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和合文化思想体系论析
2020-01-09杨供法
杨供法
(台州学院 和合文化研究院,浙江 临海 317000)
金岳霖先生曾指出,每一文化都有它的中坚思想,每一中坚思想都有它最崇高的概念。“和合”是和合文化最崇高的概念,而和合思想即是和合文化的中坚思想。关于先秦时期的和合思想体系,可以从历时性和共时性两个维度考察:从历时性看,和合概念在先秦的不同历史阶段都有其独特的内涵,主要有五行和合、阴阳和合、五教和合、百家和合等,这些核心内涵是和合文化在这一时期的发展过程中凝结而成的思想节点,这些节点连接成线,构连起和合思想发展的基本脉络;从共时性看,在先秦时期提出的一系列和合思想,汇聚成这一时期和合文化的思想体系。本文截取先秦这一历史阶段作为“切面”,不仅因为这一时期提出“和合”这一概念,而且春秋战国作为中国文化的轴心期,诸子提出的一系列思想,回答了构建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不同文化之间和合关系的问题,所以,截取并分析先秦时期的和合思想体系,在和合文化思想研究中具有范本意义。
一、“和合”概念的提出
在先秦,“和”与“合”的词义也可以互通,如《尚书·尧典》的“协和万邦”,孔颖达注解:“以协为和,和合义同,故训‘协’为合也。”其中“和合义同”一句,就明确将“和”与“合”在含义上等同起来。又如《诗经·常棣》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孔疏云:“志意合和,如鼓瑟琴相应和。”再如《荀子·非十二子》有“古之所谓士仕者,厚敦者也,合群者也”。杨倞注为:“合,谓和合群众也。”[1]99在这里,杨倞注解“合”即“和合”。《吕氏春秋》也有以“和”注解“合”的,如“夫物合而成,离而生”。其注曰:“合,和也。”[2]124可见,在古汉语里,以“和”训“合”是训释通例,这表明,“和”已蕴含了“合”义,而“合”也蕴含了“和”义,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说和合文化也称“和文化”。
在先秦典籍中,“和”“合”频繁出现,在《尚书》里,“和”字出现过 23 次,“合”出现过 5 次。但“和合”一词出现较晚,从现有的文献看,最早见于《国语·郑语》史伯所说的“商契能和合五教”[3]570一语,由此看来,史伯在和合文化思想史上最早提出了“和合”概念,稍后的《管子》出现过二次“和合”,即所谓“和合故能习”[4]42“和合故能谐”[4]96。管仲生活的时代比史伯要晚100年左右,这样算来,史伯提出“和合”概念要比管子早100年左右。
二、“和合”内涵的演变
从历时性看,“和合”概念内涵是不断丰富和发展的,它在先秦时期的不同历史阶段都有独特的核心内涵,主要有五行和合、阴阳和合、五教和合、百家和合等,这些内涵是和合文化在先秦时期发展的思想节点,这些节点连接成一条线,构成了和合思想在这一时期发展的基本脉络,它呈现出将和合本体论运用于分析和处理从家庭伦理到不同文化流派(诸子百家)关系的发展历程。
(一)五行和合。“五行”一词最早出现于箕子的《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爱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5]146
箕子是殷商末期的思想家,他认为,万物由金、木、水、火、土五行和合而生。他举例说,向下湿润的“水”产生咸味,向上燃烧的“火”产生苦味,可曲可直的“木”产生酸味,形状可变的“金”产生辣味,可种庄稼的“土”产生甜味。这是说,金、木、水、火、土“五行”和合,衍生了咸、苦、酸、辣、甜“五味”。到战国时期,邹衍进一步将金、木、水、火、土抽象为万物生成的基本元素,提出“五行相生”的学说。他认为“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即“五行相生”。邹衍的“五行相生”说,并非仅仅指五行本身的相生,而是指万物都包含着五行相生的原理,即宇宙万物都由木、火、土、金、水五种物质元素和合而成。由于五种元素相生相克,不断变化,宇宙万物也因此变化不已。而自然的这种变化也支配和影响人甚至国家的命运。这是商周时期中国古人对于万物来源的唯物主义解说。
但箕子、邹衍等并没有把“五行”的多样性进一步抽象成对立统一的两种因素,即“两端”。借用现代哲学语言,他们的“五行和合”是与“阴阳和合”不同的本体论,可以说是一种多元和合本体论。
(二)阴阳和合。阴、阳在《周易》里多次出现,但均为单独出现,如“阴凝于阳必战,为其嫌于无阳也”[6]43,又如“鸣鹤在阴,其子和之”[6]528,这里只有一个“阴”字。不过,《周易》关于阴阳对立统一的观念却非常清晰,如“阴疑于阳必战”。其他虽不以阴、阳二字表述,但与此类似、具有相反相成的范畴则反复出现,如刚与柔,“屯,刚柔始交而难生”[6]45。再如乾与坤、泰与否、贵与贱、损与益等,这些范畴讲的都是事物不同的“两端”,皆有阴阳和合之意。
然而,这样的“两端”不是割裂的,而是互相“交通”的,如泰卦(),上半部分是坤卦,代表地,地属阴,表示阴气在上;下半部分是乾卦,代表天,天属阳,表示阳气在下。而阳气是从下往上升的,阴气则从上往下降,当上升的阳气与下沉的阴气交汇了,就达到了一种“和合”状态,也就“泰”了。阴阳的这种和合过程,用老子的话说就是“冲气以为和”[7]26-27。阴阳和合则“泰”,这就是《易经》的核心思想。
(三)五教和合。进入周以后,盛行于殷商的“神本主义”开始转向人本主义。与此相应,一些开明的思想家吸取商朝灭亡的教训,开始将思考的重点从天人关系转向人际关系,史伯在与郑桓公对话中,借鉴“商契能和合五教”的历史经验,建议桓公重视伦理道德处理家庭关系,标志着和合文化适应人本主义的时代精神,从重视“天人合德”转向“五教和合”,即以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为核心,规范家庭关系。
其实,重视家庭和睦、社会和谐的人际关系,早见于尧舜时期,“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8]32。《尚书》就有载:在尧帝时代,虞舜就以善用“五典”处理部落里的人际关系而著称,即“慎微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5]15。舜即位之后,针对百姓不亲、家庭不和、社会伦理不彰的严峻现实,他任用商契为司徒,以“五教”教化百姓。“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5]25
“五教”与“五典”都是指五常之法,包括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它表明:舜一改前人把改善社会关系寄望于符合“天德”的做法,转而将重点放在处理家庭关系上。这一转向是正确的,用现代话来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社会和谐的基础在于家庭和谐,正如《礼记·大学》所言:“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五教和合”的提出,虽然只是家庭伦理五个方面的结合运用,但它意味着,和合的核心内涵已从本体层面的五行和合,具体化为家庭伦理不同层面之间的和合,这一转变,为以后处理不同文化流派之间、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形成百家和合、三教合一等的和合观奠定了思想基础。
(四)百家和合。“百家和合”是从和合视角看待百家争鸣而概括的一个概念。参与“争鸣”的究竟有没有百家?这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我们感兴趣的是诸子百家是如何处理相互之间关系的。韩非子将儒墨定为显学,细分为11家,“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9]351。班固将先秦到汉初流行的诸子分为189家,后来又将它们整理成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共10个流派,而“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10]1378。司马谈则将“百家”归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11]2485。
诸子百家思想虽然还有不少涉及本体论,但在战争频乃的春秋战国时代,和平与安宁又是社会共同的企求,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作为显学的儒家、墨家、纵横家等,关注更多的是如何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以及国与国的关系,以达至社会的和平、和谐。道家虽然对本体论有系统的论述,但它的本体论主要为论证人的身心关系、人与自然关系提供理论基础。而从和合文化视角看,值得注意的是,伴随诸子百家蜂起争鸣,如何处理不同学派之间的关系,回应社会反对战争、追求和平的要求,逐渐成为各家必须思考的问题。一个社会的文化反对战争、要求和平,其文化内部的不同思想流派之间首先必须和合包容,这是诸子在争鸣的同时,又能百家和合的根本依据。所以到战国时期,一些思想家已注重思考“百家”之间的关系,如韩非子认为“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9]351,荀子、吕不韦等甚至将其他文化派别的主张纳入了自身的思想体系,凸显出百家“合”的趋势,最为典型的是《吕氏春秋》,可以说它是百家和合的代表作。
汉代的思想家对“百家”之间的和合关系看得更为清楚,他们认为:一方面,诸子百家言说不一,“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10]1378;另一方面,诸子都以提供“天下之大治”理论为学术承担,如司马谈指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11]2485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也有类似的评论:“其言虽异,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10]1378“百家”之间关系的这两个方面,体现了“不同而和”的和合特点,就此而言,所谓“百家争鸣”其实也是“百家和合”。
百家和合,是中国历史上以和合思维看待和处理不同文化流派关系的开始,它预示了300多年后处理儒、释、道三教关系的基本思路,也预示了中国近现代社会处理中西文化关系的基本思路,为我们在全球化背景下处理多元文化关系,尤其是处理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关系,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借鉴。
三、和合思想体系的形成
从共时性看,一定时期有关和合文化的主要思想,构成了这一时期和合文化的思想体系。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之一,和合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因而任何一个历史阶段的和合思想,都不能完全反映和合文化的思想全貌,但和合文化作为一种文化体系总有它的形成期、成熟期和发展期。和合文化是否形成,一个重要的标识是,它有没有提出一个明确的主题,以及是否比较系统地回答了这一主题。和合文化的主题是:什么是和合文化?如何以和合文化的理念与思维,处理身与心、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以及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最终达到万物和谐,即“太和”境界?对于前者,史伯《国语·郑语》中指出:“以他平他谓之和。”即将不同事物结合在一起,使他们协调平衡,这就是“和”。史伯的这一解释,清晰地界定了和合文化的核心范畴“和”的内涵;对于后者,分析先秦时期的和合文化思想,我们发现先哲们在本体论、价值观、思维方式、天人关系、人际关系、对外关系、社会理想等多个方面,都给出了和合意义上的回答。
(一)在本体论上,和合文化认为“和实生物”。任何一个民族在进入文明后,总要回答万事万物包括人自身怎么来的问题,才能让本民族成员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对于本体论问题,今天的我们可以从自然科学或者哲学角度,比较容易地找到答案。但在遥远的古代,先民们的解释多为“神创”说,其中影响最大、传播最广的,自然是《圣经》的“创世纪”了。中国文化史上也有“宇宙神创”论,如人们熟悉的“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等传说,这些传说带有明显的唯心主义色彩。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和合文化对万物来源问题的回答是唯物主义的,最具代表性的,是史伯提出的“和实生物”思想。
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调口,刚四支以卫体,和六律以聪耳,正七体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纪以立纯德,合十数以训百体,出千品,具万方,计亿事……讲以多物,务和同也。[3]573
在这一段话里,史伯提出了“和实生物”的本体论。他说:“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在这里,史伯运用箕子的“五行”学说,说明了万物(百物)是由土与金、木、水、火和合而成的,这是先秦和合文化非常重要的本体论思想,意思是“五行”和合才能产生万物。史伯提出的“和实生物”思想,回答了万物的起源问题,是对箕子“五行”说的运用和发展。
在先秦时期,关于万物起源的唯物主义的本体论还有两种主要观点:一是《洪范》的“五行”说。从史伯与郑桓公的对话看,史伯的“和实生物”主要是继承和发展了“五行”学说。《易经》和《道德经》则开辟了“和实生物”的另一途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道德经》也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于“太极”所生的“两仪”即是阴阳二气,而《道德经》的“一生二”中的“二”也是阴阳。我们这里将二者合称为“阴阳和合”之路。
“和合生物”是和合文化对万事万物来源的说明,是和合文化思想体系的根基。无论是五行和合,还是阴阳和合,其基本含义都是“和合生物”,所说明的是“万物各得其和以生”[12]206,在本体论上可以代表先秦时期朴素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精神。
(二)在价值观上,和合文化崇尚“和为贵”。《周易》第一卦说:“保合太和,乃利贞。”其中“保”,指保持、常在的意思;“太和”指春暖、夏热、秋凉、冬寒,四时之气不同但调和,无极端气象,这样就普利万物,为天之正道。儒家继承了《周易》的这一思想,并将它应用到社会关系领域,提出了“礼之用,和为贵”[13]16的思想。“和”在伦理价值上究竟“贵”到何种程度?孟子指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14]148,把“人和”置于天时、地利之前。《中庸》则提出:“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认为“和”不仅是天地万物生成的基本规律,也是社会运行、治国处事皆须遵循的行为准则和价值标准。儒家如此偏好和重视“和”,奠定了中国文化重和而不重争、重合而不重分的价值理念。
(三)在思维方式上,和合文化尊崇“允执厥中”。思维方式是人们看待事物、分析问题的角度、方式和方法。由于人的行为是由一定的思想指导的,因而他的行为方式与其思维方式密不可分。中华民族以辩证思维见长,如“易”(发展变化)、“矛盾”(对立统一),更以“中和”的思维方式异于他族,“中和”思维就是和合思维。这种思维方式认为,任何事物都应保持适度的合理性,想问题、做事情不应固执两端,要不偏不倚,努力做到“中和”,也就是“允执厥中”。
“允执厥中”出自《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朱熹解释说:“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15]9允执厥中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一直为中国人所推崇,尧在禅让舜时告诫道:“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包融注曰:“言为政信执其中,则能穷极四海,天禄所以长终。”[13]411认为执政者始终如一地遵循允执厥中的思维方式,百姓才能免于穷困,“天禄”也才能久长。无怪乎方孝孺将“允执厥中”上升为圣人的治世之道,他说:“圣人之道,中而已矣。尧、舜、禹三圣人为万世法,一允执厥中也。”[16]123方孝孺认为“允执厥中”为“万世法”,即指它是中华民族传统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
“允执厥中”也称中庸之道。“中庸”,语出《论语·庸也》,在这里,“中庸”是人们的言行须遵守的道德高标,“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13]132但在后儒那里,更多的是将“中庸”视作行为方式,如郑玄就持这样的观点:“名曰‘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这里的“庸,用也”一句解释很重要!何晏进一步注解为“用,可施行也”[13]132,这是说,“中庸”是人们解决问题、处理矛盾的行为方式。“庸”与“中”联起来,就是以“中和”思想指导自己的言行,以求不偏不倚,这就是和合文化尊崇的思维方式和处事之道。
(四)在天人关系上,和合文化追求“天人合一”。近代以来,西方文化思维的一个主要特点是主客二分,它把世界分为主体和客体两个部分,其中人为主体,自然为客体。在人与自然之间的价值关系里,自然有没有价值以及价值的大小,只能以其对人的利益大小为标准,这就是近代以来统治西方的“人类中心主义”。在这一理论指导下,人们贪婪地掠夺自然,加剧了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甚至引发了生态危机。但和合文化则强调“天人合一”,其中的“天”是指自然,而“合一”则是指天与人不是绝对对立的,可以构建一种和合关系,实现并存无碍、和谐美好的状态。6000多年前,伏羲氏“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6]607。这是说,伏羲通过自己所画的八卦,与神明(天神)相通,这是有稽可查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发端,此后提出的“天人同构”“天人合德”等思想,都是对“天人合一”的表达。需要指出的是,先秦儒家虽没有明确提出“天人合一”概念,但这一思想的论述已较为丰富,如孟子提出的“仁民而爱物”观点,将“天”看成是一个至高无上的无所不能的精神实体,他依据“尽心、知性、知天”的认识理路,将人的心性与“天”连接起来,体现了儒家“天人合一”的基本思想。先秦道家的“天人合一”观,集中体现在其“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观念上,如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思想。
(五)在人际关系上,和合文化强调“和而不同”。如前所述,商契和合“五教”,能处理好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家庭成员之间的和睦显然是一种人际和合,那家庭以外的人际关系又应该是怎样一种状态呢?儒家认为也应该建立一种和合关系,孔子指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13]296他认为,君子与人交接,要循乎道义,而不阿比,即使有个性差异,以及思想观点和处事方式等的不同,君子之间也应保持和谐的关系。在孔子以后,还出现了建立和合人际关系的许多思想观点,如孟子提出有等级差别的“仁爱”,墨子提出的“兼相爱”等。与孟子的“仁爱”不同,墨家的“兼相爱”是一种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人际和合观,因为“兼相爱”的前提是“交相利”,即以利益共享、以“爱”利万民、利天下,其目标是建立一种平等博爱、利益与共的和谐社会。
今天,和合文化主张人际关系的“和而不同”,必须是以平等为基础的,就此而言,墨子的兼爱思想更具现实意义。同时需要指出的是,和合文化强调以和合理念和思维处理人际关系,并不否定人与人之间存在的矛盾,而是要将矛盾限定在相互依存的和合体中,以免社会因过度的斗争陷于动荡之中。总之,“不同而和”,是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该有的人际和合关系。
(六)在国际关系上,和合文化强调“协和万邦”。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一种扩大和延伸了的人际关系。和平安宁是人类追求的生活理想,如何实现这样的理想?中华文化慎用战争,主张以“修德”“非攻”等和平方式解决国与国之间的矛盾。《尚书·尧典》提出“协和万邦”的基本路径,“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即发扬大德,使家族亲密和睦。家族和睦后,使各族的政事清明。各族的政事清明了,协调万邦诸侯,使天下万邦友好和睦起来。这与后来《大学》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径一致。
儒家的“怀德而柔远人”是“协和万邦”的极致形式。孔子指出“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13]352,这一思想为后儒所推崇。孟子指出“交邻国之道”,“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14]65儒家的这些“邦交之道”,不脱“相与以德”的轨迹,在处理国与国关系中,依循的还是尚德不尚武的价值取向。
相较而言,墨家主张“非攻”的方式处理对外关系,更契合“协和万邦”之精神。他认为,国与国之间存在利益矛盾和冲突是难免的,但“天之意,不欲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傲贱,此天之所不欲也”[17]123。因而他主张以“非攻”即和平方式解决争端,否则“除天下之害,当若繁为攻伐,此实天下之巨害也”[17]98。即便兵家也认为,战争不是解决问题的上策,孙子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孙子推崇运用外交和智谋,尽量避免攻城。主张君主必须慎重用战,切不可穷兵黩武。自此提倡“不战而屈人之兵”,成了中国兵家战略文化中的最高境界。概言之,中华和合文化在对外关系中倾向于运用“王道”战略,即依靠优越的中华文明尤其是道德力量,“感化”异邦,而非使用武力征服的“霸道”行为。
(七)在社会理想上,和合文化追求“天下大同”。“天下大同”,是儒家关于社会发展的最高理想,在《礼记·礼运》中有详细的描述,简而言之,那是人人各安本分、各得其所、友爱互助、没有战争、社会和谐的理想社会。如何实现大同理想?和合文化提出了相应途径,包括树立“和为贵”价值理念、“和而不同”的社会观,通过“协和万邦”方式解决国际矛盾和冲突,实现“天下大同”。儒家也指出了一条实现“天下大同”的路径,应从个人修德做起,即《大学》提出修、齐、治、平的思路,把个人修德、齐家、睦邻关系扩及到族群与国家关系,指出了一条由己及人、由家及族、由族至国,最终达至“平天下”即“大同”的路径。在实现“天下大同”的路径上,和合文化以“和”为灵魂,贯穿整条路径;儒家文化以“修德”为基础,由己及人,由近及远。前者强调和合,后者注重道德,都展示了中华文化尚和的价值理念,以及包容不同民族的博大胸怀。
在上述七个部分中,每个部分都带一个“和”,或带有与“和”意义相同之字。“允执厥中”虽然没有“和”,但在古汉语里,“中”也有“和”的意思,如“中和”;“天下大同”不仅没有“和”字,“大同”好像还有悖于“和而不同”,然而“大同”之中还是有“小异”的,《庄子·天下》有言:“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其大意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还是不脱“不同而和”的“和合”之意。
总之,先秦诸子从本体论、宇宙观、价值观、思维方式、社会观、国际观、理想社会等多个方面,比较全面地回答了万物起源问题,以及如何看待和处理人与自然、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等一系列问题,描绘了“天下大同”的人类社会愿景,构建了一个关于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和合思想体系,这是先秦时期和合文化的核心内容,它奠定了中华和合文化的思想基础,决定了中华文化作为“和”文化的本质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