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禛与元好问论诗绝句的比较研究
2020-01-10谢一鸣
谢一鸣
(西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是一组结构比较完整的论诗绝句,诗人成功发掘了论诗绝句的体制潜能,在论诗绝句的发展过程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翁方纲的《石洲诗话》、宗廷辅的《古今论诗绝句》、郭绍虞的《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等中都有相关论述。王士禛的《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这组论诗绝句虽是效仿遗山而作,却也显现出其独特的诗学思想和艺术风格。两组诗都经常被四库馆臣用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作为引论,有一定的相关性和差异,却少有学者作进一步分析。笔者将从创作背景与动机、创作技巧与艺术风貌、诗学主张三方面对比分析这两组诗,以期弥补这一空白。
一、创作背景与动机
在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题下,诗人明确指出写作时间和地点为“丁丑岁三乡作”,也就是金朝兴定元年(公元1217年)。当时诗人28岁,避兵于福昌县三乡镇,虽偏僻,却是乱世中的一时安稳之地,还有赵元、李汾、英禅师等一众诗人聚集在这里。他们经常举行诗会,游吟酬唱。在当时的诗坛上,元好问已经崭露头角。当时的文坛盟主赵秉文极为称赞称他的《箕山》《琴台》等诗:“以为近代无此作也,于是名震京师。”而王士禛的《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作于清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九月间,即王士禛29岁之时,是其任扬州推官的第4年。在此期间,他曾多次举行歌咏集会,如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与陈维崧、陈允衡、蒋阶等人泛舟红桥,相互唱和。此外,他结交了一批在当时具有影响力的江南诗人,如钱谦益、林古度、冒襄等。两组论诗绝句都是诗人初登诗坛,与文人集会酬唱时探讨诗艺的产物。
在这两组论诗绝句中,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的创作动机比较明确。诗人第一篇便指出“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1]58。宗廷辅在《古今论诗绝句》中道“此自伸其论诗之旨也”,可见诗人是以“疏凿手”自任而创作的这组诗,意在继承杜甫“别裁伪体”的精神。诗人最后一首又道“撼树蚍蜉自觉狂,书生技痒爱论量”[1]84,既有自谦之意,也自觉创作此诗有“书生技痒”的轻狂。而在王士禛这组论诗绝句中,诗人仿若置身事外,客观地对历代作家作品点评议论,但从诗人的选材和个别诗句中也不难发现其创作的意旨和态度。诗人在选材上倾向于山水诗人或呈现出淡雅清新风格的作家作品,尽量避免选取沉郁雄浑、现实深刻的作家作品进行评价,这和诗人在这一时期积极结交江南遗民诗人的行为不谋而合。作为一个清初统治者与遗民诗人之间的调节剂,作为一个有性情有风雅的诗人,王士禛的选材倾向既符合统治者的期望,也能够赢得遗民群体的认同。同时,王士禛这组论诗绝句显然挣脱了清初诗坛唐宋诗学的桎梏,论及明诗的数量几近一半,难得的是,他对元诗和民歌也未曾忽略。诗人对元、明及民歌的品评可以看作是对清初诗坛补偏救弊的自觉行为,也表现了他力图摒弃偏见、博采众长的目的和态度。
二、创作技巧与艺术风貌
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大量运用了对比、设问、比喻、引用等修辞手法,扩大了论诗诗的内容,增加了诗歌的艺术性和形象性。如第22首引用德诚和尚“一波才动万波随”比喻苏、黄诗歌的新奇,使诗歌形象生动,末句的发问则意味深长,引人深思:翁方纲认为是“遗山寄慨身世,屡致‘沧海横流’之感,而于论苏、黄发之”,有“力争上游”之意;潘德舆则谓“明以沧海横流责苏”;宗廷辅以为“变本加厉,咎在作俑”,虽责苏、黄而更重防弊。在元氏论诗绝句的基础上,除了上述修辞手法之外,王士禛在诗歌中大量增加了用典的手法。第1首“巾角弹棋妙五官,搔头傅粉对邯郸”[2]325中“巾角弹棋”出自《世说新语·巧艺》,在这里指魏文帝曹丕,和后两句中的“风流浊世佳公子”[2]325曹植进行对比。此外,还有第2首“定知妙不关文字,已有千秋幼妇词”[2]325中的“幼妇词”与第13首“诗人一字苦冥搜,论古应从象罔求”[2]336中的“象罔”等。除了对比、设问、比喻、引用等修辞,王士禛擅长通过用典来增加绝句的内涵,形成有张力的空间,同时激发人的联想,引人深入思考。
两组诗虽然在创作技巧上没有太大差异,却形成了迥然不同的艺术风貌。笔者认为,这与两位作者所处的环境及他们对诗歌创作的独到见解有关。元氏写作此诗时是金兴定元年(公元1217年),当时金朝占据北地,且各民族在此交流融合。元氏自身就是鲜卑族后裔,山西忻州人,一生大多数时间活动在山西、山东、河南等地,在这种北方民族文化土壤的滋养中,他的这组论诗绝句呈现出明显的直爽率真、自然清新的北方特质。此外,其诗歌的艺术风格也是主壮美、尚自然,如他在第7首中所道“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1]63。清朝同样是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却是一个统一的王朝,与宋、金对峙的局面毕竟不同。王士禛虽是山东新城人,也属北方,但写作这组诗时正值他任扬州推官期间,辗转于江南各地。在与江南诗人结交来往之后,王士禛本就清远冲淡的诗风更加古澹含蓄。在诗歌的艺术风貌上,王士禛追求“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他的这组论诗绝句也正是浑然天成、富有神韵。
三、诗学主张
元氏与王氏的这两组论诗绝句涉及的诗学理念都比较广泛和细致,笔者就两位诗人在诗学主张上的主要异同进行讨论。在对唐宋诗学的态度上,元氏近唐而微贬宋,王氏则显现出兼容并包的态度。元好问在《小亭集引》中认为唐诗是“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可见其对唐诗的推崇。他在这组诗中论及宋人宋诗的仅有6首,且态度显而易见,第27首不满元祐以来苏、黄等人的变古,第28首更是直言江西诗社之弊病。而王士禛在这组诗中则表现出对唐、宋诗学兼容并包的态度。王世禛初操唐音,晚年自述“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3]163,但这个转变绝非一蹴而就的。从这组论诗绝句中可以发现,他写作这组诗时就已经不全然是宗唐的主张了。正如王世禛自己所言,这时他已“眼见宋元诗”了。
还有一个重要的差异是两人对于韦、柳诗歌的看法。元好问第20首云“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1]72,可见其对柳宗元诗歌的喜爱。与元好问以柳继谢的看法不同,王士禛倾向于以韦继陶,认为柳不如韦,他在论诗绝句中说:“解识无声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苏州?”[2]332那么为什么王士禛如此推崇韦应物,认为柳氏不如韦氏呢?这要从两人诗歌的选景和情感表达两方面加以分析。在选景上,韦应物偏重于山水清幽雅致的一面,柳宗元则多选取景物空寂冷峻的一面入诗。在情感表达上,韦应物比较含蓄委婉,而柳宗元更加直接激越。所以胡应麟认为韦应物“清而润”,柳宗元则“清而峭”。显然,韦氏的诗歌在情和景方面都更贴近于王士禛的审美。
翁方纲在《石洲诗话》中认为元氏30首论诗绝句“已开阮亭‘神韵’二字之端矣”。虽不一定准确,但就这两组诗来说,两人在诗学主张上也确有相近之处。在作家的人品论上,元好问和王士禛都认为诗人的人品非常重要。王士禛在第20首中道批评了严嵩这样应制献媚的诗人,借“青词”讽刺他格调低下。元好问第6首则对潘岳在《闲居赋》中显露的高洁与事实上的“拜路尘”行为进行批判。除了对诗人人品的看重,两位诗人同有尚妙悟的诗歌主张。王士禛认为,作诗写文应当有所感悟而自然成章,所以他赞扬何景明“接迹风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从天”[2]342。元好问第11首云“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1]67其也在说明诗人兴会、灵感的作用。
结语
王士禛的《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与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有一定的相关性。第一,两位诗人有着相似的创作背景,但元好问是以“疏凿手”自任来品评由魏晋到唐宋历代有特点的作家作品,而王士禛是以博采众长的态度自觉地对清初的诗坛补偏救弊。第二,两人在创作技巧上也大多选取同样的修辞手法来扩大绝句的容量,但在艺术风貌上,元氏更加率直清新,王士禛则显现出古澹含蓄的风格。第三,这两组论诗绝句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两人的诗学主张上,元好问表现出近唐的倾向,而王士禛更多的是一种兼容并包的态度。在具体的对柳宗元和韦应物的态度上,元好问比较推崇柳宗元,韦应物的诗歌则更贴近王士禛的审美标准。比较这两组论诗绝句能够使人们对元氏和王氏的诗歌风貌和诗学思想有进一步的认识,也能够加深对论诗绝句的理解和把握,填补对论诗绝句研究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