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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体就是时间:梅洛庞蒂论身体与时间之关系

2020-01-09马元龙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梅洛海德格尔主体

马元龙

世间万物,最为神秘莫测的莫过于时间。在海德格尔之前,西方哲学史中,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康德、克尔凯郭尔、胡塞尔和柏格森等大哲都曾从不同角度对时间做过十分深入的思考。然而直到海德格尔在《时间概念》中以无与伦比的大智慧揭示并阐明了“此在就是时间,时间就是此在”,时间的神秘才第一次得到了真正的澄清。不过,当我们以为这个问题可以盖棺定论之时,梅洛-庞蒂却在《知觉现象学》中以极为类似的修辞宣布“主体就是时间,时间就是主体”。作为一个极具原创精神的哲学家,梅洛-庞蒂的时间哲学显然不可能是海德格尔时间哲学的同义重复,那么,他的时间哲学的创造性和独特性究竟何在呢?换句话说,如果这不是一种同义重复,那么,他在何种意义上深化和推进了我们对时间的理解?

一、此在就是时间

为了更加准确地理解梅洛-庞蒂的时间哲学,必须将其与海德格尔的时间哲学进行对照,因为后者正是梅洛-庞蒂潜在的对话者。在《现象学的基本问题》中,海德格尔对上述哲学家的时间概念曾做过详细的分析,在他看来,从亚里士多德到柏格森的时间哲学虽然彼此差异很大,但基本上都是在自然哲学中进行,基本上都还把时间当作一种客观事物对待,唯一的例外是康德。海德格尔承认,胡塞尔的现象学对他影响深远,而且胡塞尔本人也曾在《内在时间意识的现象学》中对时间做过深刻而发人深省的探索,但在时间问题上,真正启发他的人是康德。在康德之前,时间不仅神秘难解,而且人们甚至不能明确指出其神秘性究竟何在。亚里士多德在其《物理学》中就对时间深感困惑:“流传下来的观点和我们先前的讨论,都无助于阐明时间究竟是什么以及它的本性究竟是什么。”(1)Aristotle.Physics.trans.Robin Waterfiel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p.104.同样的困惑也可以在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中发现:“它似乎来自于我,似乎时间无非不过是一种延长;但它是什么的延长,我不知道;如果不是精神本身的延长,那才奇怪。”(2)St.Augustine.The Confessions.trans.John K.Ryan.New York:Image Books,1960,p.331.康德的卓越之处首先就在于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时间的神秘性就在于它和空间一样,是一种“纯粹直观”:在时间表象和空间表象中,只有表象本身而没有表象对象。就像一个符号只有能指没有所指一样。因此,时间的古怪之处就在于,它是我们对一种并不客观存在的事物的感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康德说:“时间不是独立存在的东西,也不是附属于物的客观规定,因而不是抽掉物的直观的一切主观条件仍然还会留存下来的东西。”(3)伊曼努尔·康德:《纯粹理性批判》,36、3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不过,康德认为时间并不因此就失去其现实性:“时间当然是某种现实的东西,也就是内直观的现实的形式。因此,它在内部经验中有主观现实性,就是说我现实地有关于时间和我在时间中的诸规定的表象。因而时间并不能作为客体被看作现实的,而是作为我自己把自己表象为客体的方式而被看作现实的”(4)伊曼努尔·康德:《纯粹理性批判》,3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英译本略有改动,见Immanuel Kant.Critique of Pure Reason.trans.Paul Guyer and Allen W.Woo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p.182-183。其实亚里士多德和奥古斯丁已经隐约感到时间和主体具有某种密切关系。。也就是说,时间的现实性不是一种客观现实性,而是一种主观现实性:“时间无非是我们内直观的形式。如果我们从时间中把我们的感性这个特殊条件拿掉,那么就连时间感念也消失了,时间并不依赖于对象本身,而只依赖于直观它的那个主体”(5)伊曼努尔·康德:《纯粹理性批判》,36、3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在西方哲学史上,康德第一次明确指出,世界上并不存在时间这样一种客观事物,时间只依赖于主体。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首先讨论时间和空间,目的是为了揭示:作为纯粹直观形式,时间和空间是事物得以作为现象显现的先天条件,一旦完成了这种准备性的分析,他便对其弃之不顾了。康德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没有客观现实性的时间是如何获得主观现实性的?说得更直白一些:为什么会“有”时间这种根本就“没有”的东西?如果时间依赖于主体,这种“依赖”究竟意味着什么?正是从康德弃置的这个问题出发,海德格尔的时间哲学踏上了征程。

在海德格尔的时间哲学中,具有筹划特征的领会占据至关重要的地位,因为人的存在就是对存在的领会。正是作为此在之基本展开方式的领会使得此在能够面向未来去筹划自己的存在,从而开出了时间。此在始终具有它自己的可能性,向来就是它自己的可能性,而且总是面向它自己的可能性前进,并在此行进过程中不断地去成为自己。时间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正是此在面向自己的可能性不断超越自己从而去成为自己的进程。换句话说,正是因为此在面向自己的可能性不断超越自己去成为自己,所以才“有”了其实并“没有”的时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说:此在就是时间,时间就是此在。如果我们对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具有足够深刻的理解,就不得不惊叹他在时间问题上无与伦比的智慧,因为他一举解决了这个困扰人们几千年之久的大问题,以一种可与数学定理相媲美的简洁,不仅揭示了时间是什么,而且揭示了为什么会有时间。

二、主体就是时间

虽然海德格尔从根本上解决了时间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时间所做的阐述就是这个问题的定论。在梅洛-庞蒂看来,海德格尔的时间分析还可以更加深入一步:深入到知觉分析中去。对海德格尔来说,对存在的领会和筹划乃是时间之为时间的关键。虽然海德格尔再三强调,原初的领会和筹划是此在生存论的基本展开方式,绝非理性的理解和主题性的把握,但在梅洛-庞蒂看来,他的时间分析仍然还停留在意识层面,没有深入到更为原始的知觉层面。梅洛-庞蒂认为,时间首先不是由此在对存在的领会和筹划生发出来的,而是更加原初地由作为身体的主体生发出来的。

从逻辑上说,梅洛-庞蒂的时间分析与海德格尔的时间哲学具有共同的起点,也就是批判时间实在论,强调时间与主体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他以批判实在论的、经验论的和理智论的三种时间观入手,开宗明义地指出时间不是一种自在之物,而是与主体密切相关:“如果我们在这条引领我们通向主体性的道路上已经遭遇了时间,这主要是因为我们的所有经验都是根据前与后而安排的,因为时间性,用康德的话说,是内在感觉的形式,因为时间性是‘心理事实’最一般的特征”(10)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432.此书还有一个英译本: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 Colin Smith.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02.两个译本都不错,但Landes的译本对原文做了分节,并给每节加了一个小标题,更加便于阅读。。实在论认为,时间是独立于主体,外在于世界之中的一个客观事物。时间是一条看不见摸不着但真实存在的河。这种常识之见在哲人也不可免,比如赫拉克利特就曾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是一种因为朴实而坚韧但却错误的时间观。梅洛-庞蒂敏锐地发现,这种比喻一方面主张时间不依赖主体的客观存在,但同时却偷偷摸摸地预设了一个见证其流动的主体。没有这样一个主体,就不可能说时间是一条从过去流向现在再到未来的河流。所以梅洛-庞蒂说:“时间既非一个真实的过程,也非一个现实的延续。我不可能只是单纯记录它。时间诞生于我与事物的关系。”(11)没有主体与事物或者与世界的关系,就不可能有时间。梅洛-庞蒂与海德格尔至关重要的差别在此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显露了出来:对海德格尔来说,时间源于此在对自己在世界中的存在的领会、筹划和超越,但对梅洛-庞蒂来说,则源于主体与世界的关系。梅洛-庞蒂指出,世界本身没有时间,因为客观世界没有因为主体才能有的过去和未来:“如果客观世界没有能力生出时间,这并非因为它在某种意义上过于狭窄,或者我们必须得给它添加一点过去或未来。过去和未来在世界中存在得太好了,它们只存在于现在之中。为了成为时间性的存在,存在本身所必须欠缺的乃是别处、过去和明天的非存在。客观世界过于饱满以致没有时间”(12)。对海德格尔来说,是此在的欠缺为时间的诞生奠定了基础,但梅洛-庞蒂似乎略有推进:世界本身的完满导致时间无从产生。

经验论以心理学为基础,认为时间是由已然过去的此刻、当前现在的此刻和尚未到来的此刻构成的接续。与实在论不同的是,它认为构成时间的诸多时刻并不存在于客观世界之中,而是存在于心理经验中,由主观材料构成。柏格森用记忆解释过去,用投射解释未来,就是典型的经验论的时间观。经验论没有意识到的问题是,记忆和投射都发生在现在。如果时间真的如经验论认为的那样,过去真的已经过去,未来真的尚且未来,那么即使凭借记忆和投射,也无法重建对过去和未来的经验。比如故地重游,面对我中学学习期间用过的书桌:我曾经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书桌的一角,或者在上面留下了一些独特的墨迹。这些痕迹可以让我回忆起过去,但对过去的回忆并非过去本身,因为回忆现在于当前。至于未来,梅洛-庞蒂认为,那就更不可能用意识的内容将其建构出来:“任何现在的内容都不可能充当未来的见证,即使以模棱两可为代价也不行,因为未来甚至还不存在,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在我们身上打上它的印记”(13)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434.。在此梅洛-庞蒂以一种并不显著的方式表明,我们对过去或未来的经验不是一种纯粹意识的记忆或者投射,而是一种鲜活的知觉,因为过去与未来并不像经验论理解的那样,已经成为过去或者尚未真正到来。

以康德为代表的理智论对实在论和经验论所犯的错误看得很清楚:二者都没有意识到我们的意识已经深深卷入我们的时间经验之中,没有意识到时间是我们知觉事物的前提——康德错误地将其称为“先天条件”。实在论认为时间是自在之物,与主体和意识毫无关系,但在解释时间时又偷偷预设了主体的存在。经验论认为,时间意识源于时间经验。对此理智论要问的是,如果没有时间意识,对事物的时间经验如何可能?那么作为时间经验之前提的时间意识来自哪里呢?康德将时间设定为经验的先天条件,事实上搁置了这个问题,但其他理智论者则倾向于认为意识建构了时间。但梅洛-庞蒂要质疑的是,以这种方式获得解放的意识会使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些概念失去其固有的含义,这种由意识建构出来的时间与作为实在对象的物理时间将无从区别,这种时间仍然只是一个由无数“此刻”构成的序列,而且这个序列并不呈现给任何人,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将时间当作意识内在固有的对象,这样的时间已经不再是时间,而是一种抽象的观念。

通过批判实在论、经验论和理智论的时间观,梅洛-庞蒂指出,时间既非某种外在的客观事物,也不内在于主体的心理经验之中,更不是由绝对意识建构出来的东西。上述三种观念虽然各不相同,但它们要么把时间当作一种既成的、绝对的实体,要么把过去、现在和将来同质化。梅洛-庞蒂认为:“之所以有时间,只是因为时间并未完全展开,只是因为过去、现在和未来并不在同一种意义上存在。时间绝不能完全存在,它必须发生;时间绝不可以被完全建构出来。”(14)说过去、现在和未来不能以相同的意义存在,并不意味着时间不需要综合,时间当然需要综合,但“这种综合必须总是重新开始”(15)。没有综合的时间、或者一劳永逸地完成综合的时间,本质上是一种并列的空间。如果时间不是我们的认识对象,如果时间不能完全展开,如果时间总是处于重新开始之中,如果时间就是时间的发生,那是因为时间不仅是主体存在的维度,而且就是主体的存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梅洛-庞蒂说:“必须将时间理解为主体,必须将主体理解为时间。”(16)为了彰显他与海德格尔微妙难言的差异,我们完全可以将梅洛-庞蒂的上述命题修改为:主体就是时间,时间就是主体。我们知道,海德格尔对时间的定义是:此在就是时间,时间就是此在。

海德格尔为我们给出了一个十分优美的时间定义,并且以一种无比清晰的逻辑揭示了此在如何开出了时间。然而反观《知觉现象学》,梅洛-庞蒂似乎并未提供同样清晰的论证。为什么主体就是时间,时间就是主体?我们不甚了然。我们甚至还不知道梅洛-庞蒂所说的“主体”究竟是什么。追问时间是什么,其实就是追问为什么会有时间。如果海德格尔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么我们同样有理由要求梅洛-庞蒂也给出令人信服的回答;如果梅洛-庞蒂认为海德格尔的回答还应该更进一步,那么我们更有理由要求他展示他的进步之处。主体就是时间,时间就是主体。然则主体如何开出了时间?而且何为主体?

当海德格尔说此在就是时间,时间就是此在,他的意思是说:此在在世界中的存在就是时间,时间就是此在在世界中的存在。当梅洛-庞蒂说主体就是时间,时间就是主体,他的内在逻辑与海德格尔其实完全一致:主体在世界中的存在就是时间,时间就是主体在世界中的存在。至关重要的差别是,对海德格尔来说,在世界中存在的是此在,而对梅洛-庞蒂来说,在世界中存在的是主体(subject)。因此,理解梅洛-庞蒂的时间哲学的关键就是理解他所说的主体。梅洛-庞蒂所谓的主体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主体,而是前人格、前意识、前反思的身体。在论述身体的综合时,梅洛-庞蒂明白指出:“但我不在我的身体的前面,我就在我的身体中,或者说我就是我的身体”(17)。后来在论述作为表达和言语的身体时,他再次重申:“我就是我的身体,至少就下述事实而言是这样:我对身体拥有经验,相应地我的身体是一种类似于自然主体的东西,或者是我全部存在的临时草图”(18)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p.437-438,p.438,p.445,p.151,p.205.。普瑞斯特也曾指出,梅洛-庞蒂的创造性在于他指出主体性是身体性的。(19)Stephen Priest.Merleau-Pont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Press,1998,p.57.当梅洛-庞蒂旗帜鲜明地指出“我就是我的身体”时,他绝不是以一种新的方式回归了将人视为一台精密机器的唯物论,而是一举超越了唯物论、唯心论和身心二元论三种关于人的哲学,真正将精神与身体结合起来,因为这个命题有一个坚实的现象学基础:身体就是我在世界中的存在。我只能通过我的身体在世界中存在,我只能用我的身体去知觉世界。

梅洛-庞蒂一方面从身体的恒在性着手,证明身体绝非一个外在于世界之中的纯粹客体,而是一个始终与我在一起的事物;另一方面从视角的恒在性着手,证明主体绝不是一个可以脱离身体独立存在的纯粹意识,从而最终证明身体就是主体。我就是我的身体,为什么?因为我的身体就是我在世界中的存在:“身体就是在世界中存在的媒介,对一个有生命的存在者来说,有一个身体意味着与一个确定的环境相统一,与某些筹划相融合,并始终致力于这些筹划。”(20)强调身体-主体,强调身体就是在世界中的存在,其实就是强调我们在远比意识更为原始的知觉维度中的生存。在知觉层面上,主体与客体的区分尚且不存在。将前人格、前意识、前反思的身体规定为主体,这对深受后现代哲学——它强烈关注意识形态或者权力机制对于主体之构建作用——影响的人来说,是非常奇怪的,但梅洛-庞蒂这么做自有道理,因为他的目的是构建原始而素朴的知觉层面的现象学,也就是说,他要建立的是反思意识介入之前、个性和身份形成之前的现象学。在他看来,不必等到此在对自己的存在有自觉的领悟和筹划,早在原始而素朴的知觉层面上,身体对事物和世界就已经具有了一种基本的理解力:“所有对象都被编织进我的身体之中,至少就知觉世界而言,身体是我的‘理解力’的一般工具”(21)。

(3)因地制宜,应需而生,一般将飘窗安装在朝南、朝北或者是朝向一个好的景象,给予使用者开阔又美好的视野。

身体的理解力表现为知觉综合。我们可以通过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感知事物,对事物的感知不一定在任何时候都会同时诉诸这五种感觉,但对事物的任何感知都是几种感觉的综合。梅洛-庞蒂将感觉的综合称为知觉,或者知觉综合。也就是说,我们对事物的知觉不是几种感觉经验的简单相加,而是它们的和谐综合。梅洛-庞蒂认为,知觉综合之所以发生,不是因为我所有的经验都在表达一个恒定之物,而是因为这些经验被经验序列中的最后一种经验全部贯穿了起来。至关重要的是,绝不能认为知觉综合就是各种感觉被包括在原初的意识之下,恰好相反,知觉综合是各种感觉被整合进单一的具有认知能力的身体之中。但是,“身体不是一堆器官的总和,而是一个协同系统,它的所有功能都在‘在世界中存在’这种一般活动中被发动和连接起来,身体就是生存凝固的形态”(22)。总而言之,知觉综合并非由意识主导,而是因为身体在世界中的存在而得以可能。

因为知觉综合不是由意识来实行,而是由具有认知能力的身体来实行;由于身体存在所导致的视角的有限性,这种整合永远都不可能完成。因此,虽然事物和自我在知觉综合中显现,但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物自身,也永远不可能充分实现自己的主体性。我们凭借知觉综合来经验世界,但我们所经验的世界不是完整且确定的封闭体系,而是一个开放的整体,它的综合永远都不可能完成。同样,我们也借助知觉综合来经验我自己,但这个我也不是一个已然完成的绝对的主体性,而是在时间的进程中不断地既取消又重塑的主体性。因此,主体的统一性或者客体的统一性不是一种现实的统一性,而是经验境域中假定的统一性。主体性和客体始终处于发生状态之中。但是,这种未完成性和不充分性并非一种消极事实,相反,它是一种积极因素,因为它使世界和主体具有无限可能性。是以梅洛-庞蒂说:“展现在我们的知觉前面的事物的每一次显现,无非不过是知觉过程中一次短暂的停留和一个邀请,邀请我们去知觉更多的东西。如果物自身真的被寻获了,那么它将从此毫无神秘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从我们相信已经拥有它的那一刻起,它将停止作为一事物而存在。”(23)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84,p.244,p.243,p.242.总之,发生在身体层面的知觉综合的不可完成性使得事物的显现具有一种不可化简的不充分性,从而使得存在,无论是世界的存在还是主体的存在,总是有所欠缺,正是这种欠缺使时间得以可能。梅洛-庞蒂说客观世界过于饱满以致没有时间,原因正在于此。如果对象和世界不是由知觉综合建构的,而是像胡塞尔认为的那样,是由意识建构的,那就不可能有这种本质性的、积极的含混和欠缺。是以他说:“如果意识建构了它此刻知觉的世界,那么意识和世界之间就不可能有任何距离,任何间隔,因为我的意识会贯穿这个世界直到它最隐秘的表达。意向性将把我们运送到对象的核心深处,基于同样的原因,被知觉的对象不再具有现在所具有的厚度,而意识则既不会失落也不会深陷在被知觉的对象之中”(24)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247.引文“不再具有现在具有的厚度”中的“现在”是一个名词,而非副词。。也就是说,如果知觉世界是由意识建构出来的,那么这样的世界必定是一个明明白白的世界,一个已然完成的世界,一个没有可能性或者欠缺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中,现在就只能是单薄的现在、没有厚度的现在,因为在这种现在之中没有过去和未来,最终也就没有时间。因为时间的本性就在于跃出和发生。一个既定的世界,一个单薄的现在是不可能发生什么的。故此梅洛-庞蒂说:“只因时间没有被完全展开,只因过去、现在和将来不在同一种意义上存在,才会有时间。时间不能仅仅只是存在,它必须发生;时间绝不可能被完全建构出来。”(25)

梅洛-庞蒂竭力指出,不是意识开出了时间,而是身体开出了时间。时间和空间之所以被生发出来,只因主体有一个身体,只因主体凭借其身体而非意识在世界中存在;如果主体在世界中的存在是借助意识而实现和展开的,那么时间和空间对主体来说就只是一些并列位点的总和。关键是要知道,时间和空间不是包含了主体的身体和主体的意识的无限关系。主体不是在空间和时间之中,就像其他客观事物一样;主体也不思考空间和时间,因为时间和空间不是主体在世界中存在时思考的对象,而是使对象得以显现的境域。主体的身体在使自己适应空间和时间的同时生发出了时间和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主体本质上就是空间性的,就是时间性的。总之,身体-主体在世界中的存在表现为对相应事物的把握,这种把握所及的范围衡量了主体的生存范围,但这种把握绝不可能是完全的。身体-主体所栖居(inhabit)的空间和时间总是被不确定的境域包围,这些境域必然包含了其他视角。因为主体在世界中存在的身体性和有限性:“时间的综合,就像空间的综合一样,总是有待于重新开始。”时间永恒的流动性就源于这种总是有待于重新开始的时间综合。梅洛-庞蒂将主体追溯到身体,将身体规定为主体在世界中的存在,将知觉综合还原到身体,目的就是为了证明,远在此在对自己的存在有所领会之前,作为在世界中存在的身体已经生发了时间,因为“知觉综合就是时间综合。在知觉的层面上,主体性无非不过就是时间性”(26)。梅洛-庞蒂力图证明,之所以有将来,乃是因为确定而真实的对象只能在知觉综合的终端才能形成;之所以有过去,是因为对象仿佛在向我显现之前就已经存在。因此,知觉综合开出了将来和过去,但是将来和过去同时包含在对事物现在的知觉之中。强调知觉综合的时间性,其实就是为了证明身体创造了时间:“在每一次聚焦活动中,我的身体都把现在、过去和将来联结在一起。它分泌出了时间,或者说身体是自然中的一块地方,在此事件不是被相互逼迫出来,而是第一次围绕着现在投射出过去和将来这一双重境域,并获得一个历史性的方向。这里的确有一个祈求,但并非祈求去体验永恒的创造性。我的身体拥有时间,并使过去和将来为了现在而存在;身体不是一个事物,它不是在遭受时间的折磨,而是创造时间”(27)。正因为是身体创造了时间,所以世界的崩溃直接表现为时间的崩溃,而时间的崩溃归根到底源于身体的崩溃:“如果世界崩溃或者分解,这是因为我的身体不再是一个认知性的身体,不再以单整的把握把所有对象包围起来;身体退化成一个生物体,这种事必须与时间的坍塌联系起来,时间不再面向将来升起,而是跌倒在自己身上”(28)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p.437-438,p.248,p.249,p.295.。

身体之所以能创造出时间,只因我就是我的身体,而且我的身体是一个两歧的身体:我的身体既是一个对象又大于一个对象,因为身体还是知觉事物和世界的主体。身体的两歧性又导致了知觉对象和知觉世界的两歧性。因为我只能通过身体在世界中存在,因为我只能用身体去知觉世界,这就使得知觉综合具有一种本质性的有限性。这种有限性一方面导致了知觉对象的两歧性:对象既超越知觉而自在,因而是确定的;又内在于知觉,由知觉构成,因而是不确定的。另一方面,它也使得整个知觉世界也具有两歧性:因为世界并非仅仅只是由真实之物构成,除了真实之物就只有虚无,而是在真实之物和虚无之间还有一些以缺席的方式存在的东西。没有这种介于确定和不确定、真实和虚无之间的两歧存在,身体将被牢牢封闭在既定的现实之中,没有任何新的可能性,时间将无从发生。

三、时间综合是一种过渡综合

知觉综合就是时间综合。时间综合的本质特征在于现在的厚度,即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同时共在。将时间理解为一条从过去流到现在,再从现在流向将来的河,这是一个在古今中外都深入人心的观念。这种认识看似直接切中了时间的本质,但其实大谬不然。首先,这种认识将时间客观化成了一种事物,但我们在哪里都看不见摸不着这条河。其次,这个比喻一方面将时间客观化,另一方面又取消了时间的现实性,因为它的言下之意是,过去已经永远过去,将来尚未到来,现在转瞬即逝。再次,这种认识其实将时间空间化了,仿佛过去、现在和将来只是一些在空间上并列的现在(nows)。根据这种观念,时间只是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机械连接,三者之间根本没有关系,时间的流动最终成为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海德格尔其实早已洞察这些问题,他对时间的时间化,即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同时共在所做的深刻阐述,就是为解决这些问题而做出的最具创造性的原初努力。虽然梅洛-庞蒂没有明言海德格尔在这一方面对他的启发,但学理上的传承关系还是非常清楚的,不过梅洛-庞蒂没有袭用海德格尔的术语“时间化”,而是采用了胡塞尔惯用的“时间综合”这个术语,而且他以现在的厚度来表达海德格尔所说的时间的三个维度的同时共在。

正如空间综合中,从任何特定视角出发对事物所做的知觉综合同时也包含了从其他可能的视角出发的知觉综合,时间综合也是如此,现在必然同时包含了过去和将来。梅洛-庞蒂认为,直接的过去,也就是刚刚过去的过去,并没有从此消失,而是仍然被保持在现在手中,但我们并不像保持一个客观对象那样保持过去,并不将其设定为一个对象;又因为这个直接的过去同样也保留了先于它自己的直接的过去,因此所有过往的时间全都被内含和把握在了现在之中。迫切的将来也是如此,虽然它尚未真正到来,但它其实早已出现在现在的地平线上,或者说早已出现在现在的境域之中,它就是现在的境域;因为每一个迫切将至的将来也有它自身的迫切将至的将来,所以现在也把所有将来内含和把握在自己手中。不仅如此,直接的过去绝非单纯的过去,过去也有包围过去的将来这一境域,因为现实的现在就是过去的将来。与此同理,迫切的将来也绝非单纯的将来,将来也被过去这一境域包围,因为现实的现在就是将来的过去。因此,由于扣留和前摄这一双重境域,现在不再是一个将被绵延之流夺走和摧毁的现在,不再是一个转瞬即逝无法把握的现在。凭借直接的过去和切近的将来这一双重境域,每个现在都把握住了可能时间之总体;由此它克服了诸多时刻的离散,并能够把过去的确定意义赋予过去,甚至能把所有过去的过去重新整合进个人的生存中。事物在空间中共在,不仅因为它们出现在同一个知觉主体面前,而且因为它们被包含在了一个单整的时间波段中。但是,只有当每个时间波段的统一体和个体被挤压在先前的时间波段和随后的时间波段之间,只有当使时间跃出的同一个时间脉动仍然保留了先前的时间波段,并提前抓住了随后的时间波段,时间的统一体和个体才有可能实现。故此梅洛-庞蒂说:“鲜活的现在把过去和将来包含在了它的厚度之中。”(29)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288.为了更加清楚地论证时间综合,梅洛-庞蒂援引了胡塞尔在《内在时间意识的现象学》中的一个图。(30)Edmund Husserl.On the Phenomenology of the Consciousness of Internal Time.trans.John Barnett Brough.Bost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1980,p.243.梅洛-庞蒂援引这个图时略有修改。梅洛-庞蒂说,当我从时间A过渡到时间B并即将前往时间C时,时间A不会消灭于无形,因为我从时间A向时间B的运动并非只有从A到B一个方向。事实上,当我从时间A向时间B沿水平轴前进时,时间A同时也沿垂直方向下沉为时间A′。与此同理,当我从时间B向时间C前进时,一方面时间B变成时间C,但也同时下沉为时间B′,而且此时时间A′随之下沉为时间A″。就此而言,时间综合是一种过渡综合(transition synthesis)。所谓过渡综合,是指时间的时间化是在从过去到现在再到将来的过渡中自然而然地实现的,因为在时间综合中,既没有一个超然于时间之外的综合者,也没有现成的被综合之物,因为过去、现在和将来并非主体在世界中存在时所要对付的事物。

知觉综合的不完整性或者不可完成性,不仅导致了空间场域的深度,使得“此地”内含了彼地,而且导致了时间场域的厚度,使得“现在”内含了过去和将来。空间的深度和时间的厚度使我们在世界中的存在具有一种辩证的悖论性:如果我在此时此地,那么我也在彼时彼地;如果我在此时此地,那么我也不在此时此地。梅洛-庞蒂提醒我们,产生这种悖论的根本原因在于,时间和空间不是由意识建构出来的,而是由身体在世界中的存在生发出来的,因为身体就是我们在世界中的存在。如果我们把知觉身体从每个地方和每个时间中清除出去,如果我们以为我们可以脱离知觉身体,作为纯粹意识或者纯粹精神而无处不在,那么时间和空间将无从产生。我就是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就是我在世界中的存在。身体在世界中存在必然导致知觉综合的不确定性和不可完成性,但这种不确定性和不可完成性不是消极因素,而是生存的积极条件。若非身体就是我们在世界中的存在,那界定当下现在的那种突出的现实性也就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过去和将来。故此梅洛-庞蒂说:“如果综合成了现实的综合,如果我的经验形成了一个封闭的体系,如果事物和世界可以被一劳永逸地界定,如果时空境域能被弄得明明白白,如果世界可以从无处(nowhere)想象,那么一切都将不存在。如果我无时不在且无处不在,那么我将无时可在且无处可在。因此,在世界的不完整性与其存在之间,在意识之被约定与其无处不在之间,或者在超越性与内在性之间,我们别无选择,因为这些选项中的每一项,当它们被其自身证实,就会带来矛盾。我们必须理解的是,基于同样的理由,我在此时此地,但也在彼时彼地;如果我不在此时此地,那么我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不可能存在。这种两歧并非意识或生存的不完美,而是它们的本质。”(31)世界不能从无处想象,我不能无时不在,因为我的存在首先是身体在世界中的存在,因为这种存在只能通过身体从特定视角对世界的特定知觉来展开。正是身体在世界中的存在生发出了时间,或者说身体在世界中的存在就是时间。梅洛-庞蒂说我们必须把主体理解为时间,把时间理解为主体,原因就在于此。

时间不是一条自我流动的河,如果时间的确在流动,那是因为身体—主体对世界和自我的把握总是面向无限的可能性敞开,因为身体—主体总是会从现在把握的世界中向可能的世界跃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说:“时间无非就是普遍的从自我飞跃而出,无非就是这些离心运动的唯一法则,或者如海德格尔所说,就是一种‘站出’(ek-stase)。”(32)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347,p.442.时间不是一条无赖主体自我流动的河流,时间的流动本质上就是这种始终发生的自我出离。正是在主体的自我出离中,时间综合得以实现。这种自我出离不仅不会导致时间绝对瓦解,不会让过去消灭,让将来未来,让现在转瞬即逝;相反,它成就了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综合,因为这种自我出离松开了从将来到现在再到过去的运动。何以见得呢?因为在这种自我出离中,不仅如海德格尔所说,存在(being)就是去存在(to be),而且存在(being)与经过(passing)也是一回事。或者说,因为存在就是去存在,因为存在以过去这种方式展开,所以存在就是经过。但和海德格尔一样,梅洛-庞蒂告诫我们过去不会消灭,因为时间在其驱逐它所生成的东西之际保留了它所生成的东西,也就是说,时间通过驱逐它所生成的东西来保存它所生成的东西。这就等于说:“每一个现在都重申了被它驱逐的整个过去的在场,同时也先行了整个将来的在场。因此,就其本质而言,现在从来没有被锁闭在它自身之中,而是向着过去和将来超越自身。”(33)

所谓现在从来不曾被锁闭在它自身之中,其实就是说主体从来不会被锁闭在它自身之中,主体绝对不会是一个绝对的主体、一个已然完成的主体,而是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主体。过去未曾真的过去,将来并非未来,否则时间便只有现在一个维度,而主体也只能被封闭在一个既成的实体之中。是以梅洛-庞蒂说:“唯当主体性将存在本身的充实砸碎之际,唯当主体性为自己勾画出一幅远景之际,唯当主体性在主体之中引进了一个非存在(non-being)之际,时间才能存在。”(34)既然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凝聚源于主体的“站出”,那么必须把时间理解为主体,把主体理解为时间。时间只为主体存在。基于这种认识,梅洛-庞蒂借用康德的术语,把时间称为时间自身的“自我感发”(self-affection):“时间,作为一种朝向将来的突进和前行,就是那个有所感发者;时间,作为由诸多现在构成的伸展序列,就是那个被感发者;感发者和被感发者是同一个人,因为时间的突进无非就是从一个现在到另一个现在的过渡。主体性就是这种‘站出’,或者说就是一种除之不尽的力量被投射进业已为主体呈现的选项”(35)。梅洛-庞蒂指出,时间不能是现实的(actual)时间或者流动的时间,这对时间来说至关重要。时间的本质在于时间知道自己,因为现在面向将来的爆炸或开裂,就是自我与自我发生关系的原型。主体就是时间,时间就是主体。所以主体性就是源于欠缺面向将来的“站出”,就是自我出离。对梅洛-庞蒂来说:“主体性不是一种稳定的自我同一:就时间而言,向他者敞开自身和从自身出现是主体性的本质。”(36)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444,p.444,p.449-450,p.450.

就是时间而言,梅洛-庞蒂所要回答的问题与海德格尔是一致的:为什么会有时间?对海德格尔来说,此在在世界中的存在就是时间。这个回答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揭开了时间的神秘面纱,表现了海德格尔无与伦比的大智慧。但梅洛-庞蒂认为这个回答还不彻底,还可以向存在的更深处深入。海德格尔认为,存在就是对存在的领会,但梅洛-庞蒂认为,存在首先是身体在世界中的存在,因此他才会说“我就是我的身体”。海德格尔认为,正是存在对存在的领会,以及基于这种领会的筹划和超越生发出了时间。梅洛-庞蒂并不否认这一点,但他认为这个回答过于理性化,有将时间的发生归功于意识的危险。在他看来,早在知觉的层面上,时间就已经发生了,因为知觉综合已经就是时间性的了。正因为此,他说身体在世界中的存在就是时间。但是,海德格尔是否有将时间的发生归功于意识的危险却是一个很难澄清的问题,一方面,他的确强调此在对存在的“领会”,但他同时又时时处处告诫我们这种领会并非理性的理解,而是存在论的领会,因为这种领会往往以现身情态(disposition)的形式出现。换句话说,作为现身情态的领会与梅洛-庞蒂所说的知觉综合其实没有根本差异。然而即便如此,梅洛-庞蒂的批评并非没有道理,因为一则海德格尔对领会和筹划的强调无疑突显了意识在生发时间中的催化作用,二则海德格尔的确没有专门从现身情态(知觉综合)的维度去分析时间的发生。就此而言,梅洛-庞蒂的时间分析不是否定而是深化了海德格尔的发现,弥补了海德格尔忽略的工作,二者之间并不存在根本冲突。

现在和将来,究竟谁是更为本质性的时间维度?海德格尔认为,正因为此在的存在就是去存在,就是面向将来的领会与筹划,所以在时间的三个维度中,将来是本质性的维度,没有将来,现在和过去就无从说起。梅洛-庞蒂则比较复杂,虽然他和海德格尔一样强调主体性的本质就是向将来“站出”,向他者敞开,但他认为现在才是时间的三个维度中最为本质性的维度。他毫不含糊地说:“因为我有一个现在,所以时间才存在。正是凭借成为现在,一个时刻才获得了它不可磨灭的个性……在时间的三个维度中,没有谁可以从其他维度中推导出来。然而尽管如此,现在还是具有特许地位,因为这是存在和意识得以符合的所在。”(37)Maurice Merleau-Ponty.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trans.Donald A.Landes.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2,p.447.梅洛-庞蒂强调现在,是其知觉现象学的应有之义,但既然他也认为没有面向将来的“站出”,和面向他者的敞开,就没有时间,那么他对现在的强调就不能不让人感到几分困惑。就此而言,海德格尔赋予将来特许地位也许更为令人信服。但是,梅洛-庞蒂的时间分析仍然在两个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贡献:首先,他将时间发生的维度从存在论的领会深化到存在论的知觉,创造性地将时间的发生与身体本质性地关联起来;其次,他对时间综合,也就是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同时共在做了比海德格尔更加细致和深入的分析,不仅彻底肃清了将时间理解为一条河的种种含混与抵牾,而且也切中柏格森视时间为意识的绵延之流的错误。时间不是一条河,从过去流到现在再流向将来,时间也不是意识的绵延;时间并不绵延,时间只会发生,而且总是重新发生,因为身体在世界中的存在就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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