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延续意识在唐诗中的类型化呈现与蕴涵
2020-01-09陈文畑
陈文畑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0)
农耕文明赋予华夏民族对时间和历史的敏感和执着,这种惯性文化心理反映到家族观念上,就是在不厌其烦地累积过往祖先记忆的同时,期待并追求家族在未来的繁衍与发展。这种期待与追求是家族延续意识的主要呈现。家族延续意识的诗性书写始于《诗经》,下至唐代,由于诗歌社会功能的拓展以及创作的繁兴,书写家族延续意识的诗篇及诗句显得极为丰富。唐诗中家族延续意识的内涵类型,体现在不同社会群体阶层所期待的不同家族延续图景上。封建皇族追求的是“大包天域,长亘不极”(张说《郊庙歌辞·享太庙乐章·福和》)[1]918,“永言配命,子孙保之”(魏征《郊庙歌辞·享太庙乐章·永和》)[1]439。一般平民阶层的家族延续期待大致从“既念生子孙,方思广田圃”(储光羲《田家杂兴八首·其一》)[1]1386或“一生虽贫贱,九十年未死,且喜对儿孙”“永愿在乡里”(高适《自淇涉黄河途中作十三首·其十三》)[2]191等语中可见。处于封建皇族与一般平民阶层之间的士、庶文化家族因存在较大可能的阶层流动性,其延续意识展现了多层面的内涵:一是家族子嗣的繁衍以及家族成员生命和物质生活的维持;二是以家风家学为主要内容的家族文化传承;三是家世名望的保持和进一步振兴。其中,第一层面是实现第二、第三层面的基础,第二、第三层面则互为因果、相辅相成。由于唐代诗人绝大多数属于文化阶层,是以唐诗所反映的历史风貌大体以该阶层为主,本文主要围绕文化阶层三个层面的家族延续意识呈现与文化蕴涵展开讨论。
一、家族血脉及现世生活的维持与延续
子嗣的繁衍是家族延续图景的基础,由此生发并在唐诗中得以呈现的人伦情感主要包括降生之喜、高寿之期、无子之悲与夭逝之痛等。
新生命的降生是家族延续的起点,“儿生三日掌上珠,燕颔猿肱秾李肤”(王宏《从军行》)[1]497、“爱惜肯将同宝玉,喜欢应胜得王侯”(白居易《崔侍御以孩子三日示其所生诗见示因以二绝句和之》)[3]1605描述了面对婴孩出生时的珍爱与喜悦。新生命于封建家族之意义举足轻重,“生子继先贤”自然成为夫妇之首要任务。在古代男权社会中,家族中男婴的相继诞生更是被视为值得夸耀的幸运,相里造得第七子时,包何赠诗以贺,“娶妻生子复生男,独有君家众所谈。荀氏八龙唯欠一,桓山四凤已过三”(《相里使君第七男生日》)[1]2173,其中“众所谈”三字足可见出当时世情。家中“无儿”则成终生遗憾,白居易、元稹对此遗憾多有吟叹。个人生命的延续是家族延续与发展的基础,是以长辈总爱祝福族中幼儿“祝尔愿尔贵,仍且寿命长”(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4]40。岑参在《太白东溪张老舍即事,寄舍弟侄等》诗中向弟侄讲述造访东溪张老所见闻的“胜事”:“主人东溪老,两耳生长毫。远近知百岁,子孙皆二毛。中庭井阑上,一架猕猴桃。石泉饭香粳,酒瓮开新槽”[5]51。田园生活如此和谐恬静,与东溪张老“远近知百岁,子孙皆二毛”[5]51的家庭成员良好的生命状态密切相关。与此相反,幼小生命的夭折以及年轻后辈的早逝则是家族莫大的伤悲,刘商《吊从甥》“日晚河边访茕独,衰柳寒芜绕茅屋。儿童惊走报人来,孀妇开门一声哭”[1]3465、黄滔《伤翁外甥》“江头去时路,归客几纷纷。独在异乡殁,若为慈母闻。青春成大夜,新雨坏孤坟”[1]8181,均描绘了这种无限凄凉的场景。
除了生命的延续,某些诗歌还反映了亲族眷属之间生活阅历经验的传递,如白居易的《见小侄龟儿咏灯诗并腊娘制衣,因寄行简》“已知腊子能裁服,复报龟儿解咏灯。巧妇才人常薄命,莫教男女苦多能”[3]1691、《闻龟儿咏诗》“怜渠已解咏诗章,摇膝支颐学二郎。莫学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鬓如霜”[3]1081,二诗均体现出才命两相妨的观念。自称“但遇诗与酒,便忘寝与餐”(《自咏》)[3]456、“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适至兼寄桐花诗怅然感怀因以此寄》)[3]489的白居易,对诗歌的热爱是真挚的,在此劝说其弟白行简“莫教男女苦多能”也并非牢骚之语,其他诗句如“诗人多蹇厄”“天不与爵寿,唯与好文词”[3]513等均属此种观念的表达,且任何人应该都不会借子侄之薄命来发牢骚。白居易常将诗酒与老病相关联,如“行年四十五,两鬓半苍苍。清瘦诗成癖,粗豪酒放狂”(《四十五》)[3]1010“赋句诗章妙入神”“常嗟薄命形憔悴”(《见杨弘贞诗赋因题绝句以自谕》)[3]900,联系上文所引“莫教男女苦多能”,确是真诚地传递了对人生命运的感悟。
二、以家风家学为主要内容的家族文化的传承
在实现家族血脉延续的基础上,以家风家学为主要内容的文化传承,是家族延续更高层面的关注点。在中国古代“重道轻术”的文化环境中,诗礼传家成为最为世人所推崇的家族文化传承模式。此类家族延续意识在唐诗中的呈现主要集中在两类诗歌或诗句中:
一是示儿戒子类唐诗。这类诗最为人所熟知的如杜甫的家训诗《宗武生日》《又示宗武》,诗中敦促儿子宗武要承继杜氏的诗学儒风,称“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6]1218、“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6]1525。另如高适的《宋中送族侄式颜》,诗题注对式颜此行的目的进行说明:“时张大夫贬括州使人召式颜遂有此作”[2]102,“张大夫”即当时遭贬括州刺史的张守珪。从高适此时所作的另一首《又送族侄式颜》中所说的“惜君才未遇,爱君才若此”[2]104,可知高适对族侄式颜是颇为欣赏的,在出发之前,高适敦嘱式颜在可能面临的政治旋涡中,要遵守前贤家教,勿堕家声,“劝尔惟一言,家声勿沦滓”[2]102。又如晚唐杜荀鹤颇以弟侄能够潜心诗书礼乐而欣慰,在《题弟侄书堂》中,他称“家山虽在干戈地,弟侄常修礼乐风”[1]8036,并嘱咐弟侄要珍惜时光,勤奋不懈,“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1]8036;在《秋日山中寄池州李常侍》中,他又称“出为羁孤营粝食,归同弟侄读生书”[1]8037。同处晚唐的郑谷在《敷溪高士》中表达了相似的情致,“闲得林园栽树法,喜闻儿侄读书声”[1]7813。当然,家风家学也不局限于诗书儒学,翁承赞在《寄示儿孙》中称自己辛勤修学道家炼丹术,“力学烧丹二十年,辛勤方得遇真仙”[1]8166,希望儿孙能够继承其道业,“予家药鼎分明在,好把仙方次第传”[1]8166。
二是交游或亲族赠答诗中的子嗣赞誉诗句。家风家学的传承既是文化家族延续期望的重要组成,那么在赠答诗中,褒赞家族后辈对家学家风的承继,亦顺理成章地成为常见的交际话语。权德舆答献叔父的诗歌《伏蒙十六叔寄示喜庆感怀三十韵因献之》,在追溯权氏门风后自谦“小生谅无似”而盛赞叔父的德行才学“百氏若珠贯,九流皆翚分”、“筮仕就色养,宴居忘食贫”[1]3623之时,不忘称叔父“经术弘义训,息男茂嘉闻”[1]3623。杜甫在赠别诗《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中与韦评事叙友情之时,亦称“府中韦使君,道足示怀柔。令侄才俊茂,二美又何求”[6]301,褒赞韦十六能够步随家族前贤德业。杜甫在夔州所作《览柏中丞兼子侄数人除官制词因述父子兄弟四美载歌丝纶》,以“子弟先卒伍,芝兰叠玙璠”[6]1299褒扬柏茂林的忠孝门风及在子嗣中的延续。李商隐作于大和九年(835)的《安平公诗》中,安平公即李商隐的从表叔崔戎,对李商隐颇有知遇之恩。此诗虽非亲族赠答诗,因崔戎此时已故一周年,诗是李商隐徒步至长安旧居哀吊时所作,然其内容表述方式与赠答诗类似。李商隐在诗中追述与安平公的交往,亦包括对其子嗣的回忆,“仲子延岳年十六,面如白玉欹乌纱。其弟炳章犹两丱,瑶林琼树含奇花。陈留阮家诸侄秀,逦迤出拜何骈罗”[7]30,即赞叹崔戎诸子的才华出众和姿容秀拔,隐含了世家望族后继有人的涵义。包何《相里使君第七男生日》的开端对相里使君得子表示祝贺,紧随其后又说“他时干蛊声名著,今日悬弧宴乐酣。谁道众贤能继体,须知个个出于蓝”[1]2173。“干蛊”典出《周易》,即“干父之蛊”,以“干蛊”“继体”“出于蓝”为贺,体现了世俗对家风家业承继的重视。
三、家世名望保持与家业振兴的实践模式
中古时期文化阶层的职业出路并不宽敞,时至唐代,当门阀势力渐衰、人才选拔方式逐渐定型、社会阶层变动存在更多可能性时,[8]336以科举等方式入仕,以仕进获取家族声望地位的保持和提升,以联姻实现家族势力的联结,是士、庶文化家族共同遵循的家业运作模式。
以科举谋仕进是大多数唐代文士的人生理想,其并非仅仅着眼于个人价值的实现,很多时候也背负着家族使命的色彩。家族在未来的生存与发展,始终是唐代文士追逐功名的重要动力之一。科举与家族延续的内在关联,在唐诗中亦有诸多痕迹。杜荀鹤的《顾云侍御出二子请诗因遗一绝》,顾云二子其时尚幼,此诗与其说是赠予二幼子,不如说是赠予顾云的,诗中以“小小能吟大大诗”[1]8050称赞顾云二子在诗歌方面的天赋,并以月宫斫桂祝愿他们的科第前景,“想得月中仙桂树,各从生日长新枝”[1]8050,其着眼点即在顾氏家世的延续。进士及第是唐人最为倾重的仕进身份,难度最大且人数极少,若家族贤俊相继有及第者,则是非常难得的盛事。白敏中及第时,白居易即作《喜敏中及第偶示所怀》表达家族中三位兄弟“词场中第频”、“桂折一枝先许我,杨穿三叶尽惊人”[3]1272的欢欣。尽管世人皆知科举及第是极难得之事,然因其所承载的个人及家族荣耀和利益之重使得科举落第总是让人惋惜不已。张乔《寄弟》:“故里行人战后疏,青崖萍寄白云居。那堪又是伤春日,把得长安落第书。”[1]7379此诗当作于张乔隐居九华山之时,此时张乔虽已归隐家乡,却仍希望其弟能科场得名,当在家书中得知落第的消息时,凄悲之情不禁涌上心头。如此凄悲的心境,若非从家族的角度出发而仅考虑个人之得失或手足之情深,此情实难疏通。“岭南才子”邵谒的《送从弟长安下第南归觐亲》则从另外的角度反映了家族与科举间的关联。邵谒苦读成才,经历过漫长的科举奋斗过程,所以对于那种“白日不得照,戴天如戴盆。青云未见路,丹车劳出门”、“心中岂不切,其如行路难”[1]7053的举子心情理解得相当透彻;一句“富贵岂长守,贫贱宁有根”[1]7053又透露了时人认为科举与社会阶层流动之间有关联;诗中感慨“他门种桃李,犹能荫子孙。我家有棠阴,枝叶竟不繁”[1]7053,由此可推知此诗当作于邵谒及第之后,此时的他为自己虽已及第却无法对同族从弟有所帮助而自责,只能以“为文清益峻,为心直且安。芝兰未入用,馨香志独存”[1]7053宽慰并鼓励从弟坚持不懈。
婚姻是家族势力联结最为稳妥牢固之形式,婚姻与家族延续之关系不言而喻。唐代士族之婚姻仍重门第,初唐王绩在《独坐》中表达了他对子女婚姻的看法:“三男婚令族,五女嫁贤夫”[9]30。王绩之所以在此诗中谈及子女婚姻,是因为他将儿女婚嫁已毕作为他能够怡然自得地“独坐”的原因之一,从一个侧面表露了他对家庭子嗣的牵挂。王绩所言的“男婚令族”“女嫁贤夫”体现了其时士族婚姻之共性,以“逸士”自许的王绩尚且如此自然地表达自己的门第婚姻观,无怪乎魏征、房玄龄等在朝名臣对联姻望族的热衷。关于“男婚令族”,史传笔记的记载可谓形形色色、不胜枚举,其可能指向的功利性目的有三:一是望族间的联姻是其维持血统的一种手段,而庶族或一般士族与望族之间的联姻则足以成为庶族或一般士族矜夸的资本;二是可能为士族文人获取更广泛的社会人脉,助其仕途前程,韩愈在《县斋有怀》所感叹的“名声荷朋友,援引乏姻娅”[10]24便与此相关;三是望族女子秉承家风熏陶,有利于家庭和睦和子嗣教育。[11]252-256“女嫁贤夫”中所谓“贤”的含义大致有二:一是仕进所须具备的个人才能,其指向偏重于女子婚后物质生活的“贵”;二是个人的道德品行,指向女子婚后精神生活的“和”,白居易所言“昨日嫁娶毕,良人皆可依。忧念两消释,如刀断羁縻。身轻心无系,忽欲凌空飞”(《对酒示行简》)[3]404即与此义相近,当然,白居易此诗所写的对象是他的“双幼妹”,但于子女之考虑,也应大致如此。
四、德行瞻顾与“崇德”“向善”的家族发展理性
家族如何实现家世延续,前文已谈及被大多数文化阶层所共循或企盼的科举、仕进、婚姻等实践模式,然而正如以上模式并不能保障家族的延续,中国古代对于家族延续规律的探索和总结,也并未止步于诸如此类的功利性途径,而是将德行的自我完善融入对家族发展的理性思考当中。
德行的力量素来为国人所尊崇,根基深远的儒家道德修行规范在家族的延续中自然无法缺席,[12]196是以家族发展理性呈现出自上而下的“崇德”“向善”倾向,比如最为普遍的积善、累仁、存德观念。积善观念形成于上古,《周易·文言传》中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此岂非人自召乎?”[13]19积善也是自皇族至庶民普遍秉承的一种观念,唐太宗《帝范》中说:“小人俯从其易,不得力行其难,故祸败及之;君子劳处其难,不能力居其易,故福庆流之。故知祸福无门,惟人所召。”[14]44其诗歌《重幸武功》中说“积善忻馀庆”[1]4、《赋尚书》中说“灭身资累恶,成名由积善”[1]10。积善、累仁、存德与皇族世祚延续之关系在郊庙歌辞中屡有表述,如《褒德庙乐章·褒德》“家著累仁,门昭积善”[1]151、《享太庙乐章·宣宗室舞》“积德可报,流庆无疆”[1]136、《梁太庙乐舞辞·皇帝行》“阝齐天有方,累仁积德,祖宗隆之,子孙履之”[1]157等。积善而惠及家族和子嗣之观念在唐代文人诗歌中亦多有展现,如张九龄省亲诗《与弟游家园》所言“善积家方庆”[15]263、《酬周判官巡至始兴会改秘书少监见贻之作,兼呈耿广州》所称“阴庆荷先德,素风惭后裔”[15]271。杜甫《赠比部萧郎中十兄》亦有“有美生人杰,由来积德门”[6]57之说。王建在《求友》中将“终朝举善道,敬爱当行之”[1]3361列入择友的规范,并言“各愿贻子孙,永为后世资”[1]3361。正因将道行完善纳入家族发展的理性思考,家族延续意识是以总呈现出特殊的道德约束功能。
唐诗对于唐代文化阶层的家族延续意识具有较为全面的书写,既呈现了家族延续期待的丰富图景,也包括了唐代文士关于如何实现家族延续的普遍性实践模式以及深入道德层面的理性思考,对此类诗篇和诗句的汇聚和考察,可以加深对唐诗文化内涵的解读和家族意识的历史性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