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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斯波西托的免疫逻辑
——迈向生命政治的双重转向

2020-01-09

天府新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范式共同体生命

刘 黎

埃斯波西托是意大利人文科学研究所副所长、那不勒斯大学的理论哲学教授、欧洲政治词典研究中心和欧洲法律与政治词典国际中心的创始人之一,由于专注于对生命政治理论的研究而遐迩闻名。埃斯波西托认为,在思考生命与政治的关系上,福柯生命政治本身蕴含两种彼此对立的发展趋势,即生产性的、积极性的、扩展性的与否定性的、悲剧性的、压缩性的两种生命政治理解方式。虽然这种解释线索并没有得到福柯本人清晰的描述和肯定,但是却被意大利的许多学者接受。对于以阿甘本与奈格里为代表的两种占主导地位的生命政治阐述路径,埃斯波西托的政治旨趣和理论目标并不在于表达哪一种路径正确地指向了当代政治哲学和社会现实生活,也不是在两者中选其一而反对另一种,而是诉诸寻求某种范畴、某种术语把这两种相对立的路径连接起来,共同探索其中的奥秘,这便是不同于以上两种阐释路径的免疫范式的生命政治。免疫范式的生命政治是以一种更加生物化、医学化和政治化的态度来审视生命与诸多范畴之间的关系,从而构建以免疫范畴为核心的生命与政治的分析路径,即展现死亡政治学与建构一种肯定性生命政治。不可否认,尤其是在全球化的今天,诸多政治关系、政治现象和哲学范畴需要我们为新时代所展现出的各种问题提供一种全新的话语讨论视角和解读模式,而埃斯波西托的免疫范式的生命政治是对生命与政治关系的另一种新颖的考察方式。

一、免疫:Munus的原初维度与语义延伸

埃斯波西托的理论研究方向倾向于对传统政治哲学核心范畴进行解构,具体表现为对范畴的词义溯源,对此种研究方式着迷的还有阿甘本。在此,埃斯波西托对于免疫(immunitas)范式的考察,首先是将其置于对共同体(communitas)词源研究的语境之中,因为两者的词源构成具有相同的词根munus,这成了埃斯波西托展开其理论建构的突破口。其次,免疫范式的生物-医学学科特征与政治-法律制度的跨领域交叉,使得免疫范式日益复杂与多元。由此,埃斯波西托期待这能够带来一场有关生命与政治的术语革命。

18世纪开始,由于资产阶级工业革命的到来以及社会历史演变浪潮的影响,欧陆哲学掀起了对“共同体”概念的热烈讨论,这尤其体现在社会学、文学、政治学、哲学、人类学等领域,正因为不同学科领域的广泛研究,而使“共同体”概念呈现出了鲜明的复杂性与丰富性,而埃斯波西托试图从共同体的词源学与语义学角度出发,并注入免疫范式,从而实现对传统政治哲学“共同体”界定的颠覆与重构。与南希从“共同体”的拉丁语(communitas)的前缀cum(“和”、“一起”)出发相反,埃斯波西托将研究触角伸向了一个一直被忽视的对象,即“共同体”拉丁语的后一个组成部分munus,在古罗马语中它所指涉的是“义务、职责、礼物”(1)Roberto Esposito,Communitas,The Origin and Destiny of Community,Translated by Timothy Campbell,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4,p.5,p.6,p.5.的意义。而从munus出发,我们可以发现免疫范畴与共同体的否定的辩证关系。首先,需要清楚的是共同体的双重语义内涵:一是神话维度。柏拉图在《普罗泰戈拉篇》中谈及了诸神指派普罗米修斯与厄庇墨透斯任务的故事(2)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1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41-443页。,由于厄庇墨透斯的遗忘与过失导致了人类的一无所有,普罗米修斯为了拯救人类而不惜触犯神界天条,为人类盗取了技艺与火种,并以礼物的形式赠送给了人类。除此之外,人类正义与尊敬的获得也是天神馈赠的礼物。因此,人类共同体的最初起源并不是签订契约的结果,而是诸神赠送的神圣礼物而使得人类紧密相连,Munus便是内在于人类共同体之中的一种神圣礼物形式。二是义务关系维度。埃斯波西托对构成人类共同体的礼物原则,进行了更加详细的解说,“munus仅预示赠送的礼物,而不是收到的礼物。”(3)Roberto Esposito,Communitas,The Origin and Destiny of Community,Translated by Timothy Campbell,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4,p.5,p.6,p.5.正如天神赠与给人类的各种礼物,展现的只是一种单方面的赠送行为,并不强求接受者以任何方式对此进行回应,除了自身不断地执行赠与行为。也就是说,人类共同体的成员紧密相连的唯一条件,即是不断地给予他人礼物,自身不拥有任何财产、任何身份,而且“共同体的主体是通过义务而被统一起来的”(4)Roberto Esposito,Communitas,The Origin and Destiny of Community,Translated by Timothy Campbell,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4,p.5,p.6,p.5., “因为,人们必须赠与,不能不赠与。”(5)Roberto Esposito,Communitas,The Origin and Destiny of Community,Translated by Timothy Campbell,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4,p.5,p.6,p.5.赠送礼物的义务关系行为便构成了人类共同体成员之间的连接纽带。而免疫则是对共同体上述两种语义内涵的颠倒。“immunitas不仅是一种免于职责,或者免除礼物,它是打破相互间的礼物馈赠的社会循环的东西,赠送礼物是术语communitas最早也是最有约束力的含义。假如共同体的成员是由归还munus的义务而联系起来的,如此界定他们的话,通过把他自己或者她自己从义务中释放出来,并置于共同体之外,他们就是免疫的。”(6)Roberto Esposito,Immunitas,The Protection and Negation of Life,Translated by Zakiya Hanafi,Cambidge:Polity Press,2011,p.6.因此,从免疫范畴的语义内涵可以看出其具有以下几种特征:第一,与共同体的原初语义相对立,即不必履行共同体成员必须履行的礼物原则,成员之间的相互联系不再是建基于赠送礼物的义务关系,而是基于对外界风险的规避以及个体特殊身份与边界的重建。因此,免疫暗示对一切既定规则的背离。第二,免疫开始指向一种特殊境况,亦或是由共同体成员遭遇的环境所决定。由于共同体本身的缺陷而使其成员暴露于危险之中,这种特殊境遇激发了共同体成员对生命保护的愿望,从而需要免疫原则来消除自身所面临的各种危险。在这一层面上,埃斯波西托把免疫原则的创建追溯到了霍布斯,因为霍布斯认为在早期原始社会,人类是处在一种相互斗争、残酷厮杀的自然状态,即人人相互为战的战争状态(7)霍布斯:《利维坦》,黎思复、黎廷弼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5页,第131页。。人类共同体对周遭环境中诸种危险的恐惧以及心理隐藏的不安全感,急需一种共同权力来使他们摆脱对危险甚至是死亡的畏惧,然而,“如果要建立这样一种能抵御外来侵略和制止相互侵害的共同权力,以便保障大家能通过自己的辛劳和土地的丰产为生并生活得很满意,那就只有一条道路:把大家所有的权力和力量付托给某一个人或一个能通过多数的意见把大家的意志化为一个意志的多人组成的集体。”(8)霍布斯:《利维坦》,黎思复、黎廷弼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5页,第131页。即人人相互订立契约而形成集体意志的代理人——国家。国家的形成即是免疫原则的具体体现,它使得共同体内的成员能够获得一定的和平与稳定,并且使其具备抵御外来侵略的能力,从而使成员们摆脱暴力死亡的恐惧。因此,恐惧与自我保存的需求引发了免疫反应。

此外,从现代生物医学的语义路线来看,免疫主要参照的对象是疾病,拥有免疫特性就意味着生命体获得了抗感染性,不会遭遇到某种疾病带来的威胁,从而受到了保护。随着生物医学领域的重大发展,尤其是法国微生物学家巴斯德和德国细菌学家柯赫为医学细菌学、免疫学、病毒学等方面所做出的杰出贡献,免疫范畴有了更为深刻的知识和科学含义。在这一阶段,免疫不再是一种自发的被动的状态而成了一种人工的自为状态,也就是一个从自然获得性免疫过渡到人工获得性免疫的阶段。此时,生命体在与病毒、细菌作斗争方面有了很大程度上的主动权,既可以为了预防某种疾病而事先注射疫苗、进行接种,也可以在疾病产生的初期阶段采取相应的措施来遏制病毒,从而使其失去效应。简而言之,免疫在现代概念体系中,保护着生命体的健康、维持着机体的生理平衡,并极力阻止微生物、寄生虫等病毒性生物的入侵,具有辨别“自己”和“非己”以及排除他物的功能和特点。而在现代政治范畴下,免疫的生物医学释义,这种预防性免疫或自为获得性免疫,不再只是停留在生理学或者微生物学的学科领域中,而是被广泛地应用到其他学科领域,令人恐惧的并不是免疫内涵被无限地扩展与延伸,而是其成为一种政治统治的手段。正如其在法律、政治视阈下被建构成一种保障机制,获得免疫之人,就可以处在法律之外,不受其约束和管制。因此,免疫不再是一个纯粹的生物医学概念,它被运用的目的和方式也不再局限于某个独立的学科,“免疫的语义学已经逐渐地扩展到了现代社会的整个领域,这意味着免疫机制不再是一种法律功能,而是,法律成了免疫机制的一种功能。”(9)Roberto Esposito,Immunitas,The Protection and Negation of Life,Translated by Zakiya Hanafi,Cambidge:Polity Press,2011,p.9.免疫不仅获得了不同学科与领域中的通行权,而且有居于其首、反客为主的趋向。由此可见,免疫范式的日渐发展刷新了对生命与政治问题的重新讨论,并且变成了政治理论与实践的核心问题。

二、免疫-自身免疫的双重逻辑

从munus的原初使用语境来看,免疫范式最先是被应用于社会政治领域,随后才逐渐地为生物医学领域所用,最后,成了司法政治领域与生物医学领域相交叉的核心范畴。埃斯波西托正是以免疫范式的这种跨学科、跨领域特征以及其内含的双重逻辑属性为批判武器,试图在生命政治情境之中,思考生命个体在现代社会政治、权力技术中所面临的遭遇,从而展现出对现代政治核心范畴与形式的解构与批判之路,以致实现对生命与政治之间关系的全新解释。但是,必须得承认的是,埃斯波西托对免疫范式的运用与演绎,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法国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自身免疫性理论逻辑的借用与延伸。

德里达在与博拉朵莉就“9·11”事件进行的会谈中,以一种临床医学实践的语调开展了对恐怖主义的分析,而贯穿其中的分析逻辑便是自身免疫性,他把世界政体隐喻为类似于人体的免疫系统,该系统具有抵御病原体入侵的免疫功能,从而调节与保卫着人体有机体的完整性。但是,有机体又会产生这种自身免疫性的奇怪行为,“在这个行为中,每一个活着的东西自身都以自杀的方式工作,破坏它自己的保护层,使它自身具有反抗它‘自己的’免疫性的免疫性。”(10)博拉朵莉:《恐怖时代的哲学:与哈贝马斯和德里达对话》,王志宏译,华夏出版社,2005年,第100页。因此,免疫范式就具备了双重属性,既是一种保护机体与防御异物的防卫系统,也存在损害自身机体组织的自杀式的免疫缺陷。美国霸权主义政策就是自杀性的自身免疫性的典型表现。众所周知,美国在国际社会之中集经济、军事、文化、政治霸权于一身,有着至高无上的国际话语权,但是,在以维护世界和平与稳定的虚假面具之下,掩盖着诸多显性与隐性的威胁元素,这使得它成了自身发展的掘墓人。这就是美国自身免疫缺陷的免疫应答。这种免疫范式隐喻的拓展,以生物学、医学话语为分析工具的模式,在埃斯波西托那里发挥到了极致。

埃斯波西托把免疫范式视为解释整个西方社会领域的关键性钥匙,但是,他认为这种范式的运作却是以一种预设性逻辑为前提条件的,即免疫机制对生命个体的保持与挽救,是建立在一种预先判断的基础之上的,“免疫范畴不是依据行动而呈现自身,而是依据反应——这不是一种作用力量,而是一种反馈,一种反作用力,从而阻止另一种力量的形成。这意味着免疫机制预先假定了一种必须遏制的疾病的存在”(11)Roberto Esposito,Immunitas,The Protection and Negation of Life,Translated by Zakiya Hanafi,Cambidge:Polity Press,2011,p.7.。比如新生婴儿必须适时接种各种疫苗,婴儿一出生就必须接种乙肝疫苗,即便他才刚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来得及睁眼看见这个世界,就已经被预先假定的威胁因素所俘虏了,而且这并不是一种自愿选择的结果,而是国家强制执行的政策,接种免疫疫苗甚至已经成了孩子入学的必要条件。不难看出,免疫范式这种预设性逻辑的假定,是为了保护生命个体免受即将到来的危险的伤害,而不是为了抵御过去已经发生或现在正在遭受的威胁,它指向的是,还未曾发生或许不会发生的灾难性情况。也就是说,这是一种悲剧式的幻想,是纯属虚构的风险,因此,它试图将灾难扼杀在想象之中。虽然,免疫范式的预设性逻辑旨在保护生命个体,但是,这种逻辑运作方式本身就是矛盾性的存在,这鲜明地体现在免疫逻辑的保护生命与毁灭生命的双重属性之中,因为生命的保护总是与死亡有关,总是掩藏着破坏性元素,而这折射在日常生活中最典型的形象就是“药”。对于“药”的评判,早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就倾向于把它界定为“毒药”,他认为生命个体的寿限都是确定的而又有限的,必须遵守个体生命的自然规律而不能以药物的形式人为地打断其秩序,不然会使疾病变得更加严重。因此,他主张“只要病人还有时间,就要用养生法来消除疾病,而不要用药物去刺激一个不好惹的敌人”(12)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3卷,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42页。。与把“药”完全解读为“毒药”相反,德里达曾在发表于1968年的《柏拉图的药》中,论述了“药”具备的双重属性,以此来解构柏拉图的文字观。从“药”的希腊文pharmakon来看,它本身就蕴含着良药与毒药的双重特性。虽然德里达承认“药”是辩证性的存在物,但是,他还是更倾向于主张“药是那种撕裂进入的危险补充, 它突破进入所有那些本不欢迎它的所有事物, 撕毁、痛殴、填充和替代, 从而被痕迹完成, 也就是在不在的行为中在场增加自身。”(13)Jacques Derrida, Dissemination,Translated,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Additional Notes,by Barbara Johnson,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London:A Thlone Press,1981,p.110.“药”是一种外在之物,抵达身体之时,便是与身体内在之物的斗争,这种他者在试图与自我融合之时,适时性的压抑了反抗自我的元素,而这种元素的存在,成为了身体的潜在威胁,即便“药”暂时性地保卫了身体、治愈了身体,但是,身体依旧是一个危险的存在。与德里达一样,埃斯波西托也认为“药是恶魔”,“但由于它必须受制于自己的逻辑,所以它也是除魔的工具。”(14)汪民安,郭晓彦:《生产(第9辑):意大利差异》,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2页。

埃斯波西托深刻地意识到了自我免疫性的内爆,看到了“药”的否定性。但是,从总体上来看,他并没有过度地去强调这种毁灭性的方面,而是在肯定毁灭性的基础上,表达对免疫积极性与肯定性方面的期待。虽然免疫机制预设了共同体或生命个体已经或将要面临某种风险或疾病,但这也暗示了免疫成了一个界限、一个门槛,即安全与危险、健康与疾病之间的区分,在一定程度上将要取决于免疫机制的识别,而这种识别有可能使免疫双重逻辑变得不可再分,生命与死亡成为模糊的领域,而这最奇特的例子就是怀孕。“胎儿,以所有正常免疫标准为基础而被编码为‘他者’,那么母体中的抗体如何能忍受胎儿?”(15)Roberto Esposito,Immunitas,The Protection and Negation of Life,Translated by Zakiya Hanafi,Cambidge:Polity Press,2011,p.169,p.170,p.171,p.171.对于母体来说,胎儿是一个外来之物,但是,母体却能与它和谐共处,直到这个单细胞诞生,其中的奥妙正是母体的免疫系统。它不会排斥作为同种异体移植物的胚胎,而是会保护它,促使其正常生长、发育,直至分娩。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母体的免疫系统会产生两种运作模式,即“一方面直接指向控制胎儿,但是另一方面,它也控制自身”(16)Roberto Esposito,Immunitas,The Protection and Negation of Life,Translated by Zakiya Hanafi,Cambidge:Polity Press,2011,p.169,p.170,p.171,p.171.。简单地说,即是母体会对胎儿移植物产生排斥作用,但是与此同时,又会产生抑制排斥反应的免疫调节机制,从而实现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之间的力量均衡。在此,埃斯波西托并不是致力于对母体与胎儿的免疫遗传学研究,这是生殖医学所要完成的任务,他关注地是承载父系特征的“异己”胎儿可以与母体共生的事实,而这一事实,说明了“差异与斗争并不一定是毁灭性的”(17)Roberto Esposito,Immunitas,The Protection and Negation of Life,Translated by Zakiya Hanafi,Cambidge:Polity Press,2011,p.169,p.170,p.171,p.171.。因此,从免疫逻辑的这种视角来看,“自我与他者之间没有什么是不相容的,在那里,内部与外部、特有与公共、免疫与共同体都是交织在一起的。”(18)Roberto Esposito,Immunitas,The Protection and Negation of Life,Translated by Zakiya Hanafi,Cambidge:Polity Press,2011,p.169,p.170,p.171,p.171.这种“适应性免疫”特征被广泛运用于生物医学领域,引发了人类生命与技术关系的诸多讨论。美国著名的跨学科学者哈拉维,发出了“我们就是赛博格”(19)哈拉维:《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自然的重塑》,陈静、吴义城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06页。的宣告,即人类身体不再是纯碎生物学意义上的存在,而是成为一种技术化生命体、一种与机器共存的混合生物体。不同于哈拉维,埃斯波西托并没有将注意力集中于探讨身体与机器的免疫构成,也没有把免疫系统看成高科技水平下的实践主体,而是把免疫逻辑特征转变成分析与解释人类生命与政治关系的核心方式,从而实现其对死亡政治学与肯定性生命政治的理论建构。

三、死亡政治学与肯定性生命政治的转向

福柯对权力与生命之间的关系进行了精彩的阐述,他描述了规训人之身体的政治解剖学以及调整整体人口的生命政治学:前者在于肉体进入了政治技术的领域,身体变成了可操作、可训练、可规训、可指导的灵敏的身体,有着与自己有关的秩序、阶段,可通过一系列的操练模式从而达到对肉体的规训;而后者最大的特质在于:“生命进入了历史,人类的生命现象进入了知识与权力秩序之中,生命进入了政治技术的领域。”(20)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第92页。福柯批判性地认为,自18世纪以来,现代西方政治已经变成了生命政治,即进入了有关生命与政治力量对比的时代,而这种生命政治视角也为一大批批判理论家们所接受。但是,埃斯波西托拒绝把生命与政治看成两个彼此独立的实体,而坚持认为在生命与政治领域之间存在维系彼此关系的范畴,即免疫范式,它就是生命与政治之间的相切点,是解构现代政治范畴的关键。正是免疫范式的生命政治视角以及免疫的特殊逻辑结构,使得生命政治驶向两种对立的政治形式,即死亡政治学与肯定性生命政治。

免疫程序的死亡逻辑,即是对生命的否定,这便是死亡政治学最鲜明的特征,而这最典型的代表即是纳粹主义的国家生命政治。阿甘本也曾把20世纪大型极权主义国家和纳粹主义作为自己研究的重点对象,他认为纳粹集中营中的囚员没有任何权利,他们都被完全地剥夺了各种政治身份,只剩下与动物无差别的生命,逐渐地他们又会变成行尸走肉,走向毒气室、焚尸炉,最终沦为一种纯粹生物学意义上的赤裸生命。埃斯波西托并没有去努力探寻个体生命是如何变成赤裸生命的问题,而是诉诸免疫范式的预设性逻辑,认为正是这种逻辑结构本质决定了纳粹主义分子注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制造大规模的死亡。因为为了保护种族的纯洁性,纳粹政权认为只有彻底地消灭任何对立因素,才能维护自身共同体的安全与健康。对于纳粹分子这种极端的预防性保护需求,埃斯波西托倾向于以免疫医学与政治的相互融合来分析纳粹主义政权。在纳粹的统治政权中,医生不再秉持救死扶伤的希波克拉底誓言,而是不遗余力地协助纳粹分子推行种族卫生政策。比如,在对优生学的盲目崇拜及大力推行下,制造众多惨绝人寰的灾难,在活人身上进行人体实验、细菌试验,对犹太人、吉普赛人和斯拉夫人,即他们所谓的劣等种族实行“最后解决”,对一些还具有从事劳动能力的战俘,就不断地缩小他们的生存空间,并实施强制性绝育政策。虽然各种纳粹措施的执行引发了大量的死亡,但是,纳粹医生并不觉得他们有罪。在他们的思想理念之中,就是认为这些人是不值得存活下来的,消灭他们就跟清除病毒、细菌一般。此刻,纳粹医生具有了至高无上的政治权力,成为了判断集中营囚员生死的绝对性的政治标准。埃斯波西托将纳粹这种极端的对自我生命的免疫保护,归纳为三种免疫装置的运作:其一,生命的绝对规范化,其中免疫具有了生物学和司法的双重语义,在医学权力和政治司法权力的相互融合、相互作用之下,生命绝对屈从于政治甚至是医学;其二,身体的双重封闭,无论是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生命都无法逃离纳粹政权的双重压榨;其三,出生的预先压制,不仅针对已经形成的生命个体,也同样适应于可能的生命,集中营里的强制堕胎和绝育就是其最好的例证,对死亡的恐惧演变成了对出生的恐惧。在这三种免疫装置的相互运作下,埃斯波西托认为在这里不再是阿甘本意义上的主权者对生命的无情剥夺,或者个体政治性的生命完全地丧失公民权利和政治身份而沦为赤裸生命,而是整个生命甚至是还来不及形成的生命的彻底沦丧,主权者为了保持德意志人民种族的纯洁性和旺盛的生命力,从源头上根除生命。以死亡、灭绝为基础的纳粹生命政治以及免疫范式统领的生命保护和虢夺的悖论逻辑,使得政治已然转变成了一种死亡政治学。希特勒最后不是以投降的方式,而是选择了自杀来终结自己的生命。因此,这种死亡不仅是他者的死亡,也是自我的死亡,因为“免疫系统如此强烈以至于会调转枪口袭击自身,袭击它应该保护的机制时,它就毁掉了这种机制”(21)Roberto Esposito,Terms of the Political,Community,Immunity,Biopolitics,Translated by Rhiannon Noel Welch,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13,p.62.。

在免疫范式之下,对死亡、威胁、异己元素的恐惧与治疗,作用的直接对象是生命,而“生命”又有着双层内涵。阿甘本曾在其著作《神圣人:主权权力与赤裸生命》的导论中对古希腊时期的“生命”一词进行了词源学上的分析。他认为,在古希腊人的语言中为了表达“生命”这一概念,他们使用了在语义上和形态上具有很大差异的两个词,即zoē与bios。zoē指涉的是一切有生命之物所共有的一种简单的活着的事实(诸如动物、人或神),而bios则指一个个体或一个群体的独特的生存形式或生存方式。(22)Giorgio Agamben, Homo Sacer: The Sovereign Power and Bare Life,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9.很显然,zoē表达的是生物学角度的纯粹生命现象,即人和动物都拥有存活的生命特征,都经历着发生、存续、消亡的生命过程,这是人和动物共有的特性。bios指向亚里士多德的城邦(polis),是一种具有政治和法律意义的存在者。具有bios的生命个体意味着拥有公民权,能够参与城邦的相关政治活动,享有公民的基本权利与义务。埃斯波西托关注的重点是bios式的生命,认为“虽然bios式的生命已经成了政治利益与干涉的对象,但是当所开启的一系列的中介过程过滤到某个点时,它们之间就会变成直接的关系。从那时候起,作为政治行动框架的人类生命,就会变成中心焦点——它会变成治理的事务,正如政治变成对生命的治理。”(23)Roberto Esposito,Persons and Things:From the body’s Point of View,Translated by Zakiya Hanafi,Polity Press,2015,p.141.此时,“加诸”生命的政治,会变成“事关”生命的政治,这就是埃斯波西托对未来哲学发展方向的展望,即试图构建一种权力保存生命的肯定性生命政治,这是对“纳粹死亡政治学的颠倒”(24)Roberto Esposito,Bios:Biopolitics and Philosophy,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8,p.194,p.157.,以能够产生积极性与生产性效果的生命逻辑为根基,生命成了该种政治形式的“主体”,生命政治从对“生命”的免疫转变成了对“死亡”的免疫,从预设性逻辑转向了对内在性逻辑建构的计划。这种生命内在性视角,重新解构了对政治的认识,政治既能产生压抑、控制生命的否定性效果,也能在很大程度上致力于对生命的扶植与滋养,促进生命个体走向肯定性方面,这是一个把生命当成核心的政治问题,而不再是政治凌驾在生命之上的问题。埃斯波西托并没有描绘出肯定性生命政治的具体形象,而是展现出了一些提示性线索,比如,需要密切关注斯宾诺莎、西蒙东、康吉莱姆、德勒兹等哲学家的思想,因为在他们的理论中,隐藏着对“生命”、“个体化”、“规范”、“内在性”概念的详细探究,这是建构肯定性生命政治的基础元素。总而言之,“不要去增添已经建构的(到目前为止,欠缺的)凌驾在生命之上的现代政治范畴,相反,而是要在这种现代政治之中,去铭刻一种生命的创造力量,重新思考其在政治领域中的复杂性与连接性”(25)Roberto Esposito,Bios:Biopolitics and Philosophy,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8,p.194,p.157.,即“一种生命化的政治”。为了使这种肯定性生命政治更具形象化,埃斯波西托借用了狄更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形象——赖德胡德。在狄更斯的小说中,赖德胡德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无赖、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经常干着谋财害命的勾当。但是,当赖德胡德被汽船撞击而落水之后,人们似乎都忘记了这是个曾经狠毒、阴险、狡诈的家伙,而是竭尽所能地去拯救他,“对所有这些人说来,他一向是一个躲避、怀疑和厌恶的对象;然而,他身上的生命的火花现在却奇特地和他本人分离了,他们对于这点儿火花深深感到兴趣”(26)狄更斯:《我们共同的朋友》(下卷),智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第39页。,因此,是在生死两个世界之中求活的生命,激发了众人对他的兴趣,从而使得众人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全心全意地伺候着他,真诚而又热切地为他操着心。这不是因为他将要死去而是希望他活过来,希望他能摆脱死亡的威胁而走向新的生命,因而,对生命的期待能够免除一切身份、符号,使生命成为唯一的理由。简而言之,肯定性生命政治就是力图使生命最大限度地发挥其创造力与潜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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