那里,这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必将随着新社会形态的到来而获得实现。这其实就是马克思在对虚假的辨析中,却又对虚假中的真实有所坚持。并且,马克思看到了真实具有的革命性,他把这种真实的革命性落实在了工人阶级身上。这也与鲍德里亚不同,鲍德里亚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已经放弃了革命,在他那里,一切都走向了死亡,唯一充满了鲜活生命的,是仿真,是完全由符号搭建起来的幻象世界——它把现实中的一切,包括生产、革命等,都吸纳进去,成了我们今天对生活浮华的总体设计。

回到我们的中心议题上来,德波与鲍德里亚在对当代消费社会的考察中,由于自己理论诉求的局限,虽然坚持了批判立场,但却构建了一个消费主义神话,他们的消费理论,在弥补马克思主义生产理论的不足,以及在将马克思的批判理论在当代做进一步推进时,却也从观念上将当代社会推向了消解真实和确定性的深渊,将消费社会论证成了当代人无法摆脱并且还沉浸其中的梦魇。如果我们想跳出这种思路,重建社会的确定性与真实,重新找到社会变革的因素,回到马克思是非常必要的。在马克思那里,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等一系列关系的背后,是社会生产与生产方式的变革,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对剩余价值的追逐目标,也仍然有赖于生产与再生产的不断扩大。因此,生产要素是解释社会的节点。根据马克思的思考,无论今日之消费社会中,符号的力量多么强大,形式化与抽象化程度如何加深,但在这一切的背后,其实仍然是生产的扩大和利润的追逐。所以消费逻辑的背后,仍然是生产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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