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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苏轼对传统婉约词题材内容的扩大与革新

2020-01-09任爱军

天津职业院校联合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首词词人苏轼

任爱军

(天津市第一商业学校,天津 300180)

苏轼开创了豪放派一代词风。他以奔放不羁、旷达横逸和气象恢弘的艺术风格给词坛带来了新鲜空气。这是自宋以来文学史家所公认的。同时,毋容置疑的是苏轼创作的婉约词扩大了传统婉约词题材的内容,冲破了人们一直秉承的“词为艳料”之樊篱。他在婉约词作中,或咏物,或怀古,或赠寄送别,抒写了自己的仕途升沉,对人生的感慨及聚散情意深沉的友情,从而提升了传统婉约词的旧有格调,扩大了婉约词的题材范围,提高了婉约词的品位。下面从三个方面对苏轼拓宽传统婉约词题材内容加以论述。

一、借生动具体的形象,婉曲缠绵的格调,抒写政治情怀

传统婉约词,大多吟咏男女之间爱慕相恋、离愁相思之情。词人们多重于比兴、寄托的手法,寄托的手法,常借助于小巧、轻盈、柔润、秀丽、婉约等感情形象来写景,抒写个人生活的情感。如冯延巳的《南乡子》中起句“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用“芳草”作为比兴吟咏的对象,将少女的闺中怨恨化为具体可感的“年年与恨长”的“芳草”;再如晏几道的《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中的“流水便随春远”一句,义兼比兴,表达了所忆念的女子像流水一样,随着春天的逝去而漂远流走了,寄寓了词人对女子的怀念之情。苏轼继承了婉约词的传统创作手法,通篇以某一具体的形象为题材,运用比兴于哀怨、轻盈的形象的描写,寄寓了他政治上的失意和要有作为的愿望,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政治生活。这是由苏轼曲折的政治生涯所决定的,这也是他与前人所不同的。如词作《卜算子》中,吟咏孤鸿;《水龙吟》中,吟咏杨花;《贺新郎》中,吟咏石榴;《定风波》中,吟咏红梅等等,种种形象都以婉约见长,借形象寓意,含意隽永,意在言外。

代表作《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是苏轼在遭遇乌台诗案后贬官黄州期间写的。元丰二年,苏轼知湖州。湖州一连几年自然灾害。城郭萧条,土地荒芜,“故人半作冢景然”(《东坡集卷》十一),苏轼一面积极救灾,一面为自己的政治主张得不到实行而踌躇满志,说了一些不能寄希望于执政大臣来扶危济困的话,表现了他对新政的不满,被大臣们群起陷害,连章弹劾,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并不能参与政务,这是苏轼一生中遭受到的第一次大的打击。贬官后,苏轼居住在凄清的定慧院,过着孤寂的生活,他或闭门谢客,借酒浇愁;或策杖江边,望云涛渺然。他“奋厉有当世志”而不得施展,加之其诗人孤傲的品质,傲岸的情操,使之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因而倍感怅惘,愁怨。正是基于这样的心境,所以当在月光朦朦之时,一只孤鸿出现在他的视野时,触动了他的情感,他就深深地寄予它以诚挚的同情,在这只孤鸿身上寄予自己的情感和性格。

词中的“孤鸿”在月缺孤寂之夜,漏断人静之时,在疏落的梧桐掩印中,盘旋不定,它徘徊却顾,心怀幽恨,“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只得归宿于荒冷的沙洲;这凄寂幽冷的背景,这哀怨动人的形象,正是苏轼贬居黄州时的处境和心境的真实写照,表达了作者进不苟合,退不甘心的矛盾思想;反映了作者不苟合于世的孤高自守的生活态度和“良禽择木而栖”的可贵情操;曲折的暴露了当时北宋王朝的黑暗政治。

苏轼的这首词,所咏之物与所托之意联系自然,契合妥帖。作者把自己的思想、性格、政治品质、生活处境凝成为一个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孤鸿,委婉曲折地寄寓了自己的失意之感和要有作为的愿望。这在咏物词中可堪称“前无古人”。黄庭坚对这首词极为赞赏,认为这首词“语意高妙”,实在不假。

在婉约词中,经常出现轻软的形象,如“桃”、“杨柳”,词人借此景物描绘来抒情。在温庭筠《菩萨蛮》其十一中,以“轻絮”来写暮春晚景,“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描绘了凄寂的江天,离人的环境。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借描写轻盈的杨花飘坠,含蓄地表达了原作者的离别之意,而且也给予了自己沉沦叹世之情。词意纤秾委曲,缠绵悱恻。

这首《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也是苏轼作于黄州。有一封当时苏轼写给章质夫的信,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首词的寓意,说明了这首词并非一般的泛泛咏物之作,而其中确有特定的含意。那就是作者在朋友面前借咏杨花飘坠而叹春残无迹,从而抒发自己宦海沉沦的感慨和对时事不可为的幽怨、怅惘。因此他在谪贬黄州,受其政敌监视时,才会有“不以示人”的切切叮嘱。

对于咏物词,有人说过:“物物而不物于物”,就是使客观物象带有作者的个人风格和个性,思想和感情。苏轼的这首和韵之作,正是运用了比兴、寄托,化“无情”之花为“有思”之物,并非“直是言情,非复赋物”(沈谦《填词杂说》)而是以物传情,通过赋物这一特殊手法,达到言情的目的。

词的开篇便出手不凡,不难看出作者立意要跳出物象之外,写人言情。一个“惜”字,带有浓郁的感情色彩,逗出缕缕怜惜杨花的情意。这杨花的遭遇,貌似“无情”,实则“有思”,似杜甫的“落絮游丝亦有情”(《白丝行》)。由此,我们再联系到作者在黄州时的处境,以及这一时期表现在诗词中的乡国之思来看,不正是寄寓了作者自己的一任漂泊沉沦的感叹吗?词的过片曲笔传情,写出春残不可收拾的怨恨。“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分三色,两分尘土,一分流水”,几句反复倾吐了作者的花尽难觅,春归无迹的幽怨和惆怅。这不象是单为衬托离人的哀伤而设的背景,而是暗含了作者对时事不可为之意。结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句不仅反映了章词的原意,也饱含了作者作为弃置之人的“惜春”而又无可奈何的情思,是苏轼当时抑郁心情的自然流露和反映,因而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可见,作者借“杨花”这一具体生动的形象,用缠绵幽怨的格调,抒写了作者的政治情怀。

一般风格婉丽的词章多表现儿女私情,而反映社会政治内容的词又往往趋于豪放、刚健。苏轼则用具体生动的形象和婉曲缠绵的格调抒写政治情怀。由此不难看出,他的婉约词不只是对晚唐以来委婉抒情的写作技巧的继承和发展,更有其对思想内容的革新与充实,从而拓宽了婉约词的题材内容,提高了婉约词的格调,并对后人产生颇大的影响。此后,词坛上产生了不少运用比兴、寄托来表现政治内容而风格婉媚含蓄的作品。如赵佶的《燕山亭》,陆游的《卜算子》,刘克庄的《贺新郎》等。

二、在吊古伤今中,蕴含着作者深广的人生感慨和忧患

在婉约词中,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抒写了亡国哀思,“感慨遂深”(王国维《人间词话》)。他以亡国之君的亡国之恨抒发了“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乌夜啼》)的伤今感慨。这是他由对往日豪华、奢侈的生活难以忘怀而引发的,因此带有浓浓的哀愁。而苏轼在以怀古为题材的婉约词作中,无论是写景,还是描绘形象,都饱含着作者对人生的感喟,蕴含着作者深广的人生忧患,同时给人以时空的纵深感,并在哲理中给人以启发。这与李煜所抒发的感慨是有区别的,这也是前人集子中难以见到的。

苏轼作于徐州的《永遇乐》“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就是吊古伤今的名篇。相传盼盼是唐朝时武宁军节度使张建封的爱妓。张氏离世后,盼盼念旧爱而誓不出嫁,在张氏为其所修筑的燕子楼中居住十余年,“幽独块然”(白居易《燕子楼诗序》)。苏轼的这首词作于元丰元年,在此前几年中,苏轼相继接任杭州通判,密州知州,其时正知徐州。多年的仕途奔波,频繁的迁调,使作者倍感孤寂落寞。当他夜宿建于二百多年前的燕子楼时,有感于燕子楼当年发生的故事,夜梦盼盼,生发出对人生的思考和感慨,以探求心灵上的超脱和自由。

词一开头就把人引入了无限清幽的境地,作者就在这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和畅的秋风中安然入睡。接着抒写清夜的幽丽和深沉寂静,“寂寞无人见”,暗写出作者的梦境的安谧甜美。突然三更夜中,梦中的朝云暮雨般飘渺的倩影(盼盼)已经消失了。作者在茫茫夜色中,找遍了小园各处,再也没有了盼盼的踪迹,不禁使词人倍感怅惘叹惋。紧接着下片抒写感慨,表明词人已倦于宦游天涯,梦中奇遇的破灭更使词人感到漂泊的孤寂与对异乡行旅的厌倦,却又苦于找不到归路。这思绪萦牵的词人,面对人亡楼空的现实,更增加了欲归不能,欲求不得的痛楚和悲哀。这楼中的梦境,是词人的希望和心愿的象征。这梦中的“惊断”,是他企求的破灭。当年小楼中的美好情景,一去不返了,就如同在梦中的一般,这在人生长河中是瞬息生灭的。由此,词人借景抒怀,吊古伤今。由身世之感。引出对人生的感叹:古往今来人生如梦,人世间的旧欢新怨之情不断。人生之梦不醒,可是这旧欢新怨,何时才能断呢?作者由今日思及将来,设想后人见到黄楼(作者守徐州时政绩的象征)凭吊自己时,也会像今天自己见到燕子楼思盼盼一样,抒发出“后之视今亦犹今人视昔”(王羲之《兰亭集序》)的无限感慨。词人对历史的咏叹,对现实及未来的思考,可谓之“深广”。

《洞仙歌》(“冰肌玉骨”)也是苏轼的一首怀古词,此词所追写的,是关于五代后蜀国君孟昶和他的宠妃花蕊夫人之间的一段“艳事”,描绘了聪慧的花蕊夫人的形象,然而词中蕴含着一种深悠的忧患人生的思想意识。

这首词写于苏轼四十七岁时,亦即他写出前、后《赤壁赋》和“赤壁怀古”词的同年。此时他的政治生涯处于低谷而创作生涯处于高峰时期。这首词先着重刻画了花蕊夫人的美姿妙态,描绘了一幅君妃夏夜纳凉的图画,使人不禁想起唐明皇和杨贵妃,当年七月七日长生殿,无人私语夜半时的画面。但苏轼在后面所写的几句中,完全突破了在天比翼齐飞,在地枝条连理的儿女私情的老套子,而是描写他们举首仰望浩瀚的苍穹,不时看到流星从银河划过。在夜已深沉,月色轻淡之时,发出唯有屈指划数“西风几时来”,同时时光也在“暗中偷换”的感慨。从词意表面上看,是板着手指算算,带着凉风的秋天还有几天就要到来了,但如花的美貌和流年就在这季节的转换中不知不觉的消逝了。这似乎只是一位聪慧的女性对时序转换的惊心感,但似乎又不止于此。钟嵘在《诗品序》中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我们再从苏轼的思想气质及他当时的处境来看,他本是个“敏感”的人,又是一个极度失意的“楚囚”,这就不难看出,作者既已从大热之夜预感到西风即将来临,花蕊夫人的美貌也将随着年华流逝,从而词人进一步预感到了人生的“秋意”终将到来,人随秋老。这是一种对人生的忧患和感慨,寄寓了作者自己年华虚度的恐惧和忧患。人生就是这样矛盾的,既企盼着秋风来驱走盛暑的炎热,又叹春秋风带来岁月的消逝。炎热固存,而秋风必来,流光就在这企盼雨与感叹中偷偷逝尽了,这似乎是在告诉人们,要珍惜时光,把握现在,这才是作者借花蕊夫人之口,道出的深邃的哲理及对人生的慨叹。

由上面两首怀古词我们可以看出,苏轼没有着意于盼盼红粉艳情,也没有一味地描述君妃艳事,而是入乎其中,并能出乎其外,在怀古中蕴含了人生的感慨,从而充实了婉约词的内容,使之有了品味的提高。

三、借婉约之笔抒写真挚友情

查礼曾经论述过,情感中也有用文意所不能表达透彻的,诗作所不能道者,然而唯独有长短句可以委婉形容。(《铜鼓书堂词话》)。词这种文学体裁,原为倚声之作,借助于声情以曲来表达人之感情,确有其方便及优长之处。惜别伤怀之情的抒写就是婉约词传统的题材内容。但,晚唐以来,这类词中大都是表现男女间的柔情难别,离愁绵绵,凄凄惨惨,是狭义的“离情”。苏轼扩大了“情”的范畴,走出了这条“男女离情”的窄路,他以婉约之笔抒写对挚友、师朋惜别和怀念之情,体贴和慰勉之情,并在部分词作中融入了词人的政治抱负和社会理想,一改伤怀词哀怨、凄凉、缠绵的风格,提高了伤怀词的格调,赋予这一传统题材以新的内容,扩大了婉约词的题材内容。

苏轼一生交友广泛,朋辈众多,他对友人至情至性诚挚相待,因而他的惜别念旧之词多表现出朴厚、真切的感情,“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蝶恋花·暮春别李公择》,“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南乡子·送述古》),还有“凭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泪”(《永遇乐》“长忆别时”)等。这些低回掩抑、凄恻感人的语句,体现了作者的挚情,表达了作者对友人的怀念眷恋之情。

传统的送别词大多写行者难离而寡欢,居者惜别而悲切,停留在叹离伤别上,因而写得惨戚。而苏轼笔下的这一类词作,表现为凄清而不凄怆。这是因为他与友人志同道合,常常为离别的友人宽慰胸怀,慰藉离思。如《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一词,这首词在凄清寂寥的环境中写依依别意,以“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做结,令人豁然开朗,这一句给人以充分的想象:眼前水月交映,清辉万里,光平一片的美景也许象征着友人高洁耿介的品质;也许象征他们的友情,冰清玉洁;也许象征着友人的前途一片坦途,言有尽而意无穷。

苏轼怀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负,讲究操守与风节,因而,他在婉曲的赠答留别词中,也表现了劝勉友人辅君治国、固守操守的进取精神。

在一首《浣溪沙·赠陈海州》的词中,词人把友人比作“仲卿”,激励他应致力于勤政恤民,而不要以个人仕途得失为念;这是因为词中“仲卿”是汉代循吏朱邑,他早年在桐乡为吏,“廉平不苛”,深得吏民敬重。这种深沉劝勉励志之情,在赠答词中寄托了有意义的政治内容,使之有格调,有新意。

总之,苏轼创作的婉约词,扩大了传统婉约词的题材内容,在婉约词题材内容的广度和深度上均超过了前人,从而提高了婉约词派的格调和品位,确实有“新天下耳目”(王灼《碧鸡漫志》)之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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