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记书信中的钱玄同形象
2020-01-09尹奇岭
尹奇岭
(阜阳师范大学,安徽 阜阳 236039)
钱玄同是新文化运动中第一阵营中人物,是新文化建设中骁勇善战的一员。鲁迅说:“玄同之文,即颇汪洋,而少含蓄,使读者览之了然,无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见,反为相宜,效力亦复很大。”[1]钱玄同家境优裕,父亲钱振常做过绍兴、扬州、苏州等地书院山长,异母兄弟钱念劬曾任日、英、法、德、荷、意等国参赞或公使,嫂嫂单士厘是民国时期著名知识女性,这些都使他受到很好的家庭熏陶。1905-1910年他在日本留学,在早稻田大学师范科学习,接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
钱玄同先生鲜明的个性,特出的性格,往还讨论的学术问题,参与的社会事件原委,对历史和当下人物的品评,以及日常生活的琐碎,在其日记书信中都有丰富材料。就日记而言,杨天石先生主编的《钱玄同日记》整理本,收集了从1905年12月9日的第一则,到1939年1月14日的最后一则,时间长达35年。钱先生对日记也是很重视的,1922年12月31日,他在日记里写道:“我以为一个人一生的经历,至少总有做一篇写实小说之价值,故日记实在[是]极有用的东西。我这十多年的日记,虽然时写时辍,但既有此断简残篇,便有保存它的必要。”[2]491在1922年的日记之前,有一段开首语,叙述了自己与日记的“因缘”:
我从一九〇五年(乙巳)年底到日本的时候起写日记,以后时写时辍,直到去年(一九二一)除夕为止。现在决定从今年(一九二二)起,天天写日记,不再间断。我想近七十年来,中国有两个人,都是天天不间断的写日记,写了一辈子,一个是曾国藩,一个是李慈铭。论这两个人的道德、学问、文章,都不算上什么,可是他们这种“勤”与“恒”的精神是很可佩服的。去年胡适之买了一部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他忽然观感兴起,大做起日记来。半年之间,已经做了七八百页(每页约四百字),他这半年之中的“读书录”尽载其中,而每每所办之事,亦详记无遗。他是看了李氏日记而兴起的,我又是看了胡氏日记而兴起的。我平日有两个最大的毛病,就是“懒惰”和“无恒”,活了三十五岁,不但一件正经事也没有做过,就说读书罢,也从没有好好的看过一部书。所以我对于国故,如文字学,如辨伪之学,如白话的文学,心里都很喜欢研究,但是一点成绩也没有。固然,我这几年以来神经衰弱,精神郁伊,不耐久坐,不耐多思,但是“懒惰”和“无恒”究是还是根本痼疾。不将此疾根本扑灭,虽日服鸡卵、牛乳及一切滋养物品,还是治标的办法。
这段话钱玄同自我诊断了“病情”——即“懒惰”和“无恒”,他给自己开出的第一剂治疗药方就是:“每日写日记,揭载每日作事、访友、所读之书,及读书之心得,既备遗忘,且可观今者见识之变迁。”[2]383在与钱玄同往来的师长、友朋、学生中,也有大量的书信日记文字涉及到他,为我们全面了解他提供了丰富资源。
一、钱玄同思想的变迁
钱玄同先生处身在思想文化急遽变化的时代,他的一生思想上也多次发生变迁。这在日记书信材料中有充分而清晰的展示。
青年时期的钱玄同有段时间是个激进的复古派。那个时期,他是崇拜古圣先贤的,不容有改变。1908年9月27日,他在日记中骂道:“近日闻学部纷纷调王照、劳乃宣入内拟简字,复有此獠出现,何王八蛋之多也。”[2]141众所周知,努力收集、研讨简体字,制定简体字表是钱玄同后来花费很多精力做的事业,此时却是激烈反对的。在日记中,他不止一次表达复古的志愿。1909年1月22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故今岁以后,当壹志国学,以为保持种性,维护民德计。”[2]1451909年9月30日,钱玄同在日记中系统而又全面表述了他复古立场和原委:
总之,吾侪今日作事,宜师古,宜复古,宜存古,而决不可泥古。古圣作事,往往因时制宜,求其合于情势,故所作往往少弊……后世事不师古,好骛新奇,凡有造作更张,多不合情势,第求苟简,故中国后世不如古代,即是故也。(自唐以后,凡百事物,无一不日退一日)。时至今日,西学输入,凡唐以来之叔世弊政,相形之下,无不见绌。趋新之士,悉欲废之,有心人有忧之。愚谓新党之浇薄诚可鄙,但此等弊政得赖是以扫除,亦未始无裨,弊政去而古之善政乃可见诸实行矣。宜师古者,即因圣王制作具有精意之故焉。宜复古者,即后世事物不如古昔者,宜复古焉。宜存古者,古制有不适宜于今日者,未必尽属弊政,乃时势不同之故,如井田等是,虽不能见诸施行上,而宜保存,庶几后人得有追想其祖宗创造之丰功伟烈,庶几种性民德赖以不坠也。故愚谓凡文字、言语、冠裳、衣服,皆一国之表旗,我国古来已尽臻美善,无以复加,今日只宜举行者……[2]180
在此立场之下,他视野中的西学便被国学吞没了。1910年1月20日,钱玄同在日记中说:“故今后童子宜将古书多读。至欧洲之学,宜径用原书,万勿乞灵于日籍也。日本之学多属稗贩,东涂西抹,有何足道! ”[2]211-212
随着对西学了解的加深,以及对眼前现实的绝望,钱玄同的思想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由复古派一变成为革新派。1917年1月28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一年以来思想变迁,觉中国古书有价值者本少,而有价值之书,或适用于古昔,未必适用于今日,故今后本国古籍颇拟少购。”[2]306他渐渐对传统文化包括文字产生了激烈的否定情绪。在1918年3月4日的日记中,他说:“我近日想这汉文实在是要不得的东西。论其本质,为象形字之末流,为单音语之记号。其难易巧拙已不可与欧洲文字同年而语矣。而二千年来孔门忠孝干禄之书居百分之五十五……,说什么阴阳五行、三焦这些屁话,狠毒过于刽子手的医生,其书又居百分之二十,诲淫诲盗、说鬼谈狐、满纸发昏梦疯之书又居百分之二十五。此等书籍断不可给青年阅看,一看即终身陷溺而不可自拔。”[2]334-3351922年12月30日,他在日记中系统梳理了自己二十年来的思想见解的变迁,称自己比 “以今日之我与昔日之我挑战”的梁任公还要厉害,简直是“成极端的反背”。在日记中,钱玄同列举了自己思想变迁的轨迹:
一,一九〇三以前,尊清。一九〇四以后排满。
二,一九〇八——一三,主张复古音,写篆字,做顾炎武和江声第二。一九一八以来主张用破体小写。
三,一九一五——一七,主张以《广韵》为标准音,谓国音音宜繁多。一九二〇以后极力提倡国音,谓国音宜简少。
四,一九〇八——一五,主张保存汉字,极端排斥国语改用拼音之说。一九二一以来主张国语非改用拼音不可,极端排斥汉字保存论。
五,一九一二竭力反对汉字改写横行。一九一七以来竭力主张汉字改写横行。
六,一九一二——一五,主张复汉族古衣冠。一九一六以来主张该穿西装。
七,一九〇九——一五,主张遵修古礼。一九一六以来主张拨弃古礼。
其他如对于文学艺术,对于清代朴学,对于今文经说……大都是“以今日之我与昔日之我宣战”者,所以我对于梁任公这句话,不但不嘲笑他,而且深以他为然。[2]490-491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高潮期很快过去了,《新青年》同人开始分化,钱玄同的思想再次发生微妙的调整。在1921年1月1日的日记里,他说:
我在两三年前,专发破坏之论,近来觉得不对。杀机一启,决无好理。我以为我们革新,不仅生活见解,第一须将旧人偏窄忌克之心化除。须知统一于三纲五伦固谬,即统一于安那其、宝雪维兹也是谬。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处而不相悖,方是正理。佛有小乘、大乘,孔有三世之义。其实对付旧人,只应诱之改良,不可逼他没路走。如彼迷信孝,则当由孝而引之于爱,不当一味排斥。至于彼喜欢写字刻图章,此亦一种美术,更不必以闲扯淡讥之。彼研馈故纸,高者能作宋明儒者、清代朴学者,亦自有其价值,下焉者其白首勤劬之业,亦有稗于整理国故也。至若纳妾、复辟,此则有害于全社会,自必屏斥之,但设法使其不能自由发展便行了,终日恨恨仇视之,于彼无益,而有损于我之精神,甚无谓焉[2]367。
从以上引文看,钱玄同激进的姿态再次趋于保守。当思想文化的倡导在经历现实检验的时候,也正是修正自身的时候。这段时期,也正是《新青年》一部人热衷“整理国故”时期,这一“保守”的趋向并不是个体的,某种意义上构成一个思想的潮流,包括胡适、周作人、刘半农等人。只不过每人退守到何处并不一致。1927年,钱玄同在一封给胡适的信里称“回思数年前所发谬论,十之八九都成忏悔之资料”。8月11日,胡适在回信中说:“实则大可不必忏悔,也无可忏悔。所谓‘种种从前,都成今我,莫更思量更莫哀’是也。我们放的野火,今日已蔓烧大地,是非功过,皆已成无可忏悔的事实。昔日陆子静的门人有毁朱元晦者,子静正色说道,‘且道世间多个朱元晦、陆子静,是什么样子;少个朱元晦、陆子静,又成个甚样子’。……如今只好说,‘世间添个钱玄同,成个甚么样子!少了个钱玄同,又成甚么样子!’此中一点一滴都在人间,造福造孽惟有挺着肩膀担当而已。”[3]398-399可见,思想文化观念的变迁,不仅因时势而异,也因人而异。同一阵营中的人会分化,分化到同一方向的人,选择的态度也会不同。
二、钱玄同的学识与眼光
钱玄同思想文化观念方面的几经变迁,是与他好学深思、勇猛精进的精神分不开的。钱玄同自身富有天才,有良好的旧学功底,师从名师,又受到西学的熏陶,置身于新文化运动的最前沿,有一批思想最活跃、最富于天才的知识精英为伴,可以互相激发,辩难讨论。这也造就了钱玄同在思想文化建设方面的突出成绩。在日记书信里,钱玄同留下了大量评人衡文的隽语,以及对思想文化、社会事件一针见血的阐发,也记录了友朋的隽言妙语,为我们理解五四新文化中发生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关系等方面提供了帮助。
以钱玄同的天才,以及所处的前沿地位,总能得风气之先,发前人所未发。早在晚清,他的思想意识就有超前性。1908年2月28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二十世纪之时代宜求社会的平民教育,如孔、孟之徒应排斥务尽,以绝忠君爱国之念。”[2]118发出这样的声音,具有这样的观念,在那个时代是少数人才有的,年仅21岁的钱玄同思想走在时代前沿由此可见一斑。在学术思想方面,钱氏更显出其早熟迹象。在1906年3月12日的日记中,他议论道:“看马《文通·名字类》毕,书固佳矣,然予观之,觉尚有未尽确当之处,即其定名亦不若严又陵之雅确。虽然,创始者难为功,眉叔当中国未有文法之时,能成此伟大事业,是固未可以今日享现成福之眼光,诋諆前辈也。”[2]28此时钱玄同19岁,就能以历史的眼光来评判前人。其他还有很多例子,可证其独到的见解。如1910年1月11日,他评论说:“廖平、康有为辈乃欲合以西人之言,强相比附,不辨家法,不遵师说,惟以一字一句之可附于西学者是尚。至谓六经非因古史成文而参以笔削,尧、舜、禹、汤皆无其人,为孔子之所臆造。”[2]209钱氏的品评是否确当暂且不论,其发言总是有理据的。1909年5月17日,他说:“阅《名人书札》,见所选者都非佳文,由此等选者,胸中只知有苏轼、袁札〈枚〉诸人耳。即如近儒论学之信,何啻千万,乃皆不入选,可知其陋。”[2]1611917年,是新文化运动鼓荡期,钱玄同是积极参与者,在日记中有不少材料,可见其思想见解。如:1月1日,他说陈独秀、胡适倡导文学改良,且二人都通晓西方文学,必能为中国文学界开辟 “新纪元”,接着他指出了二人可能忽略的方面:“而应用文之改革,则二君所未措意。其实应用文之弊,始于韩柳,至八比之文兴,桐城之派倡,而文章一道遂至混沌。”[2]2961月20日,他说:“域外智识愈丰富者,其对于本国学问之观察亦愈见精美。乃年老者深闭固拒,不肯虚心研求,此尚不足怪,独怪青年诸公,亦以保存国粹者自标,抱残守缺,不屑与域外智识相印证,岂非至可惜之事?其实欲昌明本国学术,当从积极着想,不当从消极着想,旁搜博采域外之智识,与本国学术相发明,此所谓积极着想也,抱残守缺,深闭固拒,此所谓消极着想也。”[2]303这个见解与鲁迅后来说的“拿来主义”如出一辙。再如,10月22日,他对胡适《尝试集》的看法:“适之之《尝试集》寄到。适之此集是他白话诗的成绩,而我看了觉得还不甚满意,总嫌他太文,其中有几首简直没有白话的影子。我曾劝他既有革新文艺的宏愿,便该尽量用白话去做才是,此时初做,宁失之俗,毋失之文。”[2]324关于东西方文化问题,钱玄同也有很好见解。在1923年4月6日的日记中,他说:“我最近觉得‘东方化’、‘西方化’的说[法],实在不能成立。总之科学未兴以前的文化,都是博物院的材料,看到中国有宋之朱学和清之汉学,印度有因明学,这都是科学的精神的渐渐发舒。我更相信赛先生绝对不能(是)西洋人所私有,的的确确是全世界人类所公有之物,所以说这是‘西方文化’,实在绝对不通,这分明是世界文化。”[2]526这个认识今天也是值得重视的,当前学界关于普世价值的争论,似乎可以听听九十年前钱玄同的看法。
在钱玄同的日记里,还能找到很多眼光独到、识见特出的材料。比如,他对学术史的梳理:“汉代的今文家、古文家和清代的简直差得很远。汉代的只会造假书,今文家的董仲舒造《春秋》,归之孔丘;古文家的刘歆造《周礼》,归之周公。于是把历史完全捣乱,这是遮满青天的云雾。清代的是拨云雾而见青天的古文家的章炳麟,痛驳微言大义之说,不信孔子有作经之事实,这是拨开汉代古文家的云雾。今文家的康有为,发明古史不足信之说,不信周公有制礼之事实,这是拨开汉代古文家的云雾。所以有汉代的今文家、古文家而古史之真相蒙,所以有清代的今文家、古文家而古史之真相露。清代的也有乌烟瘴气之处,此则中汉代之毒的原故。就是章君,能拨孔子作经的云雾,而仍躲在周公制礼的云雾之下。康君能拨周公制礼的云雾,而仍躲在孔子作经的云雾之下。此其蔽也!我们现在应该取他们拨云雾之点,而弃他们躲在云雾下之点,则古史真相才能渐渐明白的披露了。”[2]487再比如,钱氏对音韵学名家的品评:“清儒最精者为以音韵通训诂,此亦只戴、段、王数人耳,然尚受拘汉之累。……盖宋、元、明人之敢于驳许说,非诸人所及也。即近人如吴大澂、王国维诸人,识甲骨金文虽精,而胆识实尚不逮元、明、清,惟郭氏(郭沫若,笔者注)后出,为最胜耳。 ”[2]1092
三、钱玄同日记中的社会事件
在钱玄同的日记里,还有关于社会事件的记录,不仅能借以观察钱氏对该事件的情感态度,还可以为一些历史事件的还原提供一手材料。如“女师大事件”,在钱氏日记里有不少地方涉及此事。在1925年4月26日日记中,他写道:“下午偕劭西同至公园,劭西说章行严做了总长竟来干涉国语矣。他说:《中学国语读本》(颉刚所选者)狗屁不通,中学万不可用白话。至于小学,反正够不上,说什么且不论,又注音字母也不成个东西云云。他们既如此,我们索性来干他一下子,鼓吹汉字革命,主张将《古文辞类纂》扔下毛厕。拟俟伏园回京与之商酌,在《京报》出一《国语半月刊》。”[4]635这段日记看似与“女师大事件”无关,其实大有关系。因为牵扯到这批教授与教育总长章士钊之间情感关系,而章士钊是支持女师大校长杨荫榆的,这批教授又多在女师大任教,后来“女师大事件”很多教授参与声援学生与教授们对章士钊的恶感有关。下面从日记里摘录几则,还原一下钱玄同眼中的“女师大事件”:
1925年5月9日:“女师因五七日开纪念会,杨荫榆到场,学生不承认她为校长,令之退席,她大怒。次日开除学生六人,遂酿风潮。学生决心驱杨。”[4]637
1925年8月1日:“阅晚报,知杨荫榆今日奉了章行严底命令,竟带了武装警察到女师大,解散自治会、开除三班生、封锁寝室、断绝饮食,荒谬至此,我何能再与牠〈她〉合作。拟明日在《京报》和《晨报》上登一启事,以表明态度。”[4]649
1925年8月2日:“午后至《京报》和《晨报》登一声明:
钱玄同声明:
1925年8月22日:“今日阅晚报,知刘百昭竟率引警察、老妈子将女师大学生三十人拖出,拳打、脚踢、指掐,无恶不作,伤者甚多。一生本患病卧床(李桂生)亦被拖出挨打,竟日晕绝。”[4]652
鲁迅名文《记念刘和珍君》中提到的“开除学生”等事情,可以与钱玄同日记中的材料参看。从日记中的记述中,我们很容易理解鲁迅的愤慨与钱氏立场的基础。
再如《新青年》同人的分途,既有各人内在理路的分歧,也有互相之间情感上的隔阂,实际上是很复杂的。钱玄同日记为我们了解《新青年》内部意见分歧情形提供了资料:
1918年1月2日:“适之亦微有老学究气象,然我终不以此种主张为然。又独秀、叔雅二人皆谓中国文化已成僵死之物,诚欲保种救国,非废灭汉文及中国历史不可。此说与豫才所主张相同,吾亦甚然之。我意现在中国止有用杂种文字之一法,对于自己的历史,旧有的学术及普通之常语仍用汉文,但该文言为白话,至于新事、新物、新理,老实用西人名字、西字,以Esperanto为标准,因E为改良进化之西文,比专用某一国之西文或用拉丁文实在好看得多,断不必白费心思,闹什么译音、译义。”[2]326
1919年1月24日:“半农来,说已与《新青年》脱离关系,其故因适之与他有意见,他又不久将往欧洲去,因此不复在《新青年》上撰稿。”[2]343
1919年10月5日:“下午三时至胡适之处,因仲甫函约《新青年》同人今日在适之家中商量七卷以后之办法,结果仍归仲甫一人编辑。”[2]351
1921年1月18日:“接守常信,知仲、适两人意见冲突。盖一则主张介绍劳农,又主张谈政;一则反对劳农,又主张不谈政治。”[2]371
1921年1月19日:“为《新青年》适、仲意见冲突事,往与守常商量。”[2]371
在书信里,也会寻到不少这种意见的分歧。如1919年7、8月间,胡适在给钱玄同的信里说:“昨日公等丑诋宋春舫君之戏谈,别后即取《公言报》读之,觉此君末段所言(十九日)全与吾辈无异”,“适意吾辈不当乱骂人,乱骂人实在无益于事。宋君无论如何,他总算得是一个新派人物。其人作文太粗心则有之(此乃多作日报文字之过,且少年得志太早之过),然不当把他骂出我们的大门去也,”2]209。这封信的内容,透露了《新青年》同人在很多问题上都是有意见分歧的。这些日记书信中的材料,作为私人话语,保留了当时的气氛、场景、情绪等日后追述很容易丢掉的东西,因此弥足珍贵。比如北大“讲义事件”。1922年10月18日,钱玄同在日记中有如下记载:“九时半正在上课,忽闻楼上人声鼎沸,不知何事。迄下课,始知一部分学生为学校征收讲义费之事,表示反对,竟至用武力解决,将会计课的门打破,而且有人被殴,蔡先生亦被围住质问,各教授解劝无效。从九时半至十二时半,第一楼中[层]各层楼梯均被塞住。他们就在楼梯上开会,拍掌狂呼!极喧哗之能事。蔡先生愤而辞职。沈士远、李守常诸人亦相继辞职。”[2]464这则日记正是对当时场景的生动再现。
四、结语
钱玄同的一生特立独行。早年迷恋复古,曾参考《礼记》等书为自己炮制了“玄冠”“深衣”,穿戴出门,成为一时引为笑谈。也曾一度考虑要废掉姓氏。1925年8月4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我自读师复之《心社意趣书》以来,久想废姓了,今忽又见此,更增我废姓之念。但姓虽废,而玄同与疑古两名则欲兼存之,因此两名我均爱之也。”[4]650对于别人的辱骂攻击,毫不在意,常以游戏戏谑的态度化解尴尬。如1919年1月8日,他翻阅一月五号的《时事新报》,看到一幅极尽挖苦侮辱之能事的图画——“其中有骂我的图画,说我要废汉文用西文,苦于讲话不能酷肖西人,乃请医生把我的心挖了换上一个外国狗的心,于是我讲出话来和外国狗叫一样。”如此侮辱,估计一般人是受不了的。但钱玄同却说“如此骂法,我颇觉得好玩,还有两条‘敢问录’,是骂我和半农的。看来以后还‘敢’陆续来‘问’,我希望他天天问几段,看看倒是很有趣的。”[2]339-340更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在他40岁那年,打算在杂志上出一期“钱玄同先生成仁专号”,他和朋友还准备了祭文、挽联和挽诗。胡适忙赶去凑热闹,1927年8月11日,发了一封信给他:“生死离别,忽忽一年,际此成仁周年大典,岂可无诗!援笔陈词,笑不可仰”,并附了一首《亡友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纪念歌》:“该死的钱玄同,怎会至今未死!一生专杀古人,去年轮着自己。可惜刀子不快,又嫌投水可耻,这样那样迟疑,过了九月十二。可惜我不在场,不能来监斩你!今年忽然来信,要做‘成仁纪念’,这个倒也不难,请先读《封神传》。——回家挖下一坑,好好睡在里面,用草盖在身上,脚前点灯一盏,草上再撒把米,瞒得阎王鬼判,瞒得四方学者,哀悼成仁大典。年年九月十二,处处念经拜忏,度你早早升天,免在地狱捣乱。”[3]396-397这件事,使不明就里的朋友、学生纷纷致函吊唁。
钱玄同的体质孱弱,常年患有神经衰弱症、高血压症、眼睛也经常不舒服。他的日记中常有“购药”“甚不适”“难过万分”“脑涨欲呕,面唇具白,汗出不止”等文字,但他却没有因为疾病而颓废。他是大学问家,在学术史、思想史、文化史、教育史上都有所贡献,尤其在音韵学上洵然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