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诗话中的杜甫研究
2020-01-10李金阳
李金阳
(四川外国语大学 东方语学院,重庆 400031)
一、杜甫诗歌在韩国的传播接受情况
杜甫的“正宗” 地位确立后,注释、校勘杜诗的活动兴起,出现了一系列杜诗校注本,如宋代徐居仁编纂、黄鹤补注的《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元代刘辰翁批点、高楚芳编纂的《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朝鲜《世宗实录》记载,朝鲜朝世宗大王“命购杜诗诸家注于中外,时令集贤殿参校杜诗注释,会粹为一”,于是,在朝鲜王室的直接推动下成就了《纂注分类杜诗》[1]34-63。左江在《朝鲜李植〈纂注杜诗泽风堂批解〉底本辨析》一文中认为,《纂注分类杜诗》是以宋徐居仁编纂、黄鹤补注的《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为底本,大量参照元刘辰翁批点、高楚芳编纂的《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和其他校注版本,由世宗集贤殿为中心的朝鲜文人选录、补充而成[2]。朝鲜朝成宗时以柳允谦为首的学者以《纂注分类杜诗》为蓝本,用谚文即朝鲜文翻译注释成《分类杜工部诗谚解》(以下称“《杜诗谚解》”),这是朝鲜最早的杜诗翻译诗集。《杜诗谚解》自成宗十二年(公元1481 年)初版后数次重印,在朝鲜文坛逐渐推广普及。在《杜诗谚解》之外,朝鲜朝中期的文臣李植个人独自注释完成了《纂注杜诗泽峰堂批解》(以下简称“《杜诗批解”),《杜诗批解》在尊重已有注解的基础上对前人的注释相互比较,去粗存精,个人批评创作色彩浓厚[3]。《杜诗谚解》和《杜诗批解》对朝鲜文坛影响极大,经过朝鲜文人的翻译活动和杜诗的注释、翻刻、刊行活动,杜甫与杜诗在朝鲜文坛获得了广泛的受众根基。
高丽朝文人推崇苏轼,以东坡诗文为典范[4]。在朝鲜朝王室和文人对杜诗引介、倡导之前,一部分高丽朝文人已经接触到了杜诗,如高丽朝初期张延佑《寒松亭》中的“有信一沙鸥” 即借用了杜甫《旅夜书怀》中的“天地一沙鸥”,高丽朝后期郑知常的《送人》中的“别泪年年添绿波”有翻改杜甫《奉寄高常侍》“别泪遥添锦水波” 之嫌[5]。除此之外,李奎报赞颂称扬杜甫高尚品格和现实批判精神的诗文,李仁老、崔滋和李齐贤评价杜诗的诗话,以及上述几种版本杜诗的复刊活动,都体现了杜诗在高丽朝的接受状况。
杜诗在朝鲜朝被文坛大范围接受,与《杜诗谚解》和《杜诗批解》等注本的刊行密不可分[6]。申纬在《东人论诗绝句》中这样描述、赞扬杜诗在朝鲜朝的受推崇盛况以及李植《杜诗批解》的功劳:“天下几人学杜甫,家家尸祝最东方。时从批解窥斑得,先数功臣李泽堂。”朝鲜朝杜诗被大量印行,注本迭出,拟杜诗、和杜诗、集杜诗创作活动兴盛不衰[7]。朝鲜朝文人不仅在汉诗创作上大量吸取杜诗的技巧和人文精神,在时调、杂歌创作上也对杜诗多有借鉴[8]151-187。至此,杜甫和杜诗不再停留在少数文人的书写话语中,而是随着有闾巷歌谣别称的杂歌等通俗文学形式进入朝鲜寻常百姓的视野中。
二、韩国诗话对杜甫及其诗歌的整体论评
蔡美花、赵季主编的《韩国诗话全编校注》中收录有关杜甫及杜诗的诗话集共23 部,论及杜甫杜诗的诗话条目共280 条,其中,高丽朝诗话集3 部条目20 条,朝鲜朝诗话集20 部260 条,条目最多的诗话集是朝鲜朝李睟光的《芝峰类说》,计134条。李睟光的《芝峰类说》、梁庆遇的《霁湖诗话》、徐居正的《东人诗话》评点杜诗的数量占据全部诗话一半多,诗话集和诗话条目的数量分布也体现了韩国对杜甫的接受情况[9]75-836。
在上述诗话条目中,杜甫是一个儒家政治道德视野下忠君爱民的文臣形象。李仁老《破闲集》言杜甫“虽在一饭,未尝忘恩”,徐居正《东人诗话》言杜甫“一饭不忘君之心”,崔滋《补闲集》将杜甫忠于君上比于孔子:“杜子美在寒窖中,句句不忘君臣之大节。” 杜甫“自比稷契”,南羲采于《龟磵诗话》中认为杜甫“仁心广大” 可比孟子,“余惟少陵似孟子者,盖原其心耳”。这些文人在诗话中称赞褒扬杜甫的高尚品格和忧国忧民的忠义节气,可见在他们眼中杜甫是学习之楷模。
韩国诗话对杜甫诗歌持肯定态度者居多,崔滋于《补闲集》中认为“言诗不及杜,如言儒不及夫子”,将杜甫对于诗歌的必要性类比孔子对于儒学的必要性。徐居正《东人诗话》云:“少陵诗圣也。”金万重《西浦漫笔》一则云:“窃谓自古文章大家只有四人,司马迁、韩愈之文,屈平之骚,杜甫之诗,是皆具四时之气焉。” 金万重认为,杜甫以其诗歌成就,可与司马迁、韩愈、屈原称为文章四大家,又一则云“诗道至少陵而大成”。张维《溪谷漫笔》云:“兼斯(诗与史)二美,一举而两至者,其唯唐杜甫之诗史乎。”张维称杜甫诗歌为“诗史”,既可以“记载世变,昭示得失”,又可以“陶冶性情,被之管弦”,南羲采在《龟碉诗话》中则认为杜诗有“诗史”之称,在于其诗歌用春秋笔法反映了社会现实,具有讽喻意义以及记录历史的功能。
对杜甫的消极论评多出现在与其他诗人特别是李白的对比之中。中国古代文坛中李白与杜甫诗歌孰优孰劣历来争论不休,韩国朝鲜朝文人也常把杜甫与李白相互比较。李圭景《诗家点灯》引南宋文人敖陶孙言“(李白)如刘安鸡犬”。南龙翼在《壶谷漫笔》中评点:“李杜优劣,自古未定,元微之始尊杜,而韩昌黎两尊之。自宋以后,无不尊杜,敖陶孙诗评,以杜为周公制礼,不敢定议,此言是矣。而以李比刘安鸡犬,无乃太轻且虚欤。” 南龙翼站在历史和文脉的角度较为客观公正地评价了李白和杜甫,虽没有明确表现出对两人的爱憎,但认为李白刘安鸡犬的比喻“无乃太轻且虚欤”,对杜甫却“不敢定议”,以此可知南龙翼尊杜贬李的倾向。柳梦寅《於于野谈》还记录了一个朝鲜文人对李白杜甫诗歌的比较评价:“蔡祯元,儒士也。好古文,虽不自工其文,论文有佳处……或问李杜优劣,答曰,李诗曰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杜曰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赋花柳一也,而李自然,杜雕琢,优劣可立辨。” 此条诗话中的蔡祯元认为,李诗自然而杜诗过于雕琢,李胜于杜。申景濬在《旅庵诗则》中也认为李白的诗歌“冲淡坦正”,更有古风,杜甫则“未免为后世之体”。申景濬基于自己的美学原则,流露出了崇李贬杜的倾向。
三、韩国诗话对杜诗典范地位的论评
高丽朝文坛虽以苏轼为中心,在诗话中却也出现了以杜甫之诗为诗歌创作学习典范的条目,崔滋《补闲集》记载:“文安公常言,凡为国朝制作,引用古事,于文则六经三史,诗则文选李杜韩柳,此外诸家文集,不宜据引为用。” 李齐贤《栎翁稗说》言:“李文顺公奎报谓,先生为诗学韩杜。” 崔滋和李齐贤都把学习杜诗作为诗歌创作的重要路径来看待,但朝鲜朝许筠在《鹤山樵谈》中认为“为诗,则先读《唐音》,次读李白,苏、杜则取才而已”,即杜甫与苏东坡是居于次要位置的。
朝鲜朝诗话中记录了许多文人学习杜诗的具体事例。柳梦寅《於于野谈》:“苏斋卢守慎,谪珍岛十九年,冬则为窟室而读书。于书无所不读,而偏《论语》及杜诗至二千周。”尹根寿《月汀漫录》:“苏斋手写杜诗,不遗一首,细书作二卷,常讽诵。”金得臣《终南丛志》:“卢苏斋读论语杜诗二千回。”许筠《惺叟诗话》:“我朝诗至宣庙朝大备,卢苏斋得杜法。” 梁庆遇《霁湖诗话》:“卢苏斋五言律,酷类杜法,一字一语,皆从杜出。其诗书礼学未,四十九年非之句,世皆传诵,实出于老杜咏月诗曰羁栖愁里见,二十四回明,可谓工于依样矣。杜诗长律,纵横雄宕,不可学而能之。故苏黄两陈俱不敢倣其体,而苏斋欲力追及之,难矣哉。” 另有一条曰:“权教官号石洲,成癖于诗,不事科业。其诗祖老杜袭简斋,语意至到,句法软嫩。一时能诗人,皆推以为莫能及,近世诗人之得盛名者,石洲为最矣。”权应仁《松溪漫录》:“苏斋相国之诗,专学老杜纯正典雅。” 张维《溪谷漫笔》:“(余)始读杜李二家及唐音,学为歌行近体,初颇生涩,阅二三岁乃得蹊迳,自是涉猎唐宋诸家。”
在上述诗话记录的学杜事例中,一些作者也发表了自己对杜诗的看法:梁庆遇认为“杜诗长律,纵横雄宕,不可学而能之”;权应仁认为“老杜纯正典雅”;李植认为杜诗中也有“横逸艰晦之作”,“精细高迈者” 才是学习律诗的准的之作;李仁老《破闲集》赞扬杜诗用字炼句之精妙,谓之“琢句之法,唯少陵独尽其妙”;崔滋也对杜诗的“琢句”大为赞赏,但认为对于初学诗者来说不可过度模仿,“凡诗琢练如工部,妙则妙矣。彼手生者,欲琢弥苦,而拙劣愈甚,虚彫肝肾而已”。这些诗话条目表明一部分韩国古代文人将杜诗作为诗歌创作的学习对象来看待,有的是侧重于学其用字和韵律,有的是侧重于学其美学特色,有的是学杜甫诗歌中流露的忠君爱民的精神风貌,有的则从韩国的民族现实出发,认为不能靠单纯模仿取得杜诗特别是律诗的艺术成就。
四、李植《学诗准的》与杜甫
李植《学诗准的》这一部只有千余字的诗话篇幅虽短,在所有韩国古代论及杜甫的诗话中却最具代表性和典型性。这部诗话站在文学本质、形式和流变的高度,结合朝鲜的实际情况,详细论述了诗歌创作的学习方法,阐明了要学习杜诗以及学习哪些杜诗、怎样学习杜诗的观点和原因。
李植认为李白的古体诗过于飘逸,不好把握,难以学习,杜甫变体诗透出的性情和寓意则为古今之最,其中的记行诗、离别诗是“不可不熟读摹袭以为准的” 的。就具体作品而言,李植认为杜甫的《八哀诗》等“大篇” 作品“非学富才博不可学,亦非诗之正宗,姑舍之”。李植后的文人李瀷(1681—1763)在《星湖僿说》中记录了朝鲜文人递相传授口诀学习《八哀诗》的材料:“姜主簿世贞云:‘余曾学杜甫《八哀诗》于许沧海格,沧海学于李东岳安讷。’盖有所传授口诀。” 这一方面说明对朝鲜文人来说理解掌握《八哀诗》尚属难事,自不宜作为学习创作之准的,另一方面说明李植之后杜诗进一步为朝鲜文人所接受。
李植认为:“律诗非古也,而后世诗人专用是鸣世,而古诗晦矣。”律诗相对于古体诗而言更能“言志”,故当舍李白等多作古体诗的诗人,着重选读律诗并练习创作以熟练掌握韵律。在创作律诗的诗人中,杜甫为“专精师法者”,但李植认为对于杜甫的诗歌也要批判性看待和舍取,即所谓“其横逸难晦之作,不可学,专取其精细高迈者,以为准的”,并且要参照唐朝韵律。学习七言诗时杜甫诗歌虽固然是“雄放驰聘,必须健笔博才,可以追蹑”,但由于其“词语平近”,因而李白、苏轼和黄庭坚也可以作为学习对象。排律虽然也要以杜诗为主要学习对象,但排律“甚无次第,不可学”。李植还认为,学习宋诗也要以近于杜诗者如李梦阳、陈后山之诗为参考。最后李植以自身的学诗经历为例,得出了“先学古诗、唐诗,归宿于杜” 的结论。
综上可以看出,李植在此诗话中反复提及杜诗并终“归宿于杜”,认为杜诗可以为学诗之准的者,为其“记行及离别等作” 的变体以及“精细高迈” 的律诗,七言歌行不过是“姑学” 而已。因为杜甫的记行、离别诗多抒发叹家国、哀民生之“性情”,律诗便于掌握,可以“鸣世”;而七言歌行“最难学”故不十分提倡,《八哀诗》是“大篇” 故舍之。这体现出李植在诗歌学习创作层面对杜诗的取舍标准:一是看其诗歌的思想感情,二是看对于朝鲜文人来说学诗的难易程度。《学诗准的》和《杜诗批解》一样,都体现了李植在向朝鲜文坛引介、推广和普及杜诗中起到的重要作用。
五、韩国诗话中对杜诗摘句论评的举隅析评
摘选杜甫诗歌最多的诗话集是李睟光的《芝峰类说》,涉及杜甫诗歌达百余首之多,徐居正的《东人诗话》和梁庆遇的《霁湖诗话》均为20 余首。摘集杜甫诗句予以分析评点的韩国诗话条目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综合已有的杜诗注释,对注释进行勘误和辨析考证诗句和字词以释义;二是点评所摘诗句及用字,有时通过将所摘杜诗与其他诗人的诗句进行比较来说明,有时仅发表自身观点并未说明理由。
以李睟光的《芝峰类说》为例,此诗话中论杜甫《杜鹃行》中的“业工” 一词:“杜诗杜鹃行曰:业工窜伏深树里,车天辂尝言杜鹃雏曰业工出杂书云。而余意业工犹言能工,谓杜鹃善窜伏于深树间也。” 李睟光引用了车天辂诗话集《五山说林》的说法,而后提出自己“业工”即“能工”的观点。《芝峰类说》另一条对杜诗“黄独无苗山雪盛” 一句中“黄独” 的解释是“芋魁小者耳。江南名曰土印,盖即我国之所谓土郎也。今俗亦谓土莲”。李睟光以韩国固有之名词解释“黄独”,这样的注释力求为朝鲜文人说清字词之意,有很强的民族性色彩。《芝峰类说》评杜诗“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 中的用字,同意杨慎“‘青青’字自好,‘白白’近俗” 的观点,不过接着又摘引韦应物“沃野收红稻,长江钓白鱼” 一句,认为韦诗“恐不如杜之用事亲切矣”。《芝峰类说》论杜诗“江月去人只数尺”一句:“孟浩然诗曰:‘江清月近人。’杜子美云:‘江月去人只数尺。’罗大经以为浩然浑涵,子美精工。余谓子美此句大不及浩然。” 诗话作者评点杜甫的具体诗句用字,表达了自己的审美标准和美学倾向,在批评杜诗的过程中传达了自己的诗学观点,具有批判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