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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真《如何教今日大学之基本国文》平议

2020-01-09韩建立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国文大学语文大学

韩建立

阮真《如何教今日大学之基本国文》平议

韩建立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如何教今日大学之基本国文》是阮真关于大学国文教育的经典论文,其中涉及当下仍在争论的大学语文课的教学目标、教材编写、教学方法等多个焦点问题。他认为教学目标应与教学时数、学生水平相适应。主张大学国文教材宜选浅近之文,而不宜选深奥之文;宜纯粹而不宜杂糅。大学国文教材的选文,要考虑到学生的需要,应有利于处世应用;要适合学生的程度。大学国文教学中,读作要联络;宜重文而不重质。

阮真;《如何教今日大学之基本国文》;国文;大学语文

阮真(1896-1972),又名阮乐真,浙江绍兴人。中国第一位语文教学法研究生导师,是具有“批判精神和科学态度的语文教育家,是我国现代语文教育研究的开拓者”[1]。曾执教于广州中山大学、上海暨南大学、无锡高等师范学校、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学院等校。

关于阮真的研究,目前均局限在中学语文教育领域,未有涉及阮真大学国文教育的论文问世。虽然这与阮真在大学国文教育方面的成果较少有关,但也不能不说是阮真研究领域的缺憾。因为阮真在《高等教育季刊》1942年第3期发表的《如何教今日大学之基本国文》,被认为“还没有任何一篇大学语文方面的论文可以超过它的价值”[2]。阮真撰写此文,是有感于大学国文教学的现实状况。当时,教育部虽然规定大学国文为必修课,但是,对这门课的教学目标、教学方法等,并没有明文规定,乃至于“教者各是其是”,“各有所偏”,“忽略教学方法及教学功效”[3,p62]。这篇论文是阮真执教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时所作,是研究大学基本国文(大一国文)的经典之作,其中涉及当下仍在争论大学语文课的多个焦点问题。探讨这位著名教育家的佳作,可以帮助梳理相关问题的来龙去脉,激活对这些问题的重新思考,有益于当前大学语文的教学与研究。

一、大中衔接的学术视野

在大学一年级开设基本国文课,是当时教育部鉴于大学新生作文程度太差、国文基本知识技能不足,“乃于各院校一年级课程中,规定必修基本国文每周三小时,而于师范学院,则有每周四小时”[3,p62]。阮真分析说,学生在进入大学之前,已经学习基本国文12年,却仍写不好文言文,也写不通白话文,这种情况不能不归责于中学国文教学的根本失败。他认为失败的原因有五点:一是学生既要学习文言文,又要学习语体文,却均未学深学透,且又互相干扰,以至于文言既不成体,语体也不得当,两无所成。二是学生所读为各体古文,而所作则为浅近的白话文字,读作分离,两无进步。三是选文的时代、文体、流派杂糅,学生无所适从,不宜领会,不利模仿学习,读书与作文能力,两无增进。四是教师授课不讲究教学方法。五是教师授课量、批改量大,无暇精细批改课卷,更无暇指导督责学生;学生课业多,对于国文科,仅仅是上课听讲,而无暇熟诵熟习。这五个原因导致大学一年级新生的国文程度,多数尚未达到初中毕业的标准。因此,阮真说,大学补修基本国文,是由于中学国文教学的失败。“余尝谓今日大学之基本国文,亦可名之曰‘补救国文’。”[3,p63]

阮真能够从中学国文教学的角度出发,分析大学开设国文课的原因,展现了他大(学)中(学)衔接的学术视野。他不是就大学国文研究大学国文,而是把大学国文和中学国文结合起来考察。有了这样的视野,得出的结论便更扎实、更合理、更有说服力。他教过小学,在浙江省第五师范学校附小担任过教师;他教过中学,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曾到各地中学任教;他也教过大学,先后在暨南大学、无锡高等师范学校、蓝田国立师范学院等校执教。这样的教学经历,使得他不论是在中学国文教学研究方面,还是在大学国文教学研究方面,都能够具有大中衔接的学术视野。与许多只是在大学里任教的研究者“自上而下”的研究视角不同,阮真采用的是“自下而上”的研究视角。“自上而下”的研究视角,就是站在大学的立场上,高高在上,“俯视”中小学国文教学,这样的研究往往不接地气,不切实际。“自下而上”的研究视角,则是贴近中小学国文教学的实际,根据进入高校的中学毕业生的实际国文水平,制定大学国文教学的策略。阮真大中衔接的学术视野是独特的,也是比当时诸多学者更胜一筹之处。

阮真所说的中学国文教学根本失败的情况,是符合当时中学教学的实际的。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就有教育工作者感叹中学生国文程度低落,要赶紧挽救。为此,《中学生》杂志于1934年和1935年发起“中学生国文程度的讨论”。抗战全面爆发后,时局动荡,学校受到冲击,教育质量难以保证。1939年,高校毕业生的高等考试成绩公布,考选委员会副委员长沈士远对中央社记者发表谈话,说考生“国文之技术极劣,思路不清”[4]。一时间舆论哗然,再次引发关于中学生国文程度低落的讨论。既然中学生国文程度低落,那么到了大学就要为他们“补课”了。关于大学国文教育的议论,在当时的报章中也可见到。如发表在1930年3月14日《时事新报》上的《今日中国大学之教育》,就指出当时大学生国文程度降低,“不但文言文之成绩欠佳,即白话文亦多字句欠解,话柄百出”。“此种文字上缺少训练,确为近十年来吾国各学校之通病”。建议教育当局“定一适当之补救方法”[5]。又如钱基博在《依据湘学先辈之治学方法以说明本院之一年级国文教学》(新生学习指导讲话),也有类似的观点,钱基博认为从当时大学统一招生考试成绩看,学生的作文能力和阅读能力都低落了,只有按照“湘学先辈之治学方法去做”,才能“挽救当前的低落”[6]。

二、大学国文教学目标的探讨

虽然阮真说教育部对大学基本国文的教学目标没有明文规定,但是,魏建功、黎锦熙、朱自清等6人受教育部委托,在拟定“大学国文选目”的时候,草拟了这门课的教学目标,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教育部的意见,只是阮真没有看到而已。这个教学目标分“了解”“发表”“欣赏”“修养”四个方面:“在了解方面,养成阅读古今专科书籍之能力”;“在发表方面,能作通顺而无不合文法之文字”;“在欣赏方面,能欣赏本国古今文学之代表作品”;“在修养方面,培养高尚人格,发挥民族精神,并养成爱国家,爱民族,爱人类之观念”[7]。看来,目标是有的,只是教学目标过于“宏大”,学生的实际水平难以达到。

阮真指出,当时大学的基本国文教学存在矛盾现象,即所教多是高深的古文,而学生所作多为浅近的白话文。阅读与作文分离,读作不能合一。阮真认为,中学国文教学根本失败,想在大学一年级利用不到160小时的短暂时间为之补救,实属困难。他拟采用分解目标的做法,以切实提高大学基本国文的教学水平,即理、农、工、商等科的学生以学白话文为主,文、法、师范诸学院的基本国文,必须以学通文言文为标准。为了救济大学一年级学生的国文基本程度,他确定教学目标为:“现代通用白话文之未顺未纯者,先求其顺其纯。现代常用文言文之未通未畅者,先求其通而畅”。“基本国文之教学,究应以学通作文为最重要之目标”。“与其文白两皆不通,不如集中精力,先谋学通白话文”[3,p964]。总体而言,大学基本国文应以白话文为主。

阮真关于教学目标的理念给现代两点启示。

一是分解教学目标的做法。这种做法贯穿阮真的整个教学理论与实践。比如,在《中学国文教学法》中,他把中学国文教学的总目标分解为读文、作文、口语发表三个子目标;从中可以看出阮真的国文教学目的观,即认为国文教学是培养学生读书、作文、口语表达的能力。《中学国文教学法》是对教学内容目标的分解,《如何教今日大学之基本国文》是对教学对象(大一学生)的分解。分解之后,教学对象更明确,教学目标更具体,更有针对性。分解目标的做法,在当时大学国文研究中也有人提过,例如,陈觉玄说:“大学一年级中,包括文、理、法、商、农、工、医等学院的学生,其国文程度参差不齐;研究的学问,部门各异;则选择教材,也应当略有区别,不能完全整齐画一。”[8,p2]但是,陈觉玄没有将这种方法给予明确的名称,也没有加以具体阐释,更没有付诸实践,不像阮真这样,既有理论主张,又有教学实践。这种根据不同教学对象,分别确定不同教学目标、不同教学内容的做法,在当时是先进的,顺应了学生智力的发展,有助于教学目标的贯彻落实,体现了因材施教的原则,有利于人才的培养。

当下,大学语文教材的编写呈现多元化趋势,但是,若从落实教学目标的角度考察,则存在着针对性不强的缺陷,“克隆”现象较为普遍,没有表现出针对重点院校和一般院校、普通院校和职业院校、文科专业和理工科专业等不同授课对象的明确差异,对不同类型的学生缺乏足够的指导性。尽管大学语文教材分不同教学目标进行编写的问题早已经引起学者的关注,例如罗绍权在20世纪80年代就提出“大学语文教材建设应兼顾通用的和专业的两方面”的建议[9],但是,时至今日,根据不同层次、不同专业的学生“量体裁衣”来建设大学语文教材的问题,仍然没有能够很好解决。由此可见,阮真在教学中分解目标的做法颇具远见卓识,弥足珍贵。

二是教学目标应与教学时数、学生水平相适应。若彼此不相适应,“教学标准愈提高,则实际程度必愈降低”;若彼此相适应,“则实际程度可提高”[3,p64]。阮真在《对于中学、师范国文课程标准之意见》一文中,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以为提高标准,即是提高程度,实是大谬。因为标准高了,学生反不进步,实际程度反要降低。”[10]当时有人主张,学习文言文应该像古人讲的那样:“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即学生的作文虽浅近、低拙,但读的文章要精奥、高深;因为“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倘使“取法乎中”,则“仅得乎下”了。将读文的目的定位在获取知识,欣赏陶冶,不将所读之文作为作文的范文。这是仅从阅读的角度看待教材的选文。阮真则不然。他主张读作(读文与作文)合一,尤其重视作文教学,将作文看作国文教学的归宿。阮真强调读文是作文的预备。从这一理念出发,阮真认为,供阅读的课文同时也应该是作文的范文。古文讲的“取法乎上”云云,是“为欲以文章名家者立其说,非为初学通文言也”。“今日大学基本国文之教学,其功效甚鲜者,半亦由此‘取法乎上’之旧观念为之梗也”。教师可“取其浅近者”,“作范文授之”,因为阮真认为:“取法乎中,可免几乎中。取法乎上,必得下下。”[3,p64-65]其中的道理何在呢?阮真在《中学读文教学研究》说得十分清楚:“我以为取法乎中,可以希望得乎中,至少也可十不离七。取法乎上,所得仅是下下,连百分之一也及不到了。如果学不到百分之一的班固、司马迁,不如学到十分之七的胡适、梁启超。因为前者作文仍不通,后者作文已经通畅了”。“教读文要教学生程度可攀的文章,学习才有进步,教学才有功效与兴趣可言”[11]。阮真的主张是一贯的,彼此呼应的。

三、大学国文教材的选择

阮真以自己的学文经历和从教经验,提出了大学基本国文的选择原则。其一,国文教材选文的总的原则:“宜近而不宜高,宜纯而不宜杂,宜重文而不宜重质,宜顺应学生学习作文之途径,而不宜顺应文学史发展之次第。”[3,p65]这个总的原则,用正反对比的表达方式加以阐述,对照鲜明,观点清晰。其二,需要的原则。“学生为其所需要而学习”,则“兴趣自生”,“教学效率,亦得赖以增进”[3,p67]。阮真指出,所谓“需要”是多方面的,有就业、升学的需要,也有社交、道德、文雅、民族精神等的需要[12,p36]。这些都是选择国文教材时应特别注意的。其三,处世应用的原则。就是说国文教材应具有培养学生运用白话文畅达地发表意见、评论学术等处世应用的功能。其四,适合程度的原则。阮真关于大学国文教材的理论,就是围绕这四点展开议论的。现择要梳理归纳如下。

大学国文教材宜选浅近之文,而不宜选深奥之文。阮真结合自己的学文经历论述了国文教材选文的道理。他十四五岁读《左传》《古文观止》,但作文始终不通畅。十七岁读《东莱博议》,降低了阅读层次,这样就能掌握十之八九,作文也大有长进。十八岁读《新民丛报汇编》,层次又降低,作文则放纵恣肆。读文虽由“高”(深奥)至“近”(浅近),作文水平却逐渐提高。这是由于所读之文越来越浅近的缘故。阮真的教学实践,也体现了他的理论主张。他在无锡高等师范学校讲授国文时,所选教材就极为浅近,几乎与初中教材同样水平,而无锡师范是一所高中程度的学校。在中山大学师范学院讲国文时,使用的是孙俍工的《中学特种读本》,远低于其他教师所用的教材。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为了适应学生的实际水平。当时的大学国文教材,普遍偏深偏难,没有很好地考虑学生的实际程度,因此阮真提出的适合程度的原则,是有现实针对性的。教材超出学生的接受水平,是因为“大学教材不得低于高中”的观念在作梗。只是以事先预设的理论标准来实施教学,却忽视学生的实际程度,不问学生使用这样的教材能否领受获益,不关注学生有无进步。从学生实际出发,考虑到教学的有效性,针对学生的程度而选文,是不得不如此的。即使是古人的名著杰作,倘若不适于学生学习的程度,也不是好的、恰当的选文。

大学国文教材宜纯粹而不宜杂糅。阮真认为,“初学选文,途径最忌糅杂”。或是时代、风格、流派杂糅,这种教材,“今日授唐宋,明日魏晋,后日又授六朝两汉”;或是体裁杂糅,这种教材,“今日授散文,明日授韵文,后日又授辞赋骈俪,甚至选及诗歌词曲杂剧科白”[3,p66]。当时的教材大都是文选型,或按朝代,或按文体,样样都放一点,蜻蜓点水,缺少必要的逻辑关系,不利于提高学生的作文水平。按照时代、风格、流派、体裁分编的,顺应文学史发展次第的教材,阮真是反对的。阮真认为,这样的教材,“无异杯盘杂陈”,“学生未及下箸,仅一染指,辄易以他品,则恶能辨其味”[3,p66]?

阮真认为国文教材“忌糅杂”,可谓真知灼见。以这种观点审视当今的大学语文教材,“杯盘杂陈”式的“糅杂体”教材不在少数。笔者曾对2014年至2017年出版的大学语文教材进行随机抽样调查,发现这种“糅杂体”的教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些被抽样的大学语文教材中,或分为“文学编”(为各体文选)、“文化编”(为思想文化、地域文化、网络文化等)、“写作编”(含毕业论文、求职信、调查报告等应用写作内容)、语言编(为语言常识、语言应用技巧等),或分为“文学鉴赏”(为中外各体文选)、“语言训练”(为普通话训练、朗读训练、演讲训练、社交口才训练、行业口才训练),等等。体例拼凑杂糅,内容五花八门,文学、文化、应用写作、口才训练、汉语知识,样样都来一点,弄成“百宝箱”式的大杂烩。

将大学语文教材弄成“糅杂体”,其根本原因在于对大学语文的学科定位缺乏准确的理解。张福贵教授指出:“大学语文不是中文专业各个二级专业的简单组合,而是广泛涵盖并且高度提炼各个二级学科精髓,并与其他专业并立的独立专业,或者说是中文学科专业教育的简约化和经典化。”大学语文虽然被定位为素质教育或通识教育课程,但是“素质教育不能搞‘拼盘化’”[13]。这与阮真的主张有异曲同工之妙。大学语文教材,不应是几门课程内容的简单罗列,而要将其有机结合为一个统一体,以阅读为主线,带动其他方面的训练,从而提升大学生的汉语综合运用能力。

大学国文教材的选文要考虑到学生的需要,应有利于处世应用。从文体上讲,碑志、箴铭、颂赞、诏令、奏议、辞赋等,除专门研习古文或想要研究各类文体者外,其他学习者并无作这些文体的需要,因而不宜作为教材的选择对象。阮真认为,“取材以今日学生所需要者为衡”[3,p65]。文体要切合时下的处世应用,多选演讲、评论、宣言、通电等社会生活中需要的文体。阮真反对将文体的分类作为教材选文的分类,特别是将《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等书中的文体分类,移植作为教材选文的分类。因为名家选本“有为备格而选者,有为结构剪裁之某种特长而选者,为专习古文者观摩之用,根本非合于初学之程序”。“以文章言,则佳;而以教材言,则仍未合”[3,p67]。

大学国文教材要适合学生的程度。关于这一点,阮真在《中学国文教学法》一书中有明确的阐述:“编初中教科书的人,必须研究小学教科书和小学毕业生的实际程度;编高中教科书的人,也须研究初中教科书和初中毕业生的实际程度;教材与程度,决不可相离太远而使不能适合。”[12,p36]同样道理,编大学国文教材,也必须研究中学教科书和高中毕业生的实际程度;否则,如果“以(古文)授之各系一年级生,使文言不通、白话不顺者为古文,则功效难言。更以授之体育、音乐诸专科生,则诚对牛弹琴,格格不入矣”[3,p67]。

当今一些大学语文教材的编写,能够注意到尽量适合学生的程度。例如,陈洪主编的《大学语文》,在确定入选篇目的时候,就“充分考虑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不同专业大学生的知识结构和心理需求,着眼于当代性,因而其中既有传统名篇,又有较多新的发掘”[14]。当然,毋庸讳言,目前的大学语文教材在适合学生程度这个问题上,仍有一些问题,甚至个别国家级规划教材,也存在“分量偏高,内容偏深,信息过大”,学术性太强,“不适合普通高校学生的实际水平与需要”[15]的缺陷。这是在今后的大学语文教材编写中应该避免的。

四、大学国文的教学方法之一:读作要联络

读作联络是说读文和作文要彼此照应,不可分离,不能成为毫不关联的两件事。在教学时,即“以教作文之观点教读文,使读文为作文之预备工夫。以教读文之依据教作文,使作文为读文之应用练习”[3,p68]。读作联络的观点是有积极意义的,因为那时的大学国文教学,学生读的多是文言文,写的却是白话文,作文不能从读文中得到直接的启发与借鉴。如当时的中山大学,教学生读的是《楚辞》《离骚》《文选》《大学》《中庸》《经史百家杂钞》等,学生所作的却是“我的故乡”“暑假见闻录”“流亡生活的回忆”等白话文,阮真感叹:“读文作文,相去不可以道里计。”[3,p66]读文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作文,而是为了所谓学术思想、国学常识、文学源流等,造成读文、作文两者分离。基于读作联络的观点,即使是骚、七、辞、赋、骈俪、连珠等文学史上的代表作品,若不能为学生作文所取法,也应该摒弃不选。

那么,怎样做到读作联络呢?阮真认为:“教基本国文,则作文必须根据读文以命题,教者不特不宜乱出题目,且必须随读文程度之进步,而提高其作文题目之程度。”[3,p69]例如,读鲁迅的小说《故乡》,作文题目应为“我的故乡”;读《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作文题目应为“廉蔺交欢论”,如此等等。

阮真读作联络的观点显然受了陶行知“教学做合一”原则的影响。“教学做合一”是陶行知在20世纪20年代提出的教学理论。陶行知强调说:“教的法子根据学的法子,学的法子根据做的法子;凡事怎样做就怎样学,怎样学就怎样教。”[16]这就是“教学做合一”的原则。阮真批评当时教育部颁行的课程标准读与写分离、学与用脱节,违反了“教学做合一”的原则。他自己在制定初、高中教学进程标准时,就明确指出:“初中以不读古文为原则,高中以不读经书子书为原则,尤其不用读辞赋骈俪”,“目的在使‘教学做’发生切实的功效,以提高程度”[12,p35]。

与阮真同样,朱光潜也主张读写合一,即供阅读的选文,同时也应该是写作的范文。朱光潜总结自己的习文经历说,使自己受益的是史传和唐宋散文,而不是《易经》《尚书》《庄子》《离骚》之类的经子骚赋;那些偏于复古的文章,不适合作为写作的范文;教材选文应以是否易于学生模仿、能否用于写作范文为标准。朱光潜主张多选近代文,因为“时代愈近,生活状况和思想形态愈与我们的相同,愈易了解,也愈易引起兴趣”[17],也就愈容易模仿。朱自清虽也主张读作结合,但并不赞同朱光潜多选近代文的观点,因为“一般学生根本就不愿读古文”,而“重古的选本不可避免的使阅读和写作脱了节”,补救的办法是“让学生课外阅读语体文的书”[18]。陈觉玄也认为,大学国文教学当以“训练写作技巧”“最为重要”,应尽量选用语体文,至少“也应当用与语体接近的近代文”,才较为合宜[8,p2]。读作合一观点的提出,源于具体的教学状况。当时,学生读的是文言文,写的却是白话文,从普遍情况来看,重视古代经典、重视阅读、重读轻写是大一国文的主流,写作教学在大一国文中被忽略。这种现象直到20世纪40年代末仍然没有根本扭转。1949年,有的学校可能认为应该加强作文教学,于是,把“大一国文”改称“现代文选及习作”。吴小如曾撰文说,1949年他开始教大学时,情况就是这样;不过“现代文选及习作”与“大一国文”一样,“仍是一门公共基础课”,只是“它的内容已把古典文学作品排除在外,而重点移到了‘习作’上”。虽然读作联络了,但是,“其性质与旧时的‘大一国文’已不大相同了”[19]。

五、大学国文的教学方法之二:宜重文而不重质

阮真提出,大学基本国文教学宜重文而不宜重质。所谓“重文”,就是重视修辞、造句、谋篇等文章技巧。所谓“重质”,就是重视文章所反映的学术思想、国学常识,甚至把多记几本书名,多记几个作者人名,作为教学重点。阮真指出:“世界各国之大学读本,所读者,散文名著、小说、剧本、故事、传记、笔记、演说、评论,以及诗歌而已。未闻有以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至培根、卢梭、康德、尼采,古今诸哲之学说,杂入于国文读本中,而混称之曰国学者。”[3,p65]将国文与国学混杂不分,则国文教学永远难以改进。由“重文”与“重质”的区分,进而提出教“读法”与教“读书”(或曰“读文”)的不同。“读法”是以了解文章形式为目的,以研究文章内容为手段。“读文”则是以了解文章内容为目的,以研究文章形式为手段。大学国文教学应该是教“读法”,而不是教“读文”。

若把“重文与重质”“读法与读文”这些概念转换成“形式与内容”这一对为现今所熟悉的概念,则阮真的意思可以这样来转述,有两种相反的大学国文教学主张:一种是重形式的,一种是重内容的。重形式的大学国文教学,主要讲授文章的立意、构思、布局剪裁以及遣辞造句的方法,这样,不仅阅读能力进步了,作文也能随之进步。比如,讲授一篇课文,首先要讲文章的题目和体裁;因为题目与作者的立意、构思有关,体裁与作者的运笔、谋篇、遣辞造句有关。其次,让学生通读全文,领会其大意,以探究作者立意、构思的过程。再次,分析段落层次,由其布局、剪裁,探究作者运笔谋篇的过程。最后,分析语句、文字,以及声韵、平仄,探究作者遣词造句的过程。这样,学生对作者的写作过程完全清楚明白了,就可以朗诵、欣赏,进而摹拟作文。重内容的大学国文教学,则重视学术思想与学术思潮、掌故考据、国学常识等,这样,阅读与作文均不能得到提高,名义上教的是国文课,实际上却无异于教政治、经济、社会、伦理、哲学,或即所谓含糊笼统意义上的国学,忘记了国文本身的特质。

阮真的大学国文教学宜重文而不宜重质的观点,是与当时一些学者的国文教学观点相呼应的。叶圣陶、朱自清曾指出,五四以来国文科的教学有“专重精神或思想一面,忽略了技术的训练,使一般学生了解文字和运用文字的能力没有得到适量的发展,也未免失掉了平衡”[20]。虽然当时颇有一些学者持有国文教学宜重文的主张,例如夏丏尊在《学习国文的着眼点》的演讲中就强调:“我主张学习国文该着眼在文字的形式方面。”[21]周谷城在《文字与教育》中指出,现在国文教学有一种倾向,“大体是把国文看成纯粹灌输学术思想的科目,而丧失了训练语言文字技术的效用。用国文灌输学术思想,未始不当,但抛弃文字技术的训练却失了国文的效用”[22]。但是,持国文教学“宜重质”的也大有人在,例如,穆济波就提出:“语文的本身绝不是教育的目的所在”“教育之目的亦别有所在,而语文不过为便利达此目的之工具”“本国语文一科,较诸学科实居于特殊地位”“其关系民族精神,建国基础,一切文化传统所在”[23]。朱自清批评这种观点说:“似乎将‘人的教育’的全副重担子都放在国文教师的两肩上了,似乎要以国文一科的教学代负全部教育的责任了,这是太过了。”[24]较为中允的观点是文质并重,例如袁哲说:“读法教学之使命,务须以语言的训练,及读书能力的培养,为其主体;而以全人情操的陶冶,民族的社会精神之培养,及儿童人格之完成,为其着眼点。”[25]叶圣陶也认为:“国文教学自有它独当其任的任,那就是阅读和写作训练”。“国文教学除了技术的训练而外,更需含有教育的意义。说到教育的意义,就牵涉到内容问题了”。他同时也指出:“不过重视内容,假如超过了相当的限度,以为国文教学的目标只在灌输固有道德,激发抗战意识,等等,而竟忘了语文教学特有的任务,那就很有可议之处了。”[26]

阮真的大学国文教学宜重文而不宜重质的观点,是与他的一贯主张相一致的。他在1936年出版的《中学国文教学法》中,就批评当时一些学者的观点和教育部制定的国文课程目标;他的批评,不是经验的判断,而是理性的分析。在此基础上,明确提出了初高中国文教学目的;他的目标均指向学生对中国语言文字的理解和运用。《如何教今日大学之基本国文》与《中学国文教学法》一脉相承,将中学国文的教学主张移至大学国文教学中,并将其细化。

阮真的大学国文教学宜重文而不宜重质的观点,是针对当时的教学实际提出来的。当时出版的国文教科书太重视学术与人伦的内容,多按照题材分类编纂。从小的范围说,有分为修己、爱群等类别的,有分为明耻、义勇等类别的;从大的范围说,有分为修养与健康、社会与人生等类别的。有学者批评说:“前者若修身书,后者若公民读本。”[27]

时至今日,阮真的观点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大学语文教材多有按人文主题分类的,有分“大学之魂、青春在呼号、向往自由、寻找良知、乡愁与家园等主题的[28];有分“通古今之变、乡土中国、人间世、道法自然、为学之道”等十一个部分的[29];有分“仁者爱人、和而不同、以史为鉴、胸怀天下、礼赞爱情、关爱生命”等十二个单元的[30],不一而足。并不是说大学语文不应该有这些内容,但这些内容只能是附属,大学语文应重在语文能力的培养,不应该过于强调人文素养,而忽视语文能力。更有甚者,试图用“大学人文”取代“大学语文”,因为“学哲学太空,学历史太死,学文学太浅”[31]。《大学人文精华读本》的副主编石鹏飞甚至宣称:《大学人文精华读本》“很有可能把《大学语文》替代了”[32]。对照阮真的论述,这些现象均值得深思。

[1] 潘新和.阮真中学语文教学研究特色考[J].教育评论, 1995,(5):50-52.

[2] 何二元.现代大学国文教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310.

[3] 阮真.如何教今日大学之基本国文[J].高等教育季刊, 1942,2(3):62-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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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Discussion on Ruan Zhen’s Thesis “How to Teach the Basic Chinese Culture in Today's University”

HAN Jian-l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12, China)

Ruan Zhen’s classic thesis “How to teach the basic Chinese culture in today’s university” is about the university’s Chinese culture education, which involves focus issues, such as the teaching objective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course, the writing of teaching textbooks and teaching methods. He believes that the teaching objectives should be compatible with the teaching hours and the level of students. It is advocated that the university Chinese textbook should choose comprehensible articles rather than esoteric texts. The textbook should be standardized and pure rather than complicated and disorderly. The selection of the text of the university’s Chinese culture textbooks should consider the needs of the students and should be beneficial to the application of the world. In the teaching of the university’s Chinese culture, the reading should be contacted with writing.

Ruan Zhen; “How to teach the basic Chinese culture in today’s university”; national language; College Chinese

G642.3

A

1009-9115(2020)02-0136-08

10.3969/j.issn.1009-9115.2020.02.026

吉林省文化创意产业链共生理论与模式建构研究(2019061068FG)

2019-09-24

2019-12-09

韩建立(1963-),男,吉林长春人,博士,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语文课程与教学。

(责任编辑、校对:任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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