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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狄更斯底层儿童形象比较研究
—— 以《呐喊》《彷徨》与《雾都孤儿》为例

2020-01-09张慧真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呐喊狄更斯麻木

张慧真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鲁迅与狄更斯有着相似的童年经历,家庭的变故使他们有机会深入到社会底层,更早地看清人情的冷漠与麻木。他们笔下的儿童形象或多或少总有些自己童年时期的影子,这些不幸的生活体验为他们的写作埋下了最初的种子,关注底层儿童的成长成为他们书写的重点。遍历人间百态,重新回顾儿时体验,借助现实生活的广阔土壤构思作品,他们笔下的儿童形象总能给人一种穿透现实之感,令读者不得不进行深刻反思。目前学界仅有两篇文章将鲁迅与狄更斯进行比较研究①。

本文以鲁迅的《呐喊》《彷徨》与狄更斯的《雾都孤儿》为具体文本,从比较文学平行研究的视角探讨二人笔下相似又迥异的底层儿童形象、身为帮凶的底层群众以及殊途同归的共同理想。

一、悲惨曲折的命运——底层儿童形象的书写

中国历史上素有“溺婴”与“杀婴”现象,儿童始终处于弱势地位。易家钱指出:“中国的家族制度,父母是一家之长,为人子的,都受他两亲的支配,简直与美洲黑奴一样。”[1]鲁迅对此很反感,回忆童年生活,他专门写了一篇《二十四孝图》表达憎恶。他敏锐地发现,中国儿童所受的苦难大多是父母给予的,这种苦难不仅是身体上的折磨,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虐杀。当他发现中国历史“吃人”的真相,便开始大声疾呼“救救孩子”,并书写儿童的命运。

鲁迅描写的不是某种孤立事件或命运,而是要刻画一种典型现象,所以他选择了他可以用其表现某种普遍现实,某种具体“病苦”的主题[2]。他将那些人们最不愿看到、不敢正视的、悲惨恐怖的现实在小说中真实再现,展示出一幕幕人间惨剧。他对中国底层民众命运的关注,对国民性的批判都极为深刻、独到,对儿童形象的书写具有“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精神。总的来看,鲁迅笔下的儿童形象可分为如下三种类型:

第一,父母宣泄的对象。《风波》中女儿成了母亲的撒气桶,六斤拿着空碗嚷着要添饭,“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她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一巴掌将她打倒”[3,p99],借此发泄心中的怒火。六斤理所当然地成了母亲的出气筒,成为大人掩饰尴尬的牺牲品;《肥皂》中儿子成了父亲的出气筒,四铭在外受气却拿儿子撒气,“吓,我白花钱送你进学堂,连这一点也不懂。……你却连意思也说不出,还有脸说‘我不懂’!——现在就给我去查出来!”[3,p152],面对父亲的权威,学程不敢辩解,只是战战兢兢地看着父亲。儿童幼小生命的成长离不开成人的关心与呵护,鲁迅看到现实生活中儿童被束缚在威严的家长权力之下不敢发声,屈服于父母权威。鲁迅曾在《华盖集·忽然想到》中写到:儿童只能“平息低头,毫不敢轻举妄动。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笑就是放肆。然而,大人们自己就常常随便大说大笑,而单是禁止孩子”。封建家长的权威压制了孩子生命的天性,使其无法健康成长与发展。

第二,父母教唆的对象。成人世界对儿童生命的成长有着不可轻视的影响,面对麻木冷漠的大人的教唆,儿童本该有的纯真童心悄然消逝,被同化为麻木者、“吃人者”。“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3,p173],《示众》中被奶妈抱在怀里的幼儿被教导看杀人的热闹;《孤独者》中被环境教坏了的幼儿想杀人,“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能走路……”[3,p188];《狂人日记》中,孩子被教以“害人”,“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生,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我明白了。他们娘老子教的!”[3,p8]鲁迅借狂人之口道出封建社会吃人,尤其是吃弱者、吃孩子的本质。在这里,孩子不是被某个具体的人吃掉,而是被无所不在的封建社会环境所“吃”,鲁迅希望借助于小说引起人们对儿童的关注,将儿童从封建社会中解救;《孔乙己》中,小伙计在集体无意识冷漠的影响下,被周围的冷漠同化,变得麻木冷酷。“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3,p38]小伙计不自觉地开始融入众人的嘲笑行列,将短暂的快乐建立在孔乙己长期的痛苦之上。“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本该惺惺相惜的底层民众,麻木的灵魂使得他们发狂般撕裂孔乙己可怜的尊严。《风波》中六斤受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大声咒骂七十岁的曾祖母“这老不死的!”在这里,年幼的孩子与残忍的吃人者已无区别,孩子在这种残酷的环境里潜移默化,最终与大人无二。心灵纯洁的孩子成为“吃人”礼教的牺牲品,原本活泼生动、充满生机的儿童被成人世界同化,成为麻木的“吃人者”,善良的童心被吞噬。无怪乎,鲁迅说社会“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两地书1925年)

第三,麻木愚昧的牺牲品。愚昧的精神不仅害死了成人,也害死了孩子。在贫穷、落后、愚昧的旧中国,孩子们弱小的生命在凶恶的疾病面前显得不堪一击。《药》中的小栓子吃了父亲求来的沾着革命者鲜血的馒头,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3,p39]家庭的贫困,父母的愚昧,间接导致了孩子的死亡。这也是鲁迅一直担心的,民众的精神疾病得不到疗救,中国的孩子必然受到无辜的戕害。《明天》中三岁的宝儿也被麻木愚昧夺去鲜活的生命。“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方也吃过了,要是还不见效,怎好?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3,p43]宝儿死于何小仙这类庸医之手,死于封建迷信思想,死于愚昧的母亲之手。《祝福》中阿毛的惨死,表面上是祥林嫂的粗心所致,实质上是残忍的封建社会将其杀死,又间接把祥林嫂逼入绝境。华小栓、宝儿、阿毛的死,与其说是死于疾病或被狼叼走,不如说是死于人们对儿童生命的脆弱性关注度不够,对儿童生命缺少重视。通过鲁迅对儿童形象的塑造可以发现,社会上有一双无形的手,阻碍着儿童的身心健康,扼杀儿童的自然天性,使儿童难逃吃人与被吃的凄惨命运。鲁迅在《南腔北调集》中谈到“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专制的封建社会将人异化为非人,鲁迅担心日后的孩子成为“吃人者”,在成人占主体的社会环境中,儿童难以逃脱被同化的命运。鲁迅通过这三类儿童形象,旨在让世人明白成人世界对儿童的健康成长有着不可轻视的影响,儿童被不良社会环境同化是儿童生命面临的潜在隐患之一。

鲁迅怀着巨大的愤怒与哀痛塑造了一系列麻木的儿童形象。“他揭露了为人们所不乐于接受的世界的真实,而总是以一种与人们相悖的态度和方式对待这真实。”[4]在《呐喊》中,可以看到一个个需要被“救”的孩子,他们要么成为无声的“出气筒”;要么被“吃”或被教以“吃人”;要么病死,成为愚昧的牺牲品。同样地,狄更斯在《雾都孤儿》中也塑造了形象各异的儿童。维多利亚时代经济飞速发展,阶级差距越来越大,人们疯狂地痴迷于金钱和势力,人与人之间冷漠无情。在这种大环境下,底层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底层儿童忍受着贫穷和疾病。狄更斯与鲁迅一样,怀着对儿童的同情塑造了众多各异的儿童形象,以此来引起社会对儿童生命的关注,“在那个年代,社会上还不流行通过小说的形式来展现社会生活的现实状况,而狄更斯的创作却恰恰相反,他的作品生来就是为了震撼读者,引起关注”[5]。《雾都孤儿》中的儿童形象也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命运悲惨的孤儿群像。狄更斯在小说开头介绍了奥立弗的出生:“从此,他就是一个由教区收容的孩子、贫民习艺所的孤儿、吃不饱饿不死的卑微苦工,注定了要在世间尝老拳、挨巴掌,遭受所有人的歧视而得不到任何人的怜悯。”[6,p3]这不仅仅是奥立弗个人的生存境遇,而是所有孤儿面临的境况。儿童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大多像狄克一样忍受着疾病的摧残,最终病死。狄更斯用“个头矮小”“苍白瘦弱”“腰细”等词描述儿童食不果腹的现状。孩子们饱受慢性饥饿的折磨,饥饿和痛苦逼得他们不顾一切,铤而走险。“对不起,先生,我还要。”[6,p13]仅仅是请求多添一些粥,奥立弗被关禁闭,遭到严厉的鞭打与羞辱,以此为其他孩子敲响警钟。一个饥饿的孩子,恳求再添点粥,竟像是犯了重罪似的不可饶恕,“他将来迟早要上绞架”,J. 希利斯·米勒在谈到小说中的绞刑意象时说:“还有什么比瞬间拉紧绞架上的绳圈更能象征这个冷漠的世界对人的压榨和扼杀呢?”[7]这是当时所有底层儿童生活的真实写照,狄更斯用真实细腻的笔法为读者呈现了底层儿童的悲惨群像。“孤儿奥利弗和济贫院从一开始就是象征,我们不知道济贫院在什么地方,奥利弗的名字也是教区执事编造的。但这都不重要,因为狄更斯让我们相信,奥利弗很可能就在我们身边,甚至就是我们自己。”[8]狄更斯通过济贫院里孤儿群像展示了19世纪英国残酷的济贫院制度。

第二,人生曲折、善心不泯的儿童。奥立弗出生在贫民习艺所,在这里,他度过了充满阴霾的孩提时代。因为请求多添一些粥,差点被烟囱清扫工领走当学徒,闷死在黑暗狭窄的烟道之中。后来又被送到棺材铺做学徒,睡在棺材中间,“当蜷缩到那狭小床铺里去的时候,奥立弗多希望那就是他的棺材”[6,p3],他不堪虐待,走了七天七夜的路,逃到伦敦,又误入贼窝——被当小偷,遭暴打——被布朗劳先生收留——再入贼窝——差点被狗咬死,南茜搭救——被迫抢劫,受伤——被梅里太太收留——同父异母哥哥伙同盗贼费根企图加害——身边贵人帮助度过危机——迎来幸福生活。小小的孤儿在逆境中一次次挣扎,即使误入贼窝仍心怀善念,本性善良的他受到好心人的帮助,一次次化险为夷,历经磨难,终过上幸福的生活。人生曲折的儿童形象分为两条线索,一条是奥立弗;另一条暗线是他的姨母露梓曲折的童年经历。狄更斯借用奥立弗与露梓的事例告诫众人,善良不泯的人即使历经坎坷,终会走向幸福。

第三,心灵扭曲的儿童。资本空间生产的非正义导致人性异化,儿童的心灵也在不公正制度下饱受摧残。同处社会底层的慈善学校的诺亚·克雷波对奥立弗的处境不仅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反而百般刁难。“隔壁店铺的学徒总是在大街上用一些难听的绰号来羞辱诺亚,他一一照单全收,毫不还价。”[6,p33]在奥立弗面前盛气凌人的诺亚,也是受凌辱的对象,而如今命运让一个连最卑微的人都可指着鼻子唾骂的无名孤儿落到他的手中,诺亚便把自己所受的窝囊气通通发之于外。这是多么发人深省的事,使人联想到鲁迅笔下那可怜又可恨的阿Q。诺亚成心要欺凌和虐待奥立弗,并以此为乐。看着奥立弗被揍,竟然给诺亚“带来无比的乐趣”。可见,他的心灵被严重扭曲,人性之光已然熄灭。此外,还有一些无依无靠的孩子们被费根从小灌输不正确的思想,“机灵鬼”道金斯以善偷为荣,贝茨以机灵鬼为榜样,他们感谢费根的培养,以善于偷东西为自豪。“孤儿的历程带我们游遍了英国社会最黑暗的底层,孤儿的苦难是英国下层儿童命运的真实写照。”[9]在维多利亚时代,像奥利弗、贝茨和机灵鬼这样的社会下层儿童成为社会的“弃儿”,得不到社会的关注,无法享受教育的权利,在污浊的环境中大多儿童走向堕落,心灵发生扭曲。

鲁迅与狄更斯立足于儿童的生存境况,基于对儿童未来的前途与命运充分关注的基础上书写儿童。鲁迅借助小说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儿童的麻木、疾病、死亡乃至被异化,成了他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情节因子。在这些情节中,作者似乎更着重书写周围底层群众对这些遭遇不幸的儿童的态度。同样地,狄更斯的《雾都孤儿》也塑造了一群麻木的群众,他们的出现加重了儿童的不幸。

二、集体无意识下冷漠的底层群众——残害儿童的帮凶

勒庞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The Crowd: A Study of the Popular Mind)中提到“群体中的个人不但在行动上和他本人有着本质的区别,甚至在完全失去独立性之前,他的思想和感情就已经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是如此深刻,它可以让一个守财奴变得挥霍无度,把怀疑论者改造成信徒,把老实人变成罪犯,把懦夫变成豪杰。”[10,p22-23]勒庞试图揭示当一个人将自己置身于某个群体之后,他就与群体构成了心理上的统一性,进行大规模的盲目行动。在无意识的领地,随时听命于一切暗示,做出盲目荒唐的行为,失去一切判断能力,除了极端轻信外再无别的可能,成为缺乏理性的“刽子手”。集体无意识产生群氓,这种集体无意识所引发的乌合之众也出现在鲁迅与狄更斯的作品中。儿童悲惨的命运与群众集体无意识下表现出的冷漠有很大关系,群众的麻木使人与人之间丧失同情,眼睁睁看着儿童受难、受苦反而成了成人的乐趣。许多命运曲折的儿童就死在这种冷漠之下。

鲁迅笔下的底层群众更多的是如何从别人的不幸中找到可供消遣的乐趣,而不是同情。中国是个重血亲的国家,对外人一向冷漠。《药》中的茶客和一群伸着脖子围观革命者被杀头的愚昧的群众,“一阵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潮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3,p11]他们像勒庞描述的那群弱智的盲目的“傻瓜”一样,你争我抢,仅仅是为了获得一个看热闹的最佳位置。鲁迅在《以眼还眼》中引用舍斯托夫的话,把这种集体无意识下产生的群氓,莎剧中失去理智的狂热群氓颠覆为清醒而作戏的看客。在这个混乱的场面中,这些看客表现出的冲动、麻木和暴力倾向令人震惊;《明天》中三岁的宝儿病死,街坊邻居没有对宝儿的死表达丝毫的难过和同情,他们麻木地带着各自的目的帮助单四嫂子打理宝儿的后事,“凡是动手帮忙的人都吃了饭,立马显出要回家的颜色。”《祝福》里听了祥林嫂讲阿毛被狼吃掉故事的男人女人开始还能落下几滴同情的泪水,后来干脆拿这个故事来嘲弄她。人们不断地通过咀嚼别人的痛苦来满足自己的心理,进而失去人性。“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3,p42]一个勤劳、善良、顽强、质朴的劳动妇女,被周围的人践踏、迫害、愚弄。造成祥林嫂悲剧的除了封建礼教,给她致命一击的是鲁镇上与她处于一个阶级的普通百姓。鲁迅深知封建传统文化积习太深,民众太难改变,原因之一就是民众的不觉醒,麻木愚昧又无知。描写麻木的儿童只是表层,鲁迅真正批判的是社会对儿童的戕害,冷酷的人心间接地毒害了儿童。“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列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11]鲁迅笔下出现的这群麻木的、呆滞的、愚昧的儿童实质上是成人的影子,本质上揭示了民族的危机在于人的内在主体精神的“不觉醒”。封建专制统治下,人民不知不觉地成为被驯服的“机器”,自愿地接受并推崇专制统治而变得平静麻木、愚昧落后。

《肥皂》中围观的群众冷酷而麻木,正常的人性已然泯灭,这里出现的是一群淫棍,自私、冷酷又吝啬。童年时期所受教育的好坏,决定着一个人一生的发展。像这样冷漠自私的成人无法教育出有希望的儿童,鲁迅在其作品中深刻地预见到麻木父母对儿童生命所造成的压制与戕害。《示众》中围观看热闹的群众不仅有成年人还有孩子:十一二岁的胖孩子、一个小学生和被老妈子抱着的幼儿。鲁迅刻画了一群为生活所困的麻木的社会底层群众的悲苦群像,“他们中有挨耳光的孩子,有以苦力讨生活的人力车夫,有粗人似的工人,有汗津津的脊背,有长满汗毛的胸脯,有‘面黄肌瘦’的巡警,等等。”[12]底层群众以看热闹为乐,为争得观看犯人的最佳位置,不惜汗流浃背、左冲右突,更有动手谩骂者。胖大汉的位置被挤了下,他立刻展开五指啪的一声打在胖孩子的脸上,丑态百出而又冷漠麻木的芸芸众生展现在读者眼前,可恨又可悲。更甚可怖的是婴孩也被迫成为这“乌合之众”的一员,抱着孩子的老妈子,指点着给怀中的幼儿看“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鲁迅憎恶爱看热闹的麻木群众,并在《复仇》中刻画了一群麻木可厌的看客,他在英文译本序中提出“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至多,作《复仇》第一篇”。茅盾曾以“方璧”的名义发表长文《鲁迅论》,深刻地指出《呐喊》《彷徨》是对整个“老中国儿女”精神现象的一种反思和批判,是启发国人进行精神上自我反省的力作。“鲁迅没有在小说中写出一个具体的儿童典型形象,但那些简单的、象征的儿童因为被搁置于那样一个吃人的社会,而显出耐人寻味的思想文化、意义,那就是呼唤人们拯救儿童,进而拯救这个民族,彻底改造中国的国民性。”[13]鲁迅的“呐喊”喊出了对儿童的关注,引导民众意识到封建式环境对儿童生命的压制与威胁。

在这个混乱、贫穷、肮脏的底层世界,鲁迅入木三分地揭露了底层群众的冷漠残忍、空虚与无聊。他们丧失同情心,泯灭人性,将他人的痛苦作为自己无聊又无趣生活的调味品。鉴赏别人的痛苦,内心得到暂时的满足,过后又麻木自己空虚的内心,最终在这种集体无意识下的冷漠中丧失人性的光辉。“从伊丽莎白时期到18世纪的现代小说,经常提起群氓、骚乱等等,而在19世纪此类指涉大量而且集中体现。”[14]狄更斯在《雾都孤儿》中也深刻地揭示了底层群众盲目无知、疯狂的“集体行动”。狄更斯与鲁迅一样怀着一颗同情心描写底层麻木的群众,正如乔治·奥威尔所说,不管谁处在弱势地位,都能得到狄更斯的同情[15]。狄更斯怀有人道主义精神,他同情穷人,穷人正在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可悲的是这群人却不自知,不懂得相互关爱。

群体的盲目无知往往会冤枉一个无辜的人。奥立弗眼睁睁看着机灵鬼和贝茨将手插进老绅士的口袋,他吓坏了,惶惑惊骇之余,拔腿就跑,却被老绅士误以为是小偷,“抓扒手!抓扒手!”这喊声里似乎蕴藏着一种魔力。听到喊声,生意人离开了柜台,车夫丢下了马车,送牛奶的撂下了提桶,差使抛下了要送的东西,……都稀里哗啦、乱纷纷地追了起来。可笑的是两个真正的小偷——“逮不着”和贝茨也在这场“正义”的队伍中,“他们非常敏捷地从藏身的地方闪出来,也叫嚷者‘抓扒手!’,以正直公民的姿态参加追捕。”[6,p70]“抓扒手啊!抓扒手啊!”这叫声汇集了上百人的声音,在每一个转弯处队伍都会壮大。他们一路飞快地奔跑着,泥浆溅得四处都是,人行道被踩得咚咚响,更多的人加入了闹事的拥挤的人群当中。狄更斯无情地指出:“兜捕围攻某个目标这种癖好在人类心中是根深蒂固的。”[6,p70]可怜的奥立弗被抓住了,他躺在地上,满身的污泥尘土,嘴上淌着鲜血,惊恐万分地打量着身边围着的无数面孔。人群里没有人对小奥立弗产生怜悯之心,连孩童们也“发出胜利的欢呼”[6,p72]。愚昧、非理性的群众仿佛受到蛊惑,肆意喊叫着、追逐着,造成群聚中的个人不再是他自己而成了不受自我意志支配的群氓,他们或呐喊、或助威、或帮着动手。由于人数众多,个人的责任感分散,便使群聚在一起的个人获得一种无畏的心理。

群体的盲目无知往往有一种魔力,使人丧失辨别力。奥立弗帮老绅士还书的路上,被赛克斯和南茜撞见,奥立弗正试图想办法挣脱南茜的禁锢,这时无知的群众又出场了,“真是一个小坏蛋!”一个女人说。“回家去吧,回去,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另一个女人又说。“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6,p54]一个汉子甚至直接动手打了奥立弗,看热闹的群众都拍手叫好。一帮人都认定他就是南茜描绘的那个狠心肠的小坏蛋。一个可怜的孩子,面对非理性的群众,他无力反抗。非理性极易产生暴躁的群氓,使人变得残忍又疯狂,丧失同情心和仁爱。奥立弗逃往伦敦的途中,在一座陡峭的山丘脚下,他向马车上的乘客求乞,却被人取乐,说他是条懒小狗,不值得怜惜[5]。还有好几个村子都钉有大牌子,警告所有人:凡在本地行乞者,一律扭送监狱。在另一些村子里,他迎来的是轰撵,或放狗出来吓唬他。在一个小上镇,有几个人停下来注视奥立弗片刻,或是匆匆走过时再回头凝视他,但没有人接济他或费神问一问,他是怎样来这里的。但凡碰到一位好心的人,奥立弗便可以结束他的苦难。狄更斯一直渴望人间的正义与仁爱,他描写底层群众的冷漠,是为了唤起人们的同情心,如托马斯·亨利·利斯特所说:“他的作品要让我们成为真正仁慈的人,唤起我们对受害者的同情、对各阶层苦难的同情。”[16]丧失同情心和仁爱使人变得残忍又疯狂。《雾都孤儿》里,人们一致认为寄养所长大的孩子都是可恶的坏蛋,他们生下来就是杀人犯,要不就是强盗,一个纯洁的孩子在出生之前就被贴上这样的标签。这种集体无意识下的冷漠,造成群众对儿童的虐杀,底层群众无意识地成为当权者残杀儿童的帮凶。

集体催眠般的迫害不仅对孩子,对成人也是如此。赛克斯杀死南茜,引起众人的愤怒,这里又出现一群盲目冲动的民众。此时“个体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他们变成一个个木偶,不再受意志力的引导”[10,p21]。门上和楼下窗板上传来阵阵的撞击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嘹亮的欢呼声。一群拼了命往前挤的群众,使人不由地联想到鲁迅笔下麻木冷漠的诸多“看客”。追逐赛克斯的群众,疯狂、盲目、不可理喻,展现出一个可怕的集体被催眠的图景,并且具有可怕的传染力,在这种群众氛围中,个人的思想、善良、道德通通消失,成为盲目的追随者及身体驱使的怪物。集体无意识的习以为常,导致群众变得麻木而冷酷。狄更斯敏锐地发现了底层这些“乌合之众”,正如埃德加·约翰逊所说,“狄更斯以锐利的目光透视现代生活,贯穿他全部作品始终的一条线索就是对于19世纪社会所作的批判性的分析。其广度和深度是没有任何一位小说家能够超越的。”[17]狄更斯揭示了伦敦真实的底层群众。

鲁迅和狄更斯都意识到儿童悲惨处境的根源虽然与社会制度有关,但也离不开无知的底层群众的迫害。他们借助于文学作品鞭挞这些冷漠的底层,意在引起疗救,寻求儿童的出路,呼吁人文主义的实现。他们的文学创作与时俱进,致力于揭露社会问题,渴望人性的回归,赞美人性的真诚、仁爱和幸福。他们都对儿童的生命给予极大的关注,关心孩子的成长与需求,这个主题在今天仍然具有现实意义。与此同时,他们揭示了社会的“病苦”并尽最大的努力引导人们走向光明,呼唤人道主义拯救病态世界。

三、殊途同归——为人间寻得光明

鲁迅与狄更斯的人道主义思想更多地关心底层人民的苦难,期望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相似的童年经历使他们在刻画儿童形象的背后都含有浓厚的现实关怀。他们都重视人,特别是不幸的底层人的生存权利,笔下的形象都饱含着对那些不幸的人的同情与关爱。两人虽然怀着共同的理想塑造儿童形象,但作品的表达方式不同:鲁迅的关爱是内隐的,狄更斯的关爱是外显的。鲁迅偏爱用犀利的言辞描写一个个不幸的悲剧,直指人类灵魂的深处,“鲁迅的小说表明,人民已经无法生活下去了,环境己迫使被压迫的人民走到绝境,他们不是起来改变现在的生活地位,便只有走向死路”[18,p42],他希望能借用文艺来拯救麻木的国民;而狄更斯惯于用饱满的同情书写苦难背后的温暖。儿童的苦难就是为突出后来的美满结局,但也不是所有的儿童都得到了好的结局,善良的狄克凄惨地死去,狄更斯旨在提醒读者故事中还有很多孤儿没有奥立弗和露梓那么幸运。产生这种差异的原因是中英深层文化机制的差异,中国传统文化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始终贯穿于鲁迅的作品中,国家面临危机,他从医学救国转为文化救国,文学在他手中变成了救国工具,他把小说创作视为能够唤醒国民麻木灵魂的一种方式,借此实现一种美好的愿望,“唤醒麻木的灵魂,促进民族的自我反省与批判,并由此透露出改造国民劣根性,重铸民族灵魂,更新思想文化观念的重要性和迫切性”[19,p241-242];而狄更斯生长在基督教文化的传统氛围里,基督教宽容、博爱、仁爱的人道主义精神已经灌注在其灵魂之中,他直接借用小说来说明“爱”可以治愈社会的疾病。

其次,孩子们面对压迫的态度迥然不同。鲁迅笔下的儿童多是有父母但遭受着精神贫苦的孩子,面对摧残,他们选择默默承受,丝毫不懂得反抗。《呐喊》《彷徨》共25篇,其中有23篇涉及孩子这一类形象,这些孩子以受苦的、沉默的、无法发出反抗声音的形象为主。鲁迅是一个敢于反抗的人,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塑造的主人公就是一个觉醒的、反抗的,敢于向社会宣战的人。鲁迅很重视反抗精神对于儿童人格的重要意义,他笔下的儿童形象像傀儡一般没有自己的主见,任由成人摆布,在鲁迅看来这对于孩童的成长是有害的。他主张儿童从小就要养成强硬的、敢于反抗的性格,不要唯唯诺诺,要敢说敢笑,长大了才有“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精神[20]。这与鲁迅的个性气质有关,也是他对中国人柔弱、卑怯的国民性格的反抗。鲁迅推崇“以个人为本,反抗社会的精神”[18,p42],封建社会几千年根深蒂固的观念使大人不敢发声,在生活的重压下他们选择沉默,终于“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失去丈夫、儿子的祥林嫂最终在沉默中死亡。在尼采的“超人”哲学的启示下,鲁迅发现了拯救国民的方法,“那就是反抗!反抗平庸,反抗时俗,反抗黑暗,反抗绝望。并且在反抗中将人生的意义,赋予每一个独立的个体,赋予整个人类和世界。”[19,p4]大人不敢发声,也不让孩子发声,那未来可想而知。鲁迅敏锐地看到了中国悲哀之所在,便开始呐喊,试图用悲惨的儿童群像引起民众的注意。而狄更斯笔下的儿童多是孤儿,孤苦伶仃,过着缺乏温饱的生活,忍受着物质贫困。但面对虐待和压迫,他们勇于逃离、反抗,敢于抗争。大卫·科波菲尔历经艰难找到从未谋面的婆母;奥立弗从毒打、侮辱中逃离,历经几天几夜逃亡伦敦,为自己寻找出路。狄更斯笔下的奥立弗骨子里就具有反抗精神:在习艺所,他敢于请求多添一些粥;在棺材铺,他敢于殴打辱骂他母亲的诺亚,敢于挑战班布尔的权威;最后他敢于孤身逃往伦敦。尽管二人笔下面对压迫儿童的态度不同,但殊途同归,目的都是为了引导饱受折磨的儿童走向反抗,寻求光明的生活。

为人间寻得光明,呼吁真诚和善的人性是他们共同的追求。“如同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借‘孩子’表达他的‘超人’理想一样,鲁迅则在他的小说中借‘孩子’表达他对‘真的人’的理解[21]。在他看来,儿童的悲剧来自“国民的劣根性”。正是因为看清了病根,作品中才充满绝望,但这种绝望是一种建立在绝望之上的希望。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认为的“希望对于鲁迅,是一种信念式的存在。”[22]鲁迅向往人与人之间的“诚”与“爱”,他和徐寿裳一致认为,“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而现实中却没有这种真诚与爱,呈现在人间的是那血淋淋的冷漠。狄更斯和鲁迅一样具有人道主义精神,他以博爱之心关注底层的命运,同情民众,注重对人的精神的自我改造。在狄更斯看来,最和谐的关系是充满博爱。他认为儿童的悲惨命运是由个人的道德品质与资产阶级的不仁慈造成的,古今常谈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似乎成了狄更斯作品的核心。这从《雾都孤儿》中可以看出,在这样一个充满报复、金钱至上的社会群体里,奥立弗受到身体和心灵的双重迫害,却始终没有产生伤害和报复别人的念头(原谅同父异母的哥哥,为费根做祷告)。正因为奥立弗具有善良的天性,所以作者不断地安排好人给予他帮助,前往伦敦的路上,如果不是好心的老太太的帮助,他可能就会饿死在路上,没有布朗劳先生的帮助可能就病死或痛死街头,没有露梓的帮助,他可能在监狱度过余生……作者虽猛烈地抨击资本主义的黑暗,却又安排了善良的好心富人;虽不断地描绘主人公命运的悲惨,社会的黑暗,却时时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希望与温暖。“在狄更斯那里,诗意不仅是一种文学存在,而且是一种人生态度。在他后期越来越多地走向揭露和讽刺的作品中,我们仍能看到他对人类的道德寄予厚望,对人类社会汇总的某些美好方面的诗意的赞美。”[23]狄更斯让他的作品充满了善恶报应和圆满的结局,使人看到美好人性的可贵。如果说鲁迅书写儿童形象的重心在于揭露现实中麻木的儿童;那么狄更斯书写的重心偏重于理想中的儿童形象。不过,可谓殊途同归,他们都是为了改善儿童的境遇,为理想中的儿童成长环境而呼吁。

鲁迅和狄更斯对人性的关注和担忧,对贫苦人们生存的忧虑,在今天看来依然具有深远的意义。他们直接接触生活在底层的贫苦大众,儿童是生活中的弱势群体,借助儿童形象更易揭露社会的悲惨生活。将这些遭受苦难的儿童形象展现在读者眼前,这些无辜的、天真的孩子受到虐待,历经磨难,更易于震撼读者的心灵,进而唤起读者的同情心。伟大的作品总是相似的,鲁迅的《呐喊》与狄更斯的《雾都孤儿》仿佛有种魔力不断地吸引读者去阅读、去思考。即使在当今社会,作品中的儿童问题依然值得思考。

[注释]

① 参见:李文钰.狄更斯与鲁迅的人道主义思想比较研究[J].大众文艺,2014(15):39-40;刘文娅.冷嘲与热讽——鲁迅与狄更斯小说讽刺风格比较[D].重庆:重庆师范大学,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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