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学者内田诚一的王维研究
2020-01-09于成君赵睿才
于成君,赵睿才
日本学者内田诚一的王维研究
于成君1,赵睿才2
( 1.山东中医药大学 中医文献与文化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355;2.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日本学者内田诚一在王维研究上作出了重要贡献。一方面他承袭前辈小林太市郎、入谷仙介、伊藤正文“文献学研究”的研究方式,以一手资料为依据,通过按照时间纵轴研究的方式,辅以严密的逻辑推理论证自己的观点。另一方面他又开拓了王维研究的新局面,在王维佛教思想的探研和研究方式的探索上进行了全面发展,通过维摩诘的思想反观王维的一生,将西方研究方法融解于中国古典文化研究中,又体现了极大的创造性,通过实地调研取证,为王维研究注入了活力。
内田诚一; 王维研究; 文献学研究; 佛教思想; 研究方法
一、序言
日本的奈良时代(710—794)和平安时代(794—1185),大量的遣唐使留学中国,以空海、圆仁、最澄为代表的“入唐八大家”更是先后将大量唐朝诗文集带回日本,在促进中日文化交流方面作出了卓越贡献。王维的诗文很可能早在他所生活的时代就已经传入日本,王维本人亦有与玄宗时期遣唐使阿倍仲麻吕的送行诗传世,《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并序》长达600多字的序文表达了对日本友人的依依不舍的真挚情感。王维诗歌在日本流传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据江户时代日本著名的诗评家广濑淡窗的《淡窗诗话》记载:平安时代的日本汉诗家们将模仿白居易作品作为时尚,而将李杜王孟之作束之高阁无人问津。这直接可以证明王维的诗歌在平安时代就流传到日本了。
日本学者以其严密的逻辑考据和多样的研究方法,弥补了王维研究上的大量空缺。20世纪前半叶,小林太市郎著的《王维的生涯和艺术》(1944年12月,大阪全国书房刊),20世纪后半叶至今,入谷仙介的《王维研究》(1975年5月,东京创文社刊行)和伊藤正文的《审美诗人——王维》(1983年5月,东京集英社刊行)在日本的王维研究史上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日本学者内田诚一是现代日本学界重要的王维研究学家,他师从日本汉学家松浦友久和我国教育家、画家启功先生,在唐代文学研究领域深耕三十多年,专攻王维研究,笔耕不辍,发表了大量的研究成果:《王维的自恋——装扮的诗人的梦和孤独》(早稻田大学中国文学会,《中国文学研究》第 31 期,2005 年 12 月)、《王维寄乘如禅师诗及其周边》(中国诗文研究会,《中国诗文论丛》第 25 - 27 集,2006年12月、2017年12月、2008 年 12 月)、《关于有位专家推测为王维作品的<阿弥陀佛造像记>》(中国诗文研究会,《中国诗文论丛》第 30 集,2011 年 12 月)、《关于王维的维摩诘的生活——以半官半隐的思想为中心》(《中国诗文论从》第7集,东京中国诗文研究会)、《〈安禅制毒龙〉考——关于王维佛教诗的实践性》(《中国诗文论从》第10集)。内田诚一的研究传承前辈小林太市郎、入谷仙介和伊藤正文的王维研究方法,即日本传统的“文献学研究法”,并在此基础上不断创新,以其自身在文学、艺术和禅佛研究领域的多方面探索,赋予王维研究新的时代意义。笔者曾于2014年至2015年留学日本,在翻译和阅读大量日本学者研究王维的著作的同时,不断地学习唐代文化和比较文学的相关理论知识,意图总结日本学者在王维研究领域的成果,文章中所有日语均为笔者自译。
二、传承——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在日本从事文学研究的学者们大多偏好“文献学的研究”而忽视“文学的研究”,这与日本的民族文化有深刻的关联。哲学根基的匮乏使得文学理论的研究得不到重视,而“日本文学最早的诗文批评的概念与理论,是在中国文学推动下诞生的,有的甚至是完全的借用。”[1]109正如赖肖尔在《日本人》中所指出的:“日本的文字、词汇、艺术和许多传统的价值观念都来源于中国。中国是他们的希腊、罗马。”[2]但是,来自中国的文学理论对于日本人来说“不是分析性话语,而是指导性话语。换言之,文学理论不是用以对文学作品的分析和阐释,而是用于指导作品的创作,衡量作品结构的合理性。”[1]110在中国文学研究中,国内学者多重视“文学的研究”也是深深植根于传统文化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从先秦至明清乃至近代有着清晰的发展史,历史悠久,内容丰富,富有传统的中国民族特色,并由此产生了相适应的理论体系、概念范畴和名词术语。[3]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都是举世闻名的著作。涉及王维诗歌的研究就有方东树的《昭昧詹言》,方回的《瀛奎律髓》,钟惺、谭元春的《唐诗归》,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等著作。
除了传统哲学根基的匮乏,西方文艺思潮的深入也是日本研究界偏重“文献学研究”的原因。明治维新后,中国文化在日本的主导地位逐渐被欧美文化取代,日本学界的研究方法也逐渐西化。西式的研究擅长运用定量分析和统计、中西比较等实证性研究方法。实际上,这与清代桐城派姚鼐所坚持的“义理”“辞章”“考据”三位一体研究中的“考据”是异曲同工的。二者都是强调用证据和材料来说话,有几份证据说几分话,不可妄自揣断,断章取义。内田诚一深谙“文献学的研究”是对前辈们研究的继承,也是对日本学界研究方式的继承。
(一)以原始文献资料为研究依据
“文献学的研究”离不开对文献的积累,原始文献资料更是研究的第一手资料。日本王维研究学者对王维相关文献的参考包括现存各版本的王维诗文集、王维传世画作以及唐代及后世历代学者们对王维研究的成果。正如清人张之洞在《輶轩语·语学·论读书宜有门径》中所言:“泛滥无归,终身无得。得门而入,事半功倍。”日本学者们深谙文献学是打开文献宝库的钥匙,文献修养为他们的著作注入源源不断的营养。
王维的诗歌在天宝年间已“十不存一”(《旧唐书·王维传》),后世流传有建昌本和蜀本等版本,经过历代学者们的辑佚和辨伪,存世资料丰厚。日本东京静嘉堂文库所藏的南宋麻沙宋本十卷,是现存王维集的最早版本,被公认为“世界孤本”[4]。伊藤正文在《审美诗人——王维》序文中有对这一“孤本”的详细介绍。入谷仙介的《王维研究》详细说明了对宋代刘辰翁编《须溪先生校本唐王右丞集》、明代顾起经编《类笺唐王右丞诗集》、明代顾可久编《唐王右丞诗集》的参考和引用,伊藤正文在此基础上还参考了《文苑英华》《全唐诗》以及清代乾隆元年刊行的赵殿成编的《王右丞集笺注》。小林太市郎在《王维的生涯和艺术》中对王维画作的研究参考了大阪市立美术馆藏本——万历石本《辋川图》和大英博物馆收藏的明代画作《辋川图》。内田诚一显然继承了前辈们的研究方式,除了对日语文献如吉川幸次郎、三好达治《新唐诗选》,户崎允明《唐诗选笺注》,松浦友久《唐诗解释辞典》,服部南郭《唐诗选国字解》的参考,还在其作品中参考了上述中文文献。
(二)以时间纵轴为叙述方式
按照时间的逻辑叙述,发生在每个节点上的历史脉络便清晰可见。时间纵轴的叙述方式也是日本王维研究学者们“文献学研究”方式的重要体现。小林太市郎在研究王维生涯时,分为“青春”“三十代”“天宝乱世”“安禄山的叛乱和之后”“晚年”五个章节。伊藤正文则是将王维的一生顺序分为“青春”“挫折、流浪”“右拾遺”“凉州和塞外”“宫廷和輞川庄”“天下大乱”“晚年”7个历史阶段。入谷仙介的研究更为细致地将王维的生平划分为“幼少年时代”“王维的乐府”“济州”“放浪時代”“右拾遗”“凉州和开元末年”“宫廷的人”“王维的不遇感”“送別”“周边的人”“王维和佛教”“自然”“辋川”“晚年的王维”14章14个历史阶段。三位学者虽然对王维生平各历史阶段的认识有差异,但不约而同地都按照时间的逻辑顺序来展开研究。
内田诚一在其作品中虽未明显地将王维生平按照时间顺序一一罗列,但草蛇灰线,这一特点仍清晰可见。如在《关于王维的维摩诘的生活——以半官半隐的思想为中心》中,对于王维佛教信仰的心路历程,内田诚一从王维进士及第、被贬济州、隐居淇上、隐居嵩山、任职凉州、晚年半官半隐等不同历史阶段的诗文作品展开叙述,阐述了王维从浅层信仰佛教到笃信佛教再到以佛教来实现救赎的完整的人生轨迹。
(三)以严密的逻辑推理自证论点
通过严密的逻辑推理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也是“文献学研究”的重要方面。考证要用证据来说话。日本学者研究中常见的逻辑推理包括通过常理来推断、通过客观事实推理、在文献资料的矛盾中找击中点三种方式。
对于王维的生卒年,学者们多有论断,但没有可信的内证,至今难以形成定论。入谷仙介从王维母亲“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载”和卒于天宝九年入手,通过常理“崔氏上京遁入佛门的契机是王维进士及第、获得大乐丞的官职后”,前推30年,王维进士及第时间约为开元七年左右,而王维作品集中青少年时期有诗十首且都注明了写作年代,在其21岁之前,这说明:
这种特意注明年龄,意味着作为天才少年的王维的作品有它的盛传时期。早在二十一岁前,他所受到的评价已经不是一个少年,而俨然是一位有成就的诗人,地位的变化无疑是始于他的进士及第。[5]
因此,推测王维21岁进士及第,综合推测王维“生年在圣历二年,享年六十三岁”。
王维在李林甫当政期间,被排挤出朝廷,到凉州为官,小林太市郎指出,此时王维的官职由右拾遗到判官、监察御史,实现了从八品到正八品有升无降的变化,推断王维受到了当时凉州刺史崔希逸的政治庇护。[6]44在研究王维的谱系中,伊藤正文通过《旧唐书·王维传》和王颜的《追叙十八代祖晋司空太原王公神道碑铭》所记载的矛盾①推理出王维属于太原王氏的支流而非主流,王颜有粉饰先祖的嫌疑。[7]
内田诚一的逻辑推理体现在他多部作品中。如在《〈安禅制毒龙〉考——关于王维佛教诗的实践性》中,对于“安禅制毒龙”一句的主语,日本学界形成了“僧人”和“作者”两种不同观点。内田诚一通过《过香积寺》和《登辨觉寺》尾联“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内容和形式相通,前者出现了双主语而后者却只有“作者”这一主语的情况,结合音乐和绘画的理论,推断出“安禅制毒龙”主语为“作者”本人。②
三、发展创新——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内田诚一对中国古代文化具有浓厚的兴趣,多年的中国文化学习使他在汉学研究上具有极高的素养和敏锐性,同时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他博采众长,将西学的研究方法融入汉学研究中。在承袭前辈研究理论和研究方法的同时,内田诚一在王维研究领域多有探索,主要表现为佛教思想的开拓、研究方法的全面发展。
(一)佛教思想的开拓
佛教尤其是禅宗的东渐,对日本文化影响深远。日本的五山文学、俳句、书道、剑道、武士道都与禅宗结下了不解之缘。日本的佛教宗派林林总总,教徒众多,有天台宗、真言宗、净土宗、净土真宗和法华宗等等。目前,净土真宗和净土宗的信徒最多,而内田成一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曾经是真言宗的僧人。内田诚一本人对于佛教理论有深入的研究,佛教典籍、佛语禅言信手拈来,尤其是《维摩诘所说经》《法华经》在他的作品中多有摘引。佛教对日本社会和文化发展影响深远,在此社会大环境和家庭环境下,内田诚一对于笃信佛教的王维的研究具有内在和外在的契机。
王维母崔氏曾拜大照禅师门下三十年。大照禅师又名普寂,是北禅宗领袖神秀座下首席弟子,王维本人也笃信佛教,与南北禅师都有交往。王维有传世作品《为舜阁黎谢御题大通大照和尚塔额表》,“大照”指普寂,“大通”指神秀。王维所作的《能禅师碑》中也处处体现了南禅派的佛学理论,而其作《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中记载“维十年座下,俯伏受教”,“密授顿教,得解脱知见”,可见与南禅师道光禅师的交情匪浅。王维史称“诗佛”,从艺术角度来讲,他的山水诗和佛教诗为唐诗领域的开拓作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而其很多山水诗浸透着禅语、禅趣,受佛教的影响颇深,可以说是佛教诗的一个类别。内田诚一对王维佛教思想研究的开拓,一方面是用维摩诘的思想串联起王维的一生,另一方面是对佛教在王维人生发展不同阶段的影响的研究。
1.王维的维摩诘生活
维摩诘是居住在毗耶离城的一位在家大菩萨,金栗如来的化身,以居士的身份辅助佛陀摄化众生。《维摩诘经》又称《维摩诘所说经》,是大乘佛教的权威经典,书中阐释了维摩诘的思想,描述了维摩诘教化众生、成就众生不可思议解脱的过程,展示了大乘菩萨不离世间、不乐涅槃的慈悲精神。《维摩诘经》内容丰富,思想幽深,其核心的思想表现为:不二法门、净土思想和世间性空即是出世间[8]3。这也是内田诚一用以串联王维生平的核心思想,集中体现在他的作品《关于王维的维摩诘的生活——以半官半隐的思想为中心》和《王维的在家信仰——以维摩诘为中心》中。
内田诚一认为维摩诘是王维的“理想像”(理想状态),王维对维摩诘十分景仰,维摩诘对王维生活、作品的影响非常大,以至于才以“摩诘”为字,一生都在模仿维摩诘。对于王维为何留在官位,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伊藤正文认为“做官是中国知识分子唯一正常的职业”,也有“维持家族生计”的原因。内田诚一否定了这一说法,王维在妻子死后并未再婚,又没有子嗣,这在中国传统官僚中是不正常的,恰恰说明他是在模仿维摩诘。维摩诘“虽为白衣,但奉持沙门清净律行,虽处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8]28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在凡世间生活却能看破世间的种种诱惑,这是维摩诘“世间性空即是出世间”思想的体现。世间和出世间在本质上是不二的,无论出世还是入世都是达到解脱的方便法门。显然,王维以实际行动践行了这一思想。内田诚一认为,除了为官,王维在衣食起居上皆体现了对净土思想的秉承,王维“晚年长斋,不衣文彩”,“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旧唐书·王维传》)这也是维摩诘所说“心净则佛土净”的不思议解脱,因此“诸佛国土,亦复皆空”“以空空”。心中无尘便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内田诚一认为王维不仅在个人修养上模仿维摩诘,还在生活中不断践行佛教的普世佛法。王维晚年被叛军幽禁菩提寺授伪职,陷贼中不死一直为后世所诟病,南宋朱熹在其《楚辞集注》中以及明末遗臣顾炎武在其《日知录》中都对王维的人格提出批判,这也是王维晚年深刻忏悔的原因。“况臣夙有诚愿,伏愿陛下中兴,逆贼殄灭,臣即出家修道,极其精勤,庶裨万一。”(《谢除太子中允表》)“昔在贼地,泣血自思,一日得见圣朝,即愿出家修道。”(《责躬荐弟表》)内田诚一认为正是“业缘”思想使王维忏悔。善业是招致乐果的因缘,恶业是招致苦果的因缘,业缘即为善恶果报的因缘,因此导致了其晚年施庄、施粥(《请施庄为寺表》《请回前任司职田粟施贫人粥状》)的普济众生的行为。王维找到了解脱的不二法门,即“若一切众生得不病,则我病灭”[8]97的普济思想。
2.佛教渗透的人生轨迹
佛教虽然对王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在其人生的不同阶段,佛教的影响是不同的,内田诚一认为王维在佛教信仰的道路上由浅入深直至晚年笃信践行。内田诚一认为,年少时期的王维虽然受母亲影响,但并非是真诚地信仰佛教,在大肆推崇佛教的玄宗时代,王维只是把佛教当作结交上层权贵的“敲门砖”。内田诚一在《王维的在家信仰——以维摩诘为中心》中认为,由于王维母崔氏是普寂的俗家弟子,普寂是王氏的同乡,岐王范是普寂的师傅神秀的俗家弟子,王维以此便得以在上层社会游刃有余,年十九便中进士,“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旧唐书·王维传》)。此时的王维对于佛教的态度是功利的,是一名想要在仕途中有所作为的青年。内田诚一认为,在被贬济州时,王维的崇佛思想仍是不明确的,至少是摇摆不定的。王维在《裴仆射济州遗爱碑》中追慕了裴耀卿这位有为的政治家封建官僚。在济州,裴耀卿是王维政治上的庇护人又是引路人,此时的王维更倾向于在为官上寻找出路。在内田诚一看来,佛教对王维影响的转折点是其隐居嵩山期间。半生漂泊的王维,历经官场的污浊和妻子的去世,逐渐淡去了原有的政治理想,在佛寺道观和自然山水中消磨时光。此时王维的佛教诗也逐渐成熟。“迸水定侵香案湿,雨花应共石床平。”他的山水诗也浸透着佛理禅趣。“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内田诚一认为王维对佛教信仰的深入始于凉州时代。王维辞去节度判官返回长安,历任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后,购得辋川庄过起了半官半隐的生活。辋川庄不仅是王维践行大乘佛教信仰的场所,也是其艺术活动的场所。这一时期,《游感化寺庙》《过香积寺》《秋夜独坐》《谒璿上人》《山中示弟》等作品都可以看到王维佛教思想的深入。晚年安史之乱后的王维对佛法的精进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对大乘佛教的践行也达到痴迷的地步。上面已论述,在此不赘述。
(二)研究方法的全面发展
日本文化自古以来善于吸收外来文化的有益成分,同时在借鉴基础上表现出极大的创新创造性,在分解的基础上又注重重构能力的培养,这表现在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上,是对本位文化排他性的摒弃,建立多元文化的开始。明治维新以后,西学东渐,西方19世纪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实证主义,20世纪的精神分析学、表现主义相继传入日本,为日本的中国古典文化研究注入活力。内田诚一在王维研究的研究方法上的探索是卓有成效的。他将西方研究方法融解于中国古典文化研究中,又体现了极大的创造性。入谷仙介曾经评价道:“很多研究王维的人的研究方向跟我差不多。但是内田的研究方向和方法跟我不同,而且有成就。”[9]
内田诚一在《王维的自恋——装扮的诗人的梦和孤独》一文中,通过“对古人的憧憬和自居”和“对容貌的执着和悲哀”来证明王维的自恋型人格。“直觉即艺术,艺术即直觉”是克罗齐在《美学原理》中提出的核心观点,艺术是心灵主观感应并主动赋予形式的结果。阿恩海姆的《艺术与视知觉》中通过“力”的原理指出艺术建立在知觉基础之上。可见艺术与人的心灵是对应的,艺术作品的形成是人的心灵作用的结果,不同作家有不同的个体风格和审美特征也是心灵力量差别的表现,因此通过作品的艺术特征我们便可以推测出作者的心灵结构和人格特征。内田诚一运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法,将王维的人格定性为“自恋”。他一方面通过对《孟城坳》《竹里馆》《漆园》等作品的分析,描绘出独坐静修、弹琴长啸、具有极强自我意识的王维形象,又结合阮籍、郭璞的形象,分析出王维对古人和隐者的崇敬之情以及沉浸其中的自我陶醉。另一方面,又通过《赠李颀》《敕赐百官樱桃》《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叹白发》阐释了王维对好容颜的执着和对衰颜华发生的无奈悲哀,分析出王维以他人为镜,过度重视在他人眼中形象的自恋情结。
与传统古典文化“考据、义理、辞章”的研究不同,西方的研究方法更注重“回归文本”,“首先弄清文本,文本的语言、意象、情境、情事及其由特定关系组成的结构形式,并由此发现蕴含预期的人的情感意象、心理结构状态,由此心理结构展现人性的发展情状。”[10]内田诚一的研究中继承了这一方法,无论是对王维的生平还是心理或者风格研究都建立在对王维大量作品的研究上。研究王维的维摩诘生活,他从“对佛教信仰之道”入手,通过王维从少年到老年不同时期的作品研究,分析了王维生平与佛教的渊源,又结合王维的佛教诗说明王维对大乘佛教的实践,从而推导出王维以维摩诘为理想型的人生轨迹,将研究架构在作品上,逻辑严谨,鞭辟入里。正是袁行霈先生所说的“将文学作为文学来研究”和“树立以作品为中心的研究格局”。[11]
内田诚一研究的又一开拓是在研究中大量使用“实地调查”的研究方法。“实地调查法”是西方社会学中十分重要的方法,强调“情景中的观察”,调查者要积极地、把情感移入地参与被研究者的生活,产生共情,以达到研究目的。内田诚一利用在中国游学和交流的机会走遍河南、山西、江西等地,通过自己的实地考察和调研,发表了与王维相关的大量作品。在《王维与嵩山罗汉洞——关于“深洞长松何所有”的“深洞”的所在地》一文中,内田诚一考察了“深洞长松何所有”中“深洞”的现状。此句出自王维名作《过乘如禅师萧居士嵩丘兰若》,“深洞”即罗汉洞,被认为是萧居士修行的洞窟。内田诚一结合当地文物局的石碑等历史资料对洞窟的形状体貌、周边环境进行了深入详细的调研,得出洞窟作为萧居士修行的场所具有极大的可能性。在《关于有位专家推测为王维作品的<阿弥陀佛造像记>》中,对于部分专家推断的位于河南省石佛滩的摩崖造像上的《阿弥陀佛造像记》是唐代王维的作品,内田诚一也对造像作了实地考察。由于年代久远的风化作用,字迹已十分模糊,内田诚一引用《河内县志》之中的《金石志》和《八宝室金石补正》二者比较,将原文内容进行恢复,原拓内容显现的作者为“王惟”而非“王维”,认为作品是王维所作的可能性比较低。值得注意的是,内田诚一此类作品一以贯之地在结论中提出自己认为可能性的论断的同时也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他的研究作品并非是调查报告,而是以实地调研为表,以中国古典文化典籍为里的一种创造,体现出古典文化研究的严谨精神。
四、结语
日本汉学研究学者内田诚一在王维研究上独辟蹊径,取得了丰硕成果。在谈到王维研究的契机,他提到是因为无意中购买了在日本出版的《王维诗集》,“被王维的审美世界所吸引”,从而开启了王维研究之旅。实际上,内田诚一一身多能,家学渊源深厚,对中国传统文化热爱至深、研究至深,又深谙西学,具有国际视野,他将自身书法、音乐、绘画的多种才能贯通到王维研究中,令人耳目一新,开拓了王维研究的新格局③。王维在盛唐诗歌史上与“李杜”并称三大家,山水田园诗创作上与孟浩然齐名,同时在佛教诗和文人画上又有一定开创,其作品“抗行周雅,长揖楚辞”,不愧为开元诗坛的领军人物,被代宗誉为“一代文宗”。内田诚一的王维研究有对研究对象在艺术上惺惺相惜的心灵相通。这种研究兴趣是驱使内田诚一研究的内在动力,但有时也会导致研究上的偏于主观。对于王维的性格研究,内田诚一虽定性为“自恋型人格”,但其中不乏在论据中用华丽的辞藻引入丰富的想象,将《集异记》这部传奇小说描绘的王维形象作为王维历史上合理形象。同时将王维塑造为践行大乘佛教的维摩诘的化身,对其“陷贼中不死”也用佛教经典作了合理的解释。内田诚一对于研究者的喜爱和辩护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在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人格”和“文格”是相对应的。王志清在《杜甫呼王维“高人”原因探析》,叶嘉莹在《叶嘉莹说初盛唐诗》中都对王维的人格作过辩护,小林太市郎也用“纯真的气质”[6]31来形容王维的人格品质。实际上,包括内田诚一在内的很多日本汉学研究学者对中国传统文化怀有深厚的情感,尤其是对唐文化。从日本奈良时期最早的汉诗集《怀风藻》的编纂和风行开始,上层皇族和贵族阶层开始了“自上而下”的中国文化推广,来自中国的唐文化在日本深深扎根。即使在明治维新后唐诗影响的余波仍未停歇。迄今为止,唐文化的烙印也是难以消除的。在这种大环境的影响下,相信会有更多如内田诚一一样的研究学者为国内传统文化研究注入国际视野,而他们的研究内容和方式很多是值得我们反思和学习的。
①《旧唐书•王维传》记载:“父处廉,终汾州司马,徙家于蒲,遂为河东人。”而《追叙十八代祖晋司空太原王公神道碑铭》指出“卓字世盛,历魏晋为河东太守,迁司空封猗氏侯。”王卓之后的王氏一直居住在河东。而非王维父亲时代迁入河东。其中王颜为王维侄子。
② 受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理论的影响,多数学者认为,《过香积寺》犹如一幅水墨画,作画的王维作为诗中的“安禅制毒龙”主人公有所不妥,应为寺中僧人。内田诚一否认了这一论断,认为《过香积寺》和《登辨觉寺》的主语相同,都应为作者王维本人。
③ 在《王维的自恋——装扮的诗人的梦和孤独》运用了交响乐的理论,在《王维与嵩山罗汉洞——关于“深洞长松何所有”的“深洞”的所在地》中运用了书法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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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Wang Wei by Japanese Scholar Uchida Seiichi
YU Chengjun1, ZHAO Ruicai2
( 1. Institut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Jinan 250355, Shandong, China;2. Advanced Institute of Confucian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Shandong, China )
Uchida Seiichi, a Japanese scholar, has made an important contribution to the study on Wang Wei. On the one hand, he inherits the research method of "philology research" of his predecessors, such as Kobayashi Ooichirou,Iriya Sensuke,Itou Masafumi. Based on the first-hand data, he demonstrates his own point of view through the way of research according to the vertical axis of time, supplemented by strict logical reasoning. On the other hand, he opened up a new situation to study on Wang Wei, and made an all-round development in the exploration of Wang Wei's Buddhist thought and research methods. Through Vimalakirti's thought, he reflected Wang Wei's life and integrated Western research methods into the study of Chinese classical culture, which reflected great creativity. Through on-the-spot investigation and evidence collection, he injected vitality into the study on Wang Wei.
Uchida Seiichi, the study on Wang Wei, philology research, Buddhist thought, research methods
I206.2
A
1673-9639 (2020) 06-0114-08
2020-08-04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唐音四变与民俗化新研究”(15bzw065)。
于成君(1989-),女,山东省莱阳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赵睿才(1965-),男,山东青州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 郭玲珍)(责任校对 肖 峰)(英文编辑 田兴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