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韩愈《符读书城南》辨正

2020-01-09

开封文化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城南蟾蜍伯乐

张 宏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上海 201620)

一、争议

韩愈好为人师,也善为人师。其除师者身份又兼父职,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韩愈作《符读书城南》①[1](P1011)教其子。诗中之“符”即其子韩昶。这首诗影响极大,同时毁誉参半。誉之者称赞其真,毁之者质疑其德,二论大致以唐宋为分野。

称赞者多集中于此诗训子论学的平易,语言浅近比喻多,如将两个相仿幼童喻为“不殊同队鱼”。正如程学恂所说:“教幼子止用浅说……此只作一通家常话看。”[1](P1016)另外进步的一点是,韩愈在此诗中强调家世是不可靠的:“君子与小人,不系父母且。不见公与相,起身自犁鉏。不见三公后,寒饥出无驴。”这也是韩愈的切身经验之谈。

正因此诗恳切坦率,影响的人极多。如明代民族英雄于谦,给时年十三的儿子于冕写的《示冕》中有“好亲灯光研经史”[2](P71)一句,明显受了韩愈《符读书城南》中“灯火稍可亲,简编可卷舒”影响。明代徐渭《四时读书乐题壁》按春夏秋冬选择了四个有代表性的人物,其中“符读书,秋月随。新凉入,亲灯火”一句便是写“符”即韩昶在父亲的教导下“亲灯火”的故事。

但后世对韩愈此诗批评也颇多。如陆唐老曰:“退之所学所行,亦无愧矣!惟《符读书城南》一诗,乃微见其有戾于向之所得者,骇目潭潭之居,掩鼻虫蛆之背,切切然饵其幼子以富贵利达之美,此岂故韩愈哉!”[1](P1015)黄震为韩愈开脱,称《符读书城南》“亦人情诱小儿读书之常,愈于后世之伪饰者”[1](P1015)。

对于诗中“飞黄腾踏”一句,亦有人称“富贵”也很必要,但这种所谓的“辩白”其实坐实了“切切然饵其幼子以富贵利达之美”。

还有前辈学者以唐宋思想变革论解释此诗的争议,但问题的关键其实在于文本本身:韩愈此诗中有无“饵其幼子以富贵利达”呢?“富贵利达”以何见得?

二、辨析

细究此诗引起争议的句子不是“三十骨骼成”之前的句子,主要集中在“乃一龙一猪。飞黄腾踏去,不能顾蟾蜍。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诸句。这里需要对典故有正确了解并洞察韩愈的用语习惯。

(一)“飞黄腾踏”句

“富贵利达”之说来源于此处“飞黄腾踏”,往往被认为是“飞黄腾达”,但“腾踏”与“腾达”实大不相同。

“腾踏”误以为“腾达”一是与对“飞黄”为何物不了解,再就是“踏”与“达”(挞)音同有关。不同于常表示官运亨通的“腾达”,“腾踏”其实是奋力前进的动作。“飞黄腾踏”指的是“飞黄”在奋力前进。

何谓“飞黄”?《淮南子·览冥训》提及黄帝治天下的理想世界:“凤皇翔于庭,麒麟游于郊,青龙进驾,飞黄伏皂,诸北、儋耳之国莫不献其贡职。”东汉高诱此处注:“飞黄,乘黄也。”《昭明文选》卷三十五张景阳《七命》有言:“乃整云辂,马参飞黄越奔沙,辗流霜,陵扶摇之风,蹑坚冰之津,旌拂霄崿,轨出苍垠,天清泠而无霞,野旷朗而无尘,临重岫而揽辔,顾石室而回轮。”此处唐代刘良注:“飞黄,神马也。”[3](P2282)以瘦马自比的韩琮在其《咏马》诗中描写了一匹“曾经伯乐识长鸣,不似龙行不敢行”的瘦马,期待“早晚飞黄引同皂,碧云天上作鸾鸣”[4](P6607)。

因此,“飞黄腾踏”指的是神马奋进努力,并不指“富贵利达”。

“符”(韩昶)正是天资不错的“神马”,张籍曾称赞其为“风骨粹美”的“万金产”,孟郊曾写《喜符郎诗有天纵》赞叹他的天才。正是因为“符”是天资非凡的“神马”,所以更要奋力前进,这不正是韩愈对爱子的鞭策吗?

(二)“不能顾蟾蜍”句

此处“蟾蜍”往往被误认为蛙类,实则为出自《相马经》之典故:“伯乐《相马经》有‘隆颡蛈日蹄如累麴’之语,其子执《相马经》以求马,出见大蟾蜍,谓其父曰:‘得一马,略与相同,但蹄不如累麴尔!’伯乐知其子之愚,但转怒为笑曰:‘此马好跳,不堪御也。’”由此可见“蟾蜍”表达的是“不堪御”之意。

韩愈此诗中的“蟾蜍”正如孔子所说不可雕之朽木,墨子上太行不策之牛。而与“蟾蜍”形成对比的“飞黄”,就是墨子将上太行所策之骥。

韩愈对“伯乐”相关典故是极为熟悉的。他的诗文中多处写到马,如《马说》“世有伯乐,后有千里马”[5](P35)。

进一步结合韩愈诗中常出现的“青蛙”,便可以发现这个“蟾蜍”确实并非“蛙”之属。韩愈《题张十八所居》中出现了“蛙”[1](P986),《盆池》五首中有两首出现了“青蛙”[1](P945)。值得注意的是,《杂诗》之四中“蛙黾鸣无谓,閤閤只乱人”[1](P246)一句“蛙”与“黾”(金线蛙)尚且区别开,可见韩愈对“蛙”之属非常熟悉,“蟾蜍”不可能是误用。

典故有时不易觉察,如“熊丸”少见,反而容易引起注意,偏“蟾蜍”这种看似常见的词语易被忽略,误认为不是典故。

(三)“一为公与相”句

韩愈此诗被认为是“切切然饵其幼子以富贵利达”,还因为“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之句,论者对其教子方式屡屡质疑。其实,此处应细读文本,辨析韩愈诗中之意。提到“公与相”,读者极易误会是谈及“富贵”,其实“公与相”并不等于“富贵”。

“公与相”的确是高官,但高官不仅仅意味着随之而来的是“富贵”,同时意味着建功立业。钱穆说过,对于中国古代读书人,“做官便譬如他的宗教。因为做官可造福人群,可以发展他的抱负与理想”[6](P129)。

韩愈早年在《与卫中行书》中也对自己的人生方向作了定位,“至于汲汲于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其所不忘于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5](P193)。韩愈生活在唐代贞元、元和年间,当时藩镇跋扈,国困民穷。这个时候做官,其实是在“行道以利世”,做高官,相当于“补天裂”。韩愈也正是这样做的。

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关中大旱,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地,韩愈在查访后发现京兆尹李实封锁消息,谎报称关中粮食丰收、百姓安居乐业。韩愈在愤怒之下上《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5](P588),反遭谗害,由监察御史被贬为阳山县令。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正月,韩愈上《论佛骨表》[5](P612)极力劝谏宪宗,引起宪宗震怒,要用极刑处死韩愈,在裴度等人的极力劝谏下韩愈才得以保命,被贬为潮州刺史。到潮州后,他并没有消极避世,而是尽心尽力为当地百姓谋福祉。

如果韩愈真是所谓的“官迷”,他大可不必如此。

因此,就连质疑他诱子以富贵利达的苏轼,也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评价他“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5](P759)。

如果吹毛求疵的话,苏轼亦有“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之句。南宋孙奕在其《履斋示儿编》序中说:“杜子美示儿有诗,韩退之示儿有诗,学者至今诵之。而东坡先生一以为圣贤诗,一以为利禄诗,殆若有所区别。”

细细推究被东坡认为写“圣贤诗”的杜甫也有《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一诗,其中“立登要路津”之句,如果孤立地看,和韩愈的“一为公与相”有什么区别呢?好在杜甫接着补充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杜甫这诗中言传的,韩愈是真正地躬行笃行了。

三、结语

综上所述,韩愈究竟是否为“官迷”,在此诗中并没有证据,“饵其幼子以富贵利达”更是无稽之谈。相反,韩愈以诗训子论学,继承并发展了我国的诗教传统。他这位真诚负责的父亲,作为学业的成功者——少年高中的进士、教育的内行——国子监的祭酒,写出这篇名为写给“符”实则写给无数学子的诗,是非常有说服力的。

韩愈本人曾精辟地说过:“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5](P169)

这种认识,在他的时代,是有进步意义的;在现在这个时代,仍有意义。

注释

①《符读书城南》原文:木之就规矩,在梓匠轮舆。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欲知学之力,贤愚同一初。由其不能学,所入遂异闾。两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年至十二三,头角稍相疏。二十渐乖张,清沟映污渠。三十骨骼成,乃一龙一猪。飞黄腾踏去,不能顾蟾蜍。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金璧虽重宝,费用难贮储。学问藏之身,身在则有余。君子与小人,不系父母且。不见公与相,起身自犁鉏。不见三公后,寒饥出无驴。文章岂不贵,经训乃菑畲。潢潦无根源,朝满夕已除。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行身陷不义,况望多名誉。时秋积雨霁,新凉入郊墟。灯火稍可亲,简编可卷舒。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恩义有相夺,作诗劝踌躇。

猜你喜欢

城南蟾蜍伯乐
蟾蜍是谁?
蟾蜍是谁?
千里马无须伯乐证明
再读《城南旧事》
城南二首(其一)
远行的蟾蜍 外一篇
城南花已开,人间皆可爱
城南旧事
伯乐传道
车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