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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官方藏书事业的理论探索

2020-01-09郭伟玲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

图书馆理论与实践 2020年3期
关键词:藏书阶层民众

郭伟玲(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

1 概念界定

“官方藏书”是一个指向更为确定的概念,偏向于属性强调及特定领域。第一,藏书史中常用的官府藏书指“典藏图书的皇室或政府的收藏活动”,[1]但究其词源,典出“以治官府,以纪万民”(《周礼·大宰》),意为“官署”,亦有府库、官吏之义,官府藏书的外延在以往研究中逐步拓展,偏向于藏书的事物,如处所、机构、人员等;“官方”源自“举善援能,官方定物”(《国语·晋语四》),引申义为“政府方面”,与藏书结合,更强调藏书的性质,如国有性、公共性、政治性。第二,文内“官方藏书”对官府藏书的概念进行划定与拓展,将“皇室与政府”的外延范围限定于中央藏书机构、文化机构等国有藏书以及帝王藏书,排除了地方官府藏书、中央省部寺监的部门藏书和皇族私人藏书,其意在强调藏书乃“政化之黼黻”,[2]616标明朝廷教化作用,地方官藏发展不均衡,省部寺监藏书范围狭窄,皇族藩王藏书则可归入私人藏书,藏书作用难以统一探讨。第三,藏书史中“官府藏书”外延甚广,但地方官府与省部寺监等职能部门的藏书活动的研究相对薄弱,不足以进行理论分析,因此讨论某类型藏书的学理性时,在辨析官府藏书研究范畴的基础上,本文暂且使用“官方藏书”来限定,与以往的藏书术语进行描述性的范围区分。

文献生存在一定历史时代中,而藏书作为文献生命周期的一环,必然与社会学、政治学与历史学等领域相关,因而中国古代官方藏书的学理分析需面对以下问题:官方藏书的社会基础是什么?文献为什么被聚集,它具有怎样的价值与功能?藏书活动与社会活动之间如何相互影响?谁承担了文献的生产与传播,其组织方式和社会路径是什么?以问题为导向,可从知识的社会性、统治阶层的制衡和社会思想的一贯性来架构官方藏书的理论基础。

2 知识社会学:知识的社会性

知识与图书馆、文献、信息构成了图书馆学研究的逻辑起点,其中图书馆最为具象,文献作为载体客观存在,而信息与知识则是文献的承载内容,尤以组织化、有序化的知识为本质,知识作为图书馆学研究的理论基础,普遍为学界所接受。在此前提下,古代官方藏书事业的理论基础也应以讨论知识的属性为开端。知识的生产与传播受到所在社会规范的制约与限制,知识价值根据政治秩序、思想观念、核心内容进行有条件的判断,知识以各种形态与权力、经济、思想等因素结合,知识失去了纯粹性而浸染了社会属性。

2.1 知识生产的社会性

古代中国的知识产出具有明显的社会性。首先,中国古代知识的生产方式存在着官方和民间两套体系,两者路径与目的虽有差别,但却在社会规则中交错互动,官方修撰与民间著述通过文字图像等表达并呈现在文献载体上,但官修较之于私著在源头上具备优势,它与政治相关联,优先掌控知识话语权。以古代海洋知识为例,“官方通过多种途径获得了丰富多彩的海洋知识,但在修撰正史、绘制‘天下图’时向公众发布海洋知识则按照九州中心观和华夷秩序进行了选择和书写”,[3]古代海洋知识的生产是官方在汇集民间知识的基础上进行选择、加工、改造,将非官方知识纳入官方体系之中,这是知识生产方式上自上而下的同化与融合,反之,民间知识生产者为附和政府,对著述进行修改也常见于史料,两种知识生产途径最终统一于社会主流价值中,体现了生产方式的社会性。其次,古代知识的生产者,即文献作者(集体与个人)具有共同的教育背景和观念认同,虽不同时代不同作者具备有多样性与个体性,但他们仍服从于社会规范的要求。马克斯·韦伯以“教养社会”形容战国以后的中国,“古典教养是成为统治身份团体之一员的决定性前提”,[4]86古典教养即书写于文献上的知识,西汉“罢黜百家”,儒家文献进入国家政治体制成为经典,对经典的通晓和书法、文体的学习成为士人最基本的教养要求,儒家思想为基础社会共识成为古代作者普遍认同社会规范。第三,从知识产出的内容体系来说,两汉以来经学成为知识体系中的核心知识,对于经典的集解注疏等内容形式成为普遍的、核心的生产选择,这样势必导致数学、自然科学、地理学、天文学等领域知识生产的边缘化,《四库全书总目》总目著录文献3,461种79,309卷,“天文算法类算书之属”录25种210卷,“易类”录166种1,769卷;存目古籍为6,793种93,565卷,“术数类数学之属”存 28种166卷,“易类”存318种2,372卷,[5]可见,社会对知识内容选择倾向的影响。

文献在诞生之初就接受了社会特定的价值判断,这种判断不仅针对文献内容,还针对文献生产的目的。“我国的官府藏书尤以历史和政治为最。……涉及技艺方面内容的藏书不多,至于商业的,则几乎没有”;[1]西方学者提出“建一座囊括所有知识传承、并容纳所有人间书籍的图书馆”,[6]69但人与文献经历筛选后,均受到知识生产社会性的影响。

2.2 知识传播的社会性

知识研究内容、知识生产者和评价标准均被社会规范所限制,融入其中则可传播流通,位于其外则被禁止甚至销毁。[7]换而言之,知识的产生、传播均在一定的社会阶层、政治制度的辖制下,具有一定的社会性。以唐为限,假设帝王修文重书(当然这是部分史实),分散于各地、各家的文献聚集在一起,通过颁布、赏赐、出版等政策鼓励特定知识从一个领域向另一个领域流动,官方藏书建设的历史意义在于体现统治阶层的选择与政治力量的推动,知识传播的社会性亦体现在社会文献的聚集与藏书文献的再传播的过程之中。之后,印刷术的普及使得知识传播进入更广阔的社会与经济场景,传播渠道脱离了政治体制,而进入了社会生产领域,知识不再经过一个聚集再传播的过程,而是直接在整个社会中进行扩散;文献生产方式的嬗变使得政治权力从文化宰制者转变为文本审查者,北宋朝廷设置呈送本制度,民间印本“成为官府藏书主要来源和补充手段之一”,[8]460同时对民间出版进行内容审查,奏请“应街市镂板文字,供录一本看详”,[9]从生产控制到内容控制,权力的影响从知识传播的载体(文献)到了内容(文本),这一转变影响了藏书事业,宋代印本的普及与易得改变了之前“人以藏书为贵”的心理,[10]文献知识从特定阶层和封闭书库走向了民间,公私藏书得到长足发展。明清以来,官藏建设、出版审查等手段不够主动,权力开始进入文本生产领域,官修书与禁书政策标志着权力对于知识的规范与钳制从传播转向生产,致使明清官修书事业勃兴。

3 政治学:君臣制衡的标准

藏书活动应人类保存知识的需求而产生,但图书馆史学者E·D·约翰逊提出疑问:“图书馆是因为大众有保存知识的意愿而产生,抑或主要是靠一些个人的努力(因为自利或为大众利益)而产生?在任何社会之中,是否曾有大多数民众起而要求设立图书馆(公共图书馆、免费图书馆、或图书馆服务)?”[11]答案是否,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图书馆的设立与使用均是经由少数人的努力而发展的,中国文献的生产、传播、收藏等生态环节,藏书的聚集、校雠、典藏等方面亦由少数人参与并推动,他们的身份可分为两层,一种是君,代表国家最高权力的君王,一种是士,或任职于政府机构的仕宦,或归隐于乡间的士子,两个阶层共同营建藏书事业。

君,是一个历史范畴,秦汉以后的“中央集权式君主政体”时期,帝王成为最高权力化身,“世俗的权威和宗教的权威皆握于一人”,[4]65人民普遍将帝王看的高于一切,对帝王产生完全效忠和献身的情感皈依,几乎所有的思想家都有文献言论谈及君主与政治,或论证君主的必然性、合理性、永恒性等是为尊君,为君权的存续和行使设置条件,为评价、反对君主提供价值尺度,是为罪君,两者相互渗透牵连,成为道义,“道义的约束对象和内容最为广泛,它在一定意义上行同宪法,……力图把帝王置于自己的规约之下”,[12]571帝王通常也承认遵从并迎合道义,并会使用这把双刃剑来为自己的统治服务,士大夫认可道义的尊崇地位,认同有位才能行道,君王之位为治统,圣人之教为道统,坚持圣王合一的思想。儒家经学成为道统外在形式,而承载这些思想的文献被君臣认为资治教化的经由之路,“从学术化经典向治术化政典的转化”,[13]尊为政典,是以《隋志》序开篇言及文献作用:“其王者之所以树风声,流显号,美教化,移风俗,何莫由乎斯道。”[2]616

士大夫将政治理念融入儒家经典与注疏文献中,向上通过天灾记载和谥号拟定评判君主,以政治责任、道德义务、天意权威以及政治制度设计来限制君权;向下成为庶民进入士大夫阶层的直接考核标准,尤其科举制盛行后,对于经典内容的学习、书写与写作成为任官考核的内容。古代中国获取官职,或者进入士大夫阶层的机会对社会开放,民众只需证明自己对经典的掌握和应用达到认可的标准,社会阶层随即可以提升,成为有资格参与到政治与礼制中的人。

士大夫通过学习君王所钦定的经典参与国家考试入仕为官,皇帝则遵循经典中对君权的论证和规范,遵循礼仪和伦理,任命精通经典的士人为官,两者之间在经典文献之上达成一致和妥协,形成君臣制衡局面。在君臣制衡中,经典以绝对的准则性威信和纯粹化形式作为评判标准,他们“发现自身处于一种绝对权力的地位、并独揽庶务和神职的功能时,除了抱持一种注重典籍的传统主义心态之外,别无其他选择。只有典籍的神圣性本身可保证秩序——支持此一阶层之地位秩序——的正当性”,[4]229重书崇文也成为君臣双方必然的选择。

4 历史学:社会思想一贯性

中国古代官方藏书本质是藏大于用,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用价值,虽并非完全排斥利用,但惠及面狭窄,那么如此单方面的藏书建设如何得到民众的认可和支持,历朝政府所倡导的一次又一次的征集活动,多少都得到了民众响应,文献从民间聚集至中央,而后又散入民间,聚而又散,散而又聚,官方藏书生长于大众积极参与的土壤之中,社会风气、民众心理与官方藏书之间的逻辑关联值得深入分析。

社会风气是某个时期“流行性的群体行为的价值观实质”,[14]政府通过导向、示范、规范、惩戒等措施来塑造社会风俗,此所谓“教化”,顾炎武认为“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15]将社会风俗的形成溯源至官方作为,文献则是朝廷“美教化移风俗”的途径。其一文献内容转化,即将经典中所包含的思想知识和政治意识,通过蒙学、类书、俗文学等途径,从精英阶层传播至民众阶层,知识被再次生产,经典知识被附着新的观念和信息,“知识人的知识”转化至实际的知识,传播至民间,“进入一般人的思想和生活领域,成为一种通俗文化,进而影响他们的思维方式和社会行为”,[16]经典融入并影响了社会风气。其二通过载体的控制,包括文献收集、定本颁布等措施,如文献的聚集一般会发生在新朝初建或新君即位,牛弘《请开献书之路》言:“经邦立政,在于典谟矣。……若猥发明诏,兼开购赏……重道之风,超于前世,不亦善乎!”[2]868政府通过文献聚集来彰显超乎前人“重道”理念,尤其政权更迭百废待兴,“正是重新收聚图籍、弘扬文化的好时节”,[8]256通过下诏搜集经籍彰显重文的施政理念。文献整理紧随其后,唐太宗贞观中颁《五经正义》为定本;唐玄宗亲注《孝经》颁于天下,并敕“令天下家藏孝经一本,精勤教习”,[17]《孝经》《五经正义》等文献“以官方的名义加以注释,并且被要求士庶普遍阅读”,[18]这种行为密切了知识与权力之间关系,政府通过控制文献干预知识传播,通过集中、分级、规范等措施,“使对知识的控制成为可能,保证了对知识的挑选”,[19]士子学习经过选择的经史知识,具有了“美节廉耻”,士大夫阶层思想得以规范。

民众思想的形成一方面源自于政府自上而下教化引导,另一方面来自于民众自下而上的对权威与主流思想的认可与向往,这种认可体现在底层民众对于教育的态度,以及渴望通过接受教育获得改变的心理预期。西方思想史家塔伯特认为,什么人实际受到教育,什么人适应改变了的教育体制,教育的目标使社会风尚有什么样的改变,这些都将对知识史和思想史产生相当深刻的影响。[20]唐朝的教育体系遍布全国,深入到县、乡、里基层组织,教育进一步社会化,教育机会增多,民众对于教育的接受与认可空前,尤其是底层民众得到了通过教育改变自身的机会,对知识、对文献的渴望与推崇达到高峰。[21]部分寒门士子成功“跃入龙门”激励和刺激了民众,他们对教育与科举的信任远远超过贵族阶层。民众将文献知识看作远胜于黄金珠宝的无价之物,是源于他们对于通过接受教育从而进入仕途的虔诚,现实生活的严酷使得他们渴望通过对经典的学习跳出自己的阶层。民众朴素的价值观将经典的学习转化为一种“学习、应试、做官”功利价值取向,进而形成文献关注和认可。这种重书重教思想虽然较为世俗功利,但的确进入了民众思想和信仰的中心,成为社会思想的表现,并溯流而上,国家重书崇文政策得到了最底层民众的支持与认可,官方藏书事业作为政策最直接的表象,符合民众对朝廷的想象与期许。

5 余论

官方藏书的社会基础来源于各阶层对于文献的期许,君主借助文献这一知识载体完成其合法性和权威性的认可,士大夫阶层树立以知识为标准的阶层准入条件,两者通过对知识内容和载体的控制保证阶级秩序,而平民阶层则迎合上层思想意识,试图通过接受教育,学习经典文献,来获得阶层提升机会,知识、文献、教育三者相互影响,君、臣、民三个阶层相辅相生,知识的社会性造就了中国古代社会的经典,经典所承载的内容信息经过皇权的干预和选择、仕宦阶层的神圣化,以及大众的无条件信服和接受,成为一种社会风气和社会思想,文献不单单为知识的载体,官方藏书也不仅仅是文献的聚集,而是具备了更多值得探索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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