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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诗文中的凉州图景与情感记忆

2020-01-09谭海燕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凉州武威

高 璐,谭海燕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霍去病击败匈奴,为显示武功军威,西汉政府在原休屠王领地置武威郡,武威由此得名。此后武威多次易名,据《大明一统志》记载:“凉州卫在都司城东南五百里,本匈奴休屠王地。汉置武威郡,治姑臧县,又于此置凉州。后魏立武威郡,隋为凉州。唐初为李轨所据,寻克平之,复置凉州。天宝初改武威郡,宋改为西凉府,元改西凉州,本朝改置凉州卫。”[1]“置凉州卫”事,则在明初洪武朝中央政府收复河西之后。明代对凉州一带的经营使得中原士人与凉州乃至河西地区产生了诸多联系,而凉州则以其不同于中原地区的独特样貌,进入了明代诗文创作当中。学界目前对于凉州以及河西一带的文学研究成果主要分为两个方面:一是从整体上对内容涉及凉州及河西地区的文学创作进行研究。如赵以武《略论五凉文学》[2]指出,十六国时期的文学作品已大量亡佚,而五凉文学却经历了一段兴旺发达的繁盛时期,由此对五凉文学兴旺发达背后的社会历史动因进行了探讨。刘梅兰《文学地理学视阈下的唐代河西边塞诗歌研究》[3]认为,河西独特的地理环境对于唐代边塞诗人的观念及唐代边塞诗的特有意象具有重要影响。而李小娟《从唐代边塞诗看丝路重镇凉州的人文景观》[4]主要考察了唐代边塞诗中凉州的人文景观,并围绕其所蕴含的社会文化意义进行探究。此外,郝润华《从〈凉州词〉创作看声诗的断代问题》[5]指出,《凉州词》由盛转衰的情况较为典型地证明了严格意义上的声诗其断代应该是在唐宋之际,其体裁则多是近体诗。二是从与凉州关涉的个体作家创作入手进行研究。如魏明安《浅论王维在凉州的几首诗》[6]考察了王维诗歌中对边塞地区风土人情的描写,并将王维在凉州的创作与历史上中央政权与边塞少数民族之间发生的重大事件相联系。杜莹《岑参凉州诗的情感内涵及传播意义》[7]就岑参凉州诗中凉州的物候地貌、风土人情及异域文化进行了考察,指出岑参的凉州诗在文献传播和保存方面的重要意义。从前人研究来看,与凉州相关的文学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中古,特别是唐代这一阶段,而明代文学中凉州书写的情况则有待于进一步考察。梳理明代诗文中的“凉州图景”,有助于辨识不同的历史环境下凉州所衍生的文学样貌,把握那些划归明朝中央管辖,但偏离于主流文化的边关地区所衍生的、具有明显地域特征的创作内容,乃至相关创作者的情感动向与表述方式。

一、明代诗文中的凉州图景

明代诗文中的凉州图景大致包括明代凉州的气候与地貌、自然景观与人文建筑、社会风俗与物产等方面。值得注意的是,由明代诗文所呈现出的种种凉州样貌,不能够完全等同于历史阶段的凉州实景,而是在其基础上糅合了大量作者的主观情绪以及夸张与想象等手法而形成的画面,故以“图景”名之。因此,考察明代诗文中的凉州样貌,其目的亦不在于检查作品是否严丝合缝地呈现了历史的真实片段。于文学研究本身,这种考察的价值在于凸显明代文士是如何看待凉州乃至河西走廊这一区域的,由此产生的观察视角又是如何架构相关文学作品的。

1.气候与地貌

现存明代涉及凉州风貌的诗文,其作者往往不是凉州本地人,而是由朝廷派遣的赴边将领、任职凉州的地方官员及其幕僚,乃至谪戍之人。据杨荣《凉州儒学记》记载:

凉在西陲,即古雍州之域,在汉为武威郡,地利物产,视河西诸郡为美。国朝洪武中设卫置戍,而戍者多南士谪。[8]

戍守凉州的“南士”,从湿润多雨的东南地区来到干燥少雨的西北边塞,对于气候的变化就格外敏感,其书写首先表现的是河西走廊一带的独特气候。凉州位于河西走廊中东部,属于温带大陆性气候,春迟秋早,冬冷夏热,年温差大,并伴有沙漠化特征。这种气候特征突出地体现在诸多明代与凉州乃至河西地区相关的行边诗歌中。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张居正丧父夺情,艾穆抗疏极论请令终制。由此忤旨,廷杖八十,旋谪戍凉州。艾穆赴凉州后,在《寄熙翁老师二首》(其二)中述及凉州气候,曰:“悬瓠城头坐日斜,目随鸿雁极天涯。祁连风卷沙如雾,瀚海春深雪作花。”[9]814使人想见戍地春迟之况。

我国诗歌历来有吟咏季节变化的传统,而“春迟秋早”亦属根据某一参照系而言,这些“南士”与当地人相比,对于季节变化的不同感触就更加深刻,自然而然地反映在了书写当中。万历朝晚期,刘遵宪任陕西兵备副使,曾赴凉州。在《闲居忆河西旧游》(其四)中,他写道:“武威亦战地,风景若宜人。果熟值炎夏,花开及暮春。”[10]682使用了“花”、“果”等物象,突出了当地果实的成熟和花朵的绽放均晚于东南一带的情况,借助植物生长的差异性来反映凉州所具有的内陆气候特征。亦不乏借凉州气候联系当地植物生长情况的例子,唐龙行边诸作中有《凉州行》一诗,其题虽属乐府歌行,但究其内容仍可视为写实之作:“黄沙浩浩西凉州,沙云长结沙草愁。三月青阳照六合,此地萧瑟浑如秋。古堠烟沉雪片落,白水波瀁霜花浮。桃不能红李不白,杨柳初发青丝柔。鸧鹒戴胜音寂寂,雨中沙鸟鸣啁啾。”[11]155这些描述真切地表述出南来之人在西北一带体会到的、不同于中原气候时所产生的一种无所适从的感受。目睹“桃不能红李不白”的萧瑟景象,耳听沙鸟啁啾,难免心生失落。

除了季节变化的独特性,西北地区降水量少、风沙大也是与东南地区迥异的重要气候特征,并由此形成了沙漠、盐碱地等地貌形态。明代描写凉州乃至河西走廊一带的诗歌中对此多有反映。刘遵宪在《闲居忆河西旧游》(其一)中曰:“牢落河湟路,惊沙满道周。荒村百里外,古驿万山头。云暗疑无日,风骄常似秋。凿空开五郡,碛地欲何求?”[10]682长年累月的风沙造成了凉州一带的沙漠地貌,远道而来的文士目睹与中原差别如此巨大的荒寒景象,顿生悲凉之感。王洪《送陈员外子鲁使西蕃》:“剑骑翩翩出武威,关河秋色照戎衣。轮台霜满逢人少,蒲海天空见雁稀。蕃部牛羊沙际没,羌民烟水碛中微。兹行总为宣恩泽,不带蒲萄苜蓿归。”[12]555此处“碛”,指沙漠,或者寸草不生的沙石地。《广韵》:“碛,砂碛。”[13]除沙漠外,盐碱化的戈壁地貌在明代凉州一带较为多见,刘遵宪在《闲居忆河西旧游》(其五)中曰:“积阴朝似暮,乱石野连闉。日映天梯雪,风牵大卤尘。”[10]682“卤”指的是盐碱地。《说文·卤部》载:“卤,西方咸地也。”段玉裁注:“咸地仅产盐。”[14]植物在这样的地貌上很难生长。据艾穆《恩谴记》记载:

自平凉至凉州,凡二千余里,绝不见草木花鸟,沿途亦不见水,余从馆人畜冰饮过客者饮之。[9]728

然而武威素有“五凉古都”“河西都会”“雍凉之都”等美称,常晓舟、石培基在《西北历史文化名城持续发展之比较研究——以西北4座绿洲型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为例》一文中称:“汉武帝辟河西四郡,武威即为河西走廊政治、经济、文化、宗教重镇,以其在丝绸之路上‘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的重要地理位置名闻遐迹,被称为‘兵食恒足,战守多利’的‘银武威’。城市地处河西走廊东端,南靠祁连山,东北临腾格里沙漠,中部走廊平原东连古浪峡,西与永昌县戈壁滩相接,是河西走廊开发最早、人口最密的一片绿洲。”[15]60这种描述似乎与前述诗文中所描绘的荒凉景象有所不符。其实不难理解,除了时代变迁因素之外,一个地区可能会涵盖几种不同的地貌特征。徐勤、陈爱珠《丝路重镇武威》载:“武威地势平坦倾斜,由南向北依次下降,形成西南部山地、中部高平原和东北部沙漠三大明显地貌单元。”[16]80可见凉州地貌特征是多元化的。明代诗文中对凉州除了有大量风沙的记述,亦有许多关于河流的描写,如唐龙《凉州行》:“古堠烟沉雪片落,白水波瀁霜花浮。”[11]155张经《古浪行》:“紫崖环抱古浪城,浪草萋萋浪水清。”[17]394由此可见,凉州的自然景观除荒漠之外,还有水草丰茂的河流谷地。这是由于凉州位于祁连山北部,“祁连山区高中山纵深地带有冰川141条,面积64.82 km2,储水量18.2亿m3,冰川融水0.599亿m3,冰川与长年积雪消融下注,形成西营、金塔、杂木、黄羊等河,构成石羊河水系,即谷水,又称马城河。据史书记载,古代武威河流与湖泽分布密集:马城河为流量最大、流程最长之河流,行七百九十里,其支流有横水、五涧水、长泉水等,还有黄羊川、松陕水、上弥干川等河流;最大的湖泊为都野泽,此外尚有文车泽、武兴泽、水泽等湖沼。”[16]80-81凉州地处西北内陆,干旱少雨的气候特征造成土地缺水而沙漠化,但它却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凉州的南边是每年都带来大量冰雪融水的祁连山,冰雪融水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降水的不足,因此凉州一带才能成为河西走廊开发较早、人口密集的区域。

2.景观与建筑

明代诗文中的凉州书写所涉及的代表性自然景观,其背后往往蕴含着重要军事意义和丰富的人文内涵,创作者选取某一景观作为描写对象,与这一景观本身的重要地理位置有很大关系。张经行边诸作中,对乌鞘岭颇多关注。其《凉州曲》诗曰:

凉州城在古浪西,日日临风听鼓鼙。壮士半骑胡地马,荒隣时哭戍人妻。平沙气冷春无力,三月天寒草未齐。行旅萧萧提剑㦸,居民落落杂羌氐。乌稍岭上雪长湿,黑松林里鸟空啼。令人却忆江南乐,万紫千红花满蹊。[17]394

诗中所言“乌稍岭”即今乌鞘岭,位于甘肃省武威市天祝藏族自治县中部,属祁连山脉北支冷龙岭的东南端,既是陇中高原和河西走廊的天然分界,也是东西部的交通要道。重要的地理位置使其成为军事战略要地,并为相关的文学书写抹上了浓厚的战争色彩。张经对乌稍岭关注颇多,其中凝结了诸多行边时的所见与所思。其诗《乌稍岭》:“峻岭缘崖上,征幢入远岑。雪消鸣暗谷,云密失踈林。地僻春无力,山深昼每阴。只余松桂色,聊慰岁寒心。”[17]393诗中“征幢”乃“征旗”之意,呈现了军队经过乌鞘岭的图景,而末联言及“岁寒心”,则大有砥砺自勉之意。与之相比,刘伯爕《寄张助甫四章》中的《凉州行》更为直接地将自然风貌与军事意义联系到了一起:“凉州西北夹虏戎,西凉北凉风景同。匈奴右臂不可断,时过青海猎飞熊。开市献马日再索,武威红城胡骑络。使君片言泣鬼神,虏王部落松山却。”[18]342-343诗中“虏王部落松山却”句,表明在松山一带曾发生过战役。松山位于武威天祝县,具有极为关键的地理位置,明庄浪兵备按察使梁云龙《荡空松山碑》载:“盖松山左拥兰、靖,右护凉、古,前逼庄浪,两河则腹心,甘镇则咽喉,安能容得一虏?”[19]《读史方舆纪要》形容其“东扼黄河,北阻贺兰,西亘庄、凉,南缀兰、靖,延袤千余里。”[20]2736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松山战役爆发,兵部尚书兼三边总督李汶、大司马兼甘肃巡抚田乐、甘肃总兵达云等奉旨收复松山,次年为巩固边防,筑松山城。前述刘伯爕《凉州行》一诗收录于其《鹤鸣集》(卷十三),明万历十四年(公元1586年)郑懋洵刻本,从刊行时间来看,早于松山战役和松山城的修筑,可见明王朝对于松山始终是高度重视的。将自然景观与军事意义联系到一起的作品,还有张九一的《过黑松堡》:

山畔松林黯戍楼,征人一望一回头。峰留余雪长侵夏,穴吐惊风只似秋。戎马未消仍转战,蒭粮尽减尚诛求。前朝故垒今犹在,寂寞何人拜徹侯?[21]560

诗中的黑松堡是重要的军事防卫基地,故址在今甘肃武威市古浪县黑松驿镇。据《大清一统志》载,“黑松堡在古浪县南三十里,东至安远堡三十里,城周三百二十二丈,今设把总。”[22]468又张勇《张襄壮奏疏》载:“安远离黑松堡三十余里,今大靖守备标下额设把总一员,马步兵丁共二百七十五名,合无将守备带领兵马二百名移驻安远,其余七十五名内拨马兵十五名,步战兵二十名,守兵四十名,令把总带领驻防黑松堡,以防御哈西榨等口,则安远得有应援矣。……黑松堡为番族环居之处,应照提臣所议分拨大靖把总一员,马步兵七十五名驻防黑松堡,以堵御各榨口者也。”[23]张勇的奏疏写于清康熙十九年(公元1680年),虽已鼎革异代,但黑松堡的地理位置仍然非常重要,在此设防具有关键的战略性意义。除了是军事防御基地,黑松堡也是驿站。《读史方舆纪要》载:“黑松堡,(在古浪)所东南三十里,亦曰黑松驿。”[20]2740又《大清一统志》载:“黑松驿,在古浪县南三十里,旧有驿丞,今裁。”[22]469可见今天的黑松驿镇命名由来于此。唐龙有《古浪》诗曰:

玉勒衔飞骑,提兵出古浪。风旌摇落日,雨戟照清霜。旧驿松阴墨,新亭草叶黄。胡儿方射猎,惊散出沙场。[11]181

诗中所写“旧驿”指的就是黑松驿。此诗描写了与战争相关的诸多景象,虽未直接呈现两军交战的场景,但结合全诗来看,能够推断出当时明军在黑松堡一带时时遇敌,可见黑松堡军事意义之重。

明代诗文中的凉州书写所涉自然景观除了与军事发生联系之外,还与地域文化相联系,前述刘遵宪《闲居忆河西旧游》(其五)有“日映天梯雪,风牵大卤尘”[10]682句,描写天梯山上长期积雪的景象。与乌鞘岭的军事地位不同,天梯山的闻名是因为它在佛教传播过程中所占据的地位,天梯山上现存于东晋十六国时期的北凉修筑的天梯山石窟,也称凉州石窟、凉州大佛窟,著名的“凉州模式”是根据对凉州石窟的研究提出来的一种佛教石窟建构模式。宿白《凉州石窟遗迹和“凉州模式”》,[24]认为武威天梯山1、4窟、酒泉敦煌吐鲁番所出北凉石塔和肃南金塔寺、酒泉文殊山前山这三座石窟是我国新疆以东现存最早的佛教石窟模式,并就其内容进行了定义,而凉州石窟则被喻为“石窟鼻祖”。洪方舟在《天梯山石窟的历史地位及艺术价值探析》一文中称:“天梯山石窟作为早期石窟艺术的代表,对凉州佛教的传播起过重要作用,同时在我国石窟发展乃至整个佛教发展史中,都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在丝绸之路开通后,尤其在十六国时期,曾一度作为一个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和军事重镇的凉州,加之民族复杂,石窟艺术呈现出多元样貌,而且不乏中西结合的精品之作,为佛教文化的延续和发展增添了浓彩一笔。”[25]可见天梯山石窟具有深厚的历史意义和地方文化影响力。

除天梯山石窟外,凉州的著名佛教建筑还有保存至今的海藏寺。海藏寺位于武威城西北,始建于晋,嗣后历代都曾增建修葺。是河西走廊保存较完整的古建筑之一,被誉为“梵宫之冠”。海藏,为佛教用语,相传佛教大乘经典藏在大海内龙宫中。另据解说,寺院周围林泉遍地,芦苇茂密,古刹宛若藏在海中,故取此名。张经作《游海藏寺》二首,记录了自己游历凉州海藏寺的经历。第一首诗描摹了海藏寺一带冬春之际的风光:“出郭耽幽旷,停骖恋物华。山犹浮朔雪,林欲吐春葩。野色笼烟澹,城阴带日斜。歌锸催夜酌,不觉在龙沙。”[17]393第二首诗的措词用语带有明显的佛理色彩体现了诗人从“空”的角度对于宇宙人生的思考:“欲觅真如境,还过佛子堂。野云飞不尽,陇水去何长。世界随空幻,禅机入杳茫。传灯今寂寞,谁复上慈航?”[17]394作为讲经说法的宗教场所与士人雅集的林栖之境,诗中构筑的海藏寺图景主要突出了其中作为主体的人的活动特征与思维方式。

尽管历史上佛教在凉州十分兴盛,但明代以来当地的主流文化仍是儒学。凉州于洪武年间从游牧民族手中收复,儒家思想便随着中央管辖的扩张逐渐兴盛起来。明廷收复凉州后,便在当地修筑学宫,讲授儒学经典,宣扬儒家思想。杨荣《凉州儒学记》记载了凉州学宫从“覩将校子弟多明秀好学,而未设学舍以为讲肄之所”到“学校立,则礼义兴”的过程,见证了凉州学宫的从无到有:

今徐君乃与诸君子同心协诚建学宫于边陲之地,严严翼翼,巍然焕然,使凉之学者升降俯仰于其中,诵圣贤之训言而仰其道德之光,涵养熏陶,底于成材,居而孝于亲,仕而忠于君。[8]

凉州学宫对于传播儒家思想起到重要作用。杨荣《凉州儒学记》又名《凉州卫修文庙暨儒学记》,盖因学宫与文庙关系密切。程立中在《明清时期亳州城内的官学建筑》一文中指出:“学宫与文庙之间,在建筑布局和功能方面,存在一定的差异,前者侧重于教学,后者侧重于祭祀。”[26]但是二者往往同时存在于同一建筑物内,杨荣所描述的就是明代凉州学宫与文庙的修筑过程。凉州文庙始建于明正统四年(1439),后经明成化、清顺治、康熙、乾隆、道光、及民国年间的重修扩建,遂成一组布局完善的建筑群,迄今已有五百余年,被称为“陇右学宫之冠”,为当地保留了丰厚的文化遗产和历史记忆。

3.风俗与物产

历史上的凉州并非一直处于中原政权的管辖之下,宋金对峙时期,曾归入西夏版图。作为重要的军事战略要地,凉州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在历史上反复易主,由于抢占领地而带来民族迁徙和民族融合,长此以往,凉州便形成了多民族聚居的图景,刘伯爕《代寿赵侍御序》载:

出金城,抵武威、张掖、酒泉之间,是为汉七郡之四。番虏杂沓,国家以茗箆坐收大宛渥漥之产。其风气惨淡泬寥,其人肌色皯黣……虏列营而居,逐水草,纵彼騊駼駃騠以万群甚。而匈奴左贤王与羌角亦移穹庐,屯部落其上。[18]418

这种景象在明代描写凉州的诗歌当中也多有表现,陈贽《凉州行》:“汉儿年来娶羌女,羌儿能为汉言语。”[12]158无独有偶,张经在《凉州曲》中亦写道:“行旅萧萧提剑㦸,居民落落杂羌氐。”[17]394均表现了多民族聚居的现象。多民族聚居带来了生活方式的融合,陈贽《凉州行》:“虽资牧畜是生涯,近学耕鉏仍种黍”,[12]158体现了当地居民由畜牧逐渐转向农耕的生活方式的改变。

由于凉州位于河西走廊中部,连接中原与西域,是商旅往来,物产交汇之地。明朝涉及凉州的诗歌亦往往以物产入诗,使诗歌充满了别样风情,如“剑骑翩翩出武威,关河秋色照戎衣。……兹行总为宣恩泽,不带蒲萄苜蓿归。”[12]555“首蓿成花酒作泉,龙沙何似鹭洲前。”(欧大任《得张助甫凉州书以二诗见寄时助甫已移江左二首》)[27]“葡萄应啖足,沙枣故携归。”(李梦阳《熊子河西使回》)[28]199等诗句,就是这种情况的鲜明体现。其中,苜蓿、葡萄和沙枣这三种作物频频入诗,而苜蓿、葡萄至迟在张骞出使西域时就进入了中原,据贾思勰《齐民要术》“种苜蓿”条载:“陆机与弟书曰:‘张骞使外国十八年,得苜蓿归西京。’”[29]42又“种桃柰”条载:“汉武帝使张骞至大宛,取蒲萄实于离宫别馆旁尽种。”[29]53

苜蓿俗称金花菜,可食用。开紫花的时候则有利于马匹的营养补给,是重要的牧草。《四時纂要》云:“凡苜蓿春食,作干菜至益人,紫花时大益马。”[30]《汉书·西域传补注》载:“马噉苜蓿,尤易壮健。”[31]可见苜蓿的营养价值之高。而沙枣和葡萄除了直接食用外,还可酿成酒。《西域闻见录》对沙枣有相关介绍:“沙枣形类枣,色金黄,花叶作金银箔色,肉似细沙,味甘回,人取以酿酒。”[32]不过相较而言,葡萄酿酒更受人们欢迎,早在东汉时期,凉州葡萄酒就因其上好的品质和口感大受欢迎,陈耀文《天中记》载:“汉末政在阉宦,扶风孟佗献西凉州葡萄酒十斛于张让,即拜凉州刺史。”[33]到了唐代,凉州葡萄酒作为贡品供皇亲权贵享用,《松窗杂录》描摹了杨贵妃在宴会上饮用凉州葡萄酒的场景:

上命梨园弟子约略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太真妃持颇梨七宝杯酌西凉州葡萄酒,笑领意甚厚。[34]

除上述物产外,凉州还出产乳制品和骆驼。刘伯爕《寄张助甫四章·凉州行》称:“槖驼横白载酥酪。”[18]343酥酪主要用羊奶、牛奶等制成,故又有“乳酪”“奶酪”等多种名称,是西北地区具有代表性的一种特色食品。“槖驼”即骆驼,是西北地区重要的运输工具,孙《题葡萄》诗曰:“还忆玉人歌舞散,紫驼银瓮出凉州。”[12]116明代诗人在采择物象时往往沿用唐人边塞诗歌的技法,突出了那些带有大量凉州乃至河西一带的风土人情的元素,使这类诗歌具有十分鲜明的地域特征而区别于一般写景抒情的创作。

二、明代凉州图景中的情感记忆

如前所述,明代诗文中所勾勒的种种“凉州图景”,由于糅合了大量作者的主观情绪以及夸张与想象等文学手法,而不能完全等同于历史阶段的凉州实景。因此考察明代诗文中的凉州图景,归根结底在于了解明代文士以何种视角看待凉州乃至河西走廊这一区域,又是如何借助其视角去架构文学作品的。明代的行边履塞之人从中原来到千里之外的凉州,体会了河西走廊的独特气候,见识了当地的风土人情,最终还是要落脚于他们自身。职位和身份的改换,居住环境的变动,必然造成心境的改变,从他们的日常吟咏乃至与亲友寄赠往来的作品中往往可以窥见其心理活动。就现存与凉州相关涉的明代诗文来看,大致包括以下四类情感所凝结而成的创作:壮怀之什、思念之情、牢骚之语、感激之意。

首先是壮怀之什。这类作品情感基调高昂,表达了创作者期待成就一番事业的满腔热血激情。前述唐龙《凉州行》诗,以“黄沙浩浩西凉州,沙云长结沙草愁。三月青阳照六合,此地萧瑟浑如秋”开篇,随即笔锋一转,不再停留于对萧瑟物象的描摹,而是大书胸中的恢弘志向:

……腐儒胆气麄且豪,长叹河窟屯毡裘。手捧西征铜虎符,虏兵十万挥矛收。请缨已弃终军繻,投笔敢慕班超侯。直拟坐挞克汗背,还期生献月氏头。紫駥赤鬣黄金络,据鞍鸣镳何矍铄。旌干直指武威圻,关门早起金城钥。手把宝剑登将坛,身着轻裘上钤阁。虏人飞扬射猎者,禽奔兽骇遁毳幕。[11]155

该诗气象宏大,想象丰富,主人公仿佛是不受时空限制,自在自由穿梭时空的神将,此刻还在武威高举旌旗、直取敌营,下一刻便到祁连山上举弓射箭、奋勇杀敌。唐龙边塞诸什的优长之处在于志存高远,发语铿锵,使诗歌呈现出气贯山河之势。与之相比,张经的《古浪行》较为沉郁,然亦抒其壮志豪情:

紫崖环抱古浪城,浪草萋萋浪水清。沙边白骨幽鬼泣,陇上黄云羌笛鸣。祁连落日半衔山,刁斗相催早闭关。暮色苍茫连大漠,月明惟有雁飞还。危墩烽火夜深起,胡骑凭陵渡河水。阴风黯黯卷旌旗,此去谁能辨生死。皷角声寒万马奔,将军按剑岀辕门。不知何处阵云合,但见十里烟尘昏。家家征妇倚城楼,极目战场双泪流。忽忆藁砧长许国,应教一箭落旄头。[17]394-395

古浪即今甘肃省武威市古浪县,明朝时期置古浪守御千户所,城南一公里处有古浪峡,两山夹峙,古浪河穿峡而过,地势险要,为“通三辅”、“控五凉”的咽喉,有“金关银锁”之称。《大明一统志》载:“本朝洪武间置镇夷守御千户所,寻省。永乐初复置古浪守,御千户所在都司城东南六百四十里,本汉武威郡地,唐筑和戎城,元为古浪城,立巡检司,属永昌路,本朝正统间置古浪守御千户所。”[1]此诗极具悲剧色彩,开篇就展现了古浪战场的苍凉景象,茫茫大漠行人绝迹,只有将士的白骨半掩沙中。边关常有外族侵扰,为了维护国家的安定和谐,将士们甘愿在疆场上抛洒热血。

其次是思念之情。此类作品集中描摹行边者漂泊之寂寥、客居之愁苦,自然而然述及对乡井的思恋。经历了“平沙气冷春无力,三月天寒草未齐”[17]394的张经,发出了“令人却忆江南乐,万紫千红花满蹊”[17]394的感慨。眼前无垠的荒漠、阴冷的天气,勾起了行边者对家乡明媚风景的怀念。与之相类,刘遵宪《赴凉州督兵共二首》(其一):“塞事纷纷催马蹄,愁心常在燕支西。一春花鸟无时问,羞见青山与碧溪。”[10]696常年忧劳于边患,难免厌倦羁旅行役,不由产生了回归故园的渴望。与前诸作偏向于表达戍边之苦相比,张九一《于皋张武库武威东湖》诗则展现了更多生活化场景:

城边千树夹飞湍,湖上孤亭锁暮峦。抱石雷霆晴自激,侵堦霜雪夏生寒。即妨鸥鸟猜津吏,却傍秋风采泽兰。把酒忽惊西极远,回看月出是长安。[21]561

作品记述了诗人宴饮的场景,前三联作者都沉浸在湖边的风景当中,最后一联笔锋一转,突然从忘我的状态中抽身出来,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此时正身处千里之外的“西极”,不禁回过头来凝望月出方向,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临湖宴饮本是欢愉之事,但其笔触并未涉及热闹场面,而多于风景的描摹。虽然只字未提思乡,其望月思乡的形象却跃然纸上。

第三类是牢骚之语。这类作品往往关涉怀才不遇的身世之感,或对惨淡经营而无结果的命运充满哀叹。其作者也不一定就是行边者本人,而是借“凉州”作酒杯,浇自家块垒。王世懋《闻张助甫自凉州少参移镇池州观察却寄》曰:

然明功德满凉州,何事移官未拜侯?逐客渐收穷塞迹,词臣偏傍大江愁。已知秋浦添佳气,敢道庐山在上游。不信相望一水外,低头寂寂愧诗邮。[35]

王世懋的朋友在凉州惨淡经营,颇有建树,却没有的得到朝廷的认可和奖赏,王世懋在诗中对其怀才不遇的遭际充满了同情和哀叹。在与西北边塞相关涉的作品中,这类情感的书写由来已久,甚至发展成为一种拟作的书写类型。朱诚泳《凉州词》(其二)曰:“三军辛苦觅封侯,终岁防边战不休。何事孟佗凭斗酒,当时谈笑博凉州。”[36]“孟佗凭酒博凉州”典出范晔《后汉书·张让传》:“扶风人孟佗,资产饶赡,与奴朋结,倾谒馈问,无所遗爱。奴咸德之,问佗曰:‘君何所欲?力能办也。’曰:‘吾望汝曹为我一拜而。’时宾客求谒让者。车恒数百千两,佗时让,后至,不得进,监奴乃率诸仓头迎拜于路,遂共举车入门。宾客咸惊,谓佗善于让,皆争以珍玩赂之。佗分以遗让,让大喜,遂以佗为凉州刺史。”[37]朱诚泳言及此典,意在表达对守边战士难得封赏,“有力者”却能凭借贿赂谋取高位现象的不满,也从侧面揭示出明代备边中的种种艰难。

最后是感激之意。所谓感激之意,指的是诗人对那些在自己困难时期施以援手的友人心怀谢意,由此产生吟咏。正德三年(公元1508年),刘大夏因得罪刘瑾被逮入诏狱。刘瑾意图借激起地方变乱的律条来处死刘大夏,都御史屠滽坚决反对,李东阳亦为其说情,最后朝廷将刘大夏谪戍肃州。据《明史》载:“(刘)大夏年已七十三,布衣徒步过大明门下,叩首而去,观者叹息泣下。”[38]刘大夏遣戍途中,行至凉州不幸染病,危在旦夕,幸亏得到一位姓姜的军官的照顾,得以痊愈。他写有《凉州卧病赖姜总戎朝夕保全小愈写怀》一诗,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意:

朔风吹雪遍青袍,寒入人心我独遭。卧病三旬终忍死,谪居万里敢辞劳?时来梁上多文绣,老去天涯一羽毛。谁识凉州姜总镇,一团忠爱愧吾曹。[39]

刘大夏暮年行边,孤苦漂泊,不改其志。谪居万里、卧病三旬的现实困苦,对于这位硬汉来说尚能忍受,但“时来梁上多文绣,老去天涯一羽毛”的孤立无援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谪戍生涯,则需要他自己去克服。边地生活极为困苦,然不乏有姜总戎这样古道热肠的人朝夕慰劳。素昧平生,一面如旧,陌生人的善意和帮助为刘大夏增添了生还中原的信心。

三、结 语

明代诗文中的凉州书写此前较少得到关注和提及,实际上其中包含着丰富的地域文化意蕴和多民族交流信息,比如在历史上作为重要军事战略地区的乌鞘岭和松山、体现凉州佛教高度发展的天梯山和海藏寺、作为河西地区讲授和传播儒家思想主要场所的凉州学宫等,这些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是凉州作为河西重镇和思想汇流之地的重要表现,在相关作品中得以充分展现。此外,作为西北边塞重镇,凉州是多民族聚居之地,不同文化背景和生活习俗的多个民族在此交流融合,孕育出多元化的生活方式和文化面貌,这种独特的地域特点在相关诗文作品中的书写亦可称引人注目。在采择边塞物象时,明代作家往往沿用唐人技法,乐于突出那些带有大量凉州乃至河西一带的风土人情的元素,如“苜蓿”“沙枣”“槖驼”“酥酪”等,使作品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而区别于一般写景抒情的创作。

从气候、地貌、景观、建筑、风俗、物产等方面出发,对明代诗文中的凉州图景进行梳理和考察,我们看到,凉州作为河西走廊上的重镇,在连通中原与西域的同时,其多样的景观风貌对于文学描写和情感抒发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创作者的书写风格,如凉州作为条件艰苦的王朝边地,其荒凉、凄清的自然图景为文士所捕捉,使其创作风格往往呈现出沉郁、悲壮的特征。而作为五凉文化的重要枢纽,凉州当地的文教事业又与中原遥相呼应,使得相关创作显出一种朴素、沉稳、大气的底色。就整体而言,明代涉及凉州的文学书写受地域特征的影响而在风格上与前代具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性,它们共同体现了凉州作为丝绸之路的独特一环所赋予行边文士的一种创作印记。同时,作者个体的经历和主观情感投射又使其诗歌创作具有个性化特征,有的满怀离愁别绪,有的则满腔热血激情。总体而言,围绕该地域所产生的文学情感记忆以壮怀之什、思念之情、牢骚之语、感激之意为主要类型。通过对明代诗文中凉州图景及其所包孕的情感特质的考察,有利于深入认识凉州作为河西走廊重镇所蕴含的历史文化内涵,体察明代书写凉州的创作者们内心丰富的思想和情感,使我们对偏离于主流文化之外的地方性文学书写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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