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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关于长城民族符号形成史的研究

2020-01-09郭丽萍

关键词:国货长城符号

郭丽萍

(北京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北京 100089)

长城是中华民族的符号象征在今天已是共识。关于长城民族符号研究,美国学者阿瑟·沃尔德隆贡献甚大,[1]220-295他通过长城“神话”演变分析长城作为民族象征的形成过程,尤其关注其中的中国与西方两种因素的结合、“领土诠释”和“民族诠释”两个方面的分析,他的成果对于后来研究者启发颇多,从域外人士的视角发掘长城形象演变、从图像资料入手勾勒长城符号建立传播等研究工作在近年都有深入推进。(1)赵现海《近代以来西方世界关于长城形象的演变、记述与研究——一项“长城文化史”的考察》,载于《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2期;赵现海《异域看长城——明清时期朝鲜燕行使的长城观念》,载于《史学月刊》2017年第6期;吴雪杉《血肉做成的“长城”:1933年的新图像与新观念》,载于《文艺研究》2015年第1期。

在长城民族符号形成史的研究中,学界一般认为,长城民族符号的建构完成于抗日战争时期,[2]正是在中华民族处于最危险的时刻,长城真正成为中华民族的标识和象征,(2)曹大为《长城:碰撞与融合的界碑》,载于《中州学刊》1993年第6期;李大伟《从符号到本相——长城文化遗产的概念演变及认定》,载于《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因此,关于抗日战争与长城符号形成的研究成果颇为丰富。[3]46-337其实,近代以来长城民族符号经历着数十年的建构过程,早在抗战“血肉新长城”概念形成之前,即存在着对于长城形象的再塑造,“长城在民国的肖像画中影响甚微”[1]283的说法并非实情,探析清末以降从秦长城到“新长城”的符号形成历史过程构成了本文的研究内容之一。

关于长城符号所体现的民族精神,相关论文多侧重于对其内涵的概括总结,艰苦勤奋、坚韧刚毅、开拓进取、向心凝聚、不屈不挠、维护统一、爱好和平等等常被提及,这些特质因素与今天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的表述已非常相似。不过,长城民族精神的内涵也是逐渐形成的,目前学界对长城意义持续添加、不断注入的过程还较少研究,本文将尝试分析近代以来长城象征意义的演变,特别是“我们的长城”的意识发展,揭示长城符号形成中的继承与重释、传播与接受等现象。

一、现代民族建构中的文化“长城”

长城功过,自古说法不一。传统上关于长城一直存在着两种认识:一是保卫华夏的军事防御工事,这是贾谊“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一系说法的延续,也是后世“倚为长城”“自毁长城”之类说法的源头。二是秦始皇千古虐政的历史证据,民间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即是一种指证。

满人越过长城、建立政权的事实又促发了另外两种认识:一是隔断华夷、阻绝南北的障碍,由此文人质疑“中外一家逾万里,秦皇徒尔筑长城”[4]35,皇帝感慨“自秦人北筑长城畏其南下,防之愈严则隔绝愈甚,不知来之乃所以安之”[5]321。二是长城是中华传统文化落后、国民性格保守的象征。这一认识在清末关于国魂、国民性、民族精神的探讨中并不少见。因民族危机之刺激、受进化论思想之影响,时人相信,“欲兴一大强国于平地上,则必逐渐扩张其所领土地,此自然之法则也”[6],自筑长城、划地为限则与这一法则背道而驰,国民“文弱怯懦之病根遂至”,帝王“往往苟图日前之安逸而不谋领土之扩张”,长城是“吾国人无进取思想之代表”。[7]

民国以降,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早期思考中,长城渐被赋予民族文化象征的意义,长城形象开始发生变化,附着于其上的负面意义慢慢消退,其积极形象渐渐出现。

第一,在梳理多民族融合的中华民族发展史时,清代关于长城阻南北、隔华夷的旧说被纠正,在抵御殖民侵略的现实诉求中,长城护佑华夏的历史功能得到重新发掘。

1920年,孙中山先生在为中华未来勾画蓝图时,对以上说法作了辨析:

由今观之,倘无长城之捍卫,则中国亡于北狄,不待宋明而在楚汉之时代矣。中国民族必无汉唐之发展昌大而同化南方之种族也。及我民族同化力强固之后,虽一亡于蒙古,而蒙古为我所同化;再亡于满洲,而满洲亦为我所同化。其初能保存孳大此同化之力,不为北狄之侵凌夭折者,长城之功为不少也。[8]188

孙中山的表述中尚有时代局限,但“同化”蒙、满等族群之后的“我民族”已是现代意义的中华民族了。回到中华民族形成史的历史情境中,中华境内各民族融合发展是历史主流,其中汉民族与华夏文化又起着主导作用。正是从中国独有多民族国家发展的历史经验出发,孙中山先生认为长城在历史上保护了主体族群的发展,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族群间的冲突,也为现代中华民族的形成发展奠定了根基,因而长城之功应该得到肯定。

随着人们的观察视角由历史认知到现实应对、从民族形成到世界竞争,“防胡马”“辨华夷”的传统认识逐渐被超越了。地理学家张其昀曾说:“现代中国政治家之大问题,不复为‘胡马’之问题,而为‘炮舰’问题。”[9]这里,“胡马”问题即是传统的汉族与其他少数民族关系问题,而“炮舰”问题则是现代中华民族与帝国主义列强之间的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由此,传统长城认识中强调长城阻碍族群交往的说法逐渐被淡化,而长城捍卫边疆的防御意义被引申到抵抗帝国主义侵略、实现民族独立的现实需求中,所谓“今者五族共一家,无间南粤北流沙。鹰瞵虎视有列国,自强尤在谋猷嘉”[10]。从祖先那里继承而来的物态长城还触发了现代民族主义的情思,长城游记中出现了“苟上下一志,集四万万人为一大城,强弩不能穿,炮石不能毁,敌国虽暴乌足为患”的表达,[11]这已经隐隐包含着后世所说的精诚团结、共筑血肉长城之意。

第二,在回溯中华民族历史文化时,长城不再意味着保守落后,而是中华文化灿烂、民族智慧的体现。

民国报刊出现了不少介绍长城的文章,其中体现着民族景观类比的用意。关于长城规模形制的数据都来自于国外,如“城长一千四百英里,高二十二英尺,厚二十尺,每间一百码竖一百四十尺高之塔”[12]。这些数据会被用来与国外建筑作比较:“长城之瓦石,城楼而外,犹足以建大不列颠全国之家屋;城楼所需要之瓦石,足以建伦敦全市之家屋;若将长城全部改筑为高六尺厚二尺者,则两周地球尚有余裕。”[12]时人还制作各种人类奇观、中国之最等排行榜,长城往往榜上有名,这在20世纪20年代的报刊里更为多见,有人列举“中古七大奇观”,长城与比萨斜塔、英国悬石等并称;[13]有人整理若干个“世界第一”,其中即有“世界第一长城”;[14]有人总结中国“八大特色”,长城即是其中之一。[15]

民族景观的竞排榜中展示的长城伟大形象,还在欧美人士的称赞中进一步得到印证和确认,比如,“世界各国,莫不啧啧称道”[13],“欧美人士见之,辄叹为中国伟大之建筑”[12],“彼欧美人士,游历来华者,莫不惊为千古未有之巨工”[16]。从长城工程之伟大进一步生发出民族自豪感,如:“吾人亦可藉此自豪,固知我四千年泱泱大国,其工业之精良,固未尝或后于人也”[16];长城是“吾国古代强大富盛之陈迹,足以骄示于天下”[16];甚至从工程学与古代文明的讨论中产生了“民族之富于工程能力者必较先进化” 的自我激励[13]。

长城的雄伟形象因现代铁路旅行的兴起而得到更多人的认识和接受,随之,由长城景观生发而出的文化自信心与民族自豪感得到增强和传播。

长城大多数的地段都依山傍岭建于形势险要之地,在传统交通条件下,想要身履其地并不容易。1909年夏天京张铁路通车,一时间乘客蜂拥而至,除铁路体验之外,“大抵为看万里长城与居庸关”[17]。再后来,学者调查、游人休闲、学生游学、童子军训、友朋郊聚都常常选择铁路长城游,当年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日刊和周刊中都频繁登载结伴出游长城的信息。这样,学者大众、青壮妇幼都有了一览长城的机会,报纸上也出现了不少长城游记。

长城游记中有大量关于长城形态样貌的基本信息,如烽塞石墙、起落群山、工程浩大、历岁固坚等等。凭吊古迹,抒发情思,游记中也有不少“五族一体”“满汉一家”的感慨。游记中最鲜活生动、令读者印象深刻者应是伟岸长城给身临其境者造成的视觉冲击,火车经过居庸关时,“凭窗咫尺,惟嶙峋之怪石。傲岸之长城,如骇兽、如怒龙,几欲扑人而来”。游人登临八达岭高台时,“长城亦缭绕蟠曲于圹野峻岭之间,望之,或夭矫如龙蛇,或蜿蜒如绳带,或峻峭如悬梯,或平坦如康庄;有雉堞半存而壁垒完整者,有忽然中断而势复连属者,有危如岩墙望之却步者,有拔地嶒崚骄横不可一世者”[16]。游历者亲睹长城规模之壮观、气势之恢宏之后,在直接经验中会油然生发民族自豪感,这种情感又通过游记和画报等传播影响到更广大的读者群体中。

到了20世纪20年代,长城已经是一处为大众所熟悉的、被赋予了一定积极意义的文化景观。在官方涉外招待、文化交流等活动中,长城游览成为一项重要内容。1922年4月,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第11次大会在北京召开,会后部分代表赴长城;[18]1927年8月,英国乔治亲王来华访问,张学良亲自陪同登临长城;[19]1931年秋天,第四届太平洋国际学会年会在上海举行,一些来华代表也曾北上游览长城;[20]“九·一八”事变之后,李顿为首的“国联”调查团来华,1932年4月,张学良及夫人陪同调查团一行19人参观长城。[21]这里所说的“长城”都是指因铁路开通而方便游览的京郊八达岭长城。于是,八达岭就成了长城的代名词,[3]35八达岭长城图像也成为最具辨识度的长城形象。北洋政府曾于1921年发行一套5枚的长城航空邮票,票面图像即为八达岭长城。

二、保护利权运动里的国货“长城”

1920年春天,一则长城香烟广告出现于《东方杂志》:“秦始皇筑长城以御外侮,本公司有感于此,特精选国产烟叶制为长城香烟,藉以杜塞漏巵,挽回权利。深愿爱国诸君,共体期旨,鼎力提倡,作保障国内实业之长城”[22]。半年之后,《申报》也为同一品牌香烟刊登广告:“长城为御敌而设,长城牌香烟为保护利权而作。……爱国者,其念之。”[23]这则广告依旧采用御侮主题,同样倡议挽回利权。

这里的“长城牌”香烟是简照南兄弟所创办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一种产品。清末以降,随着近代民族资本工业的增长、国人国货意识的增强,各种形式的国货运动发展起来。作为英美烟草公司在华市场竞争的主要对手,[24]南洋兄弟公司的营销策略之一即是提倡国货,而长城即被视为国货的象征。

以长城命名产品,南洋兄弟公司应是开其先河者之一。同一时代,长城牌商品还可列举很多。1917年,上海振昌电机织袜厂创办,随后织作男女丝光袜新品,其中即有“长城牌”丝袜;[25]1925年“五卅”运动之后值国货运动蓬勃发展之际,上海爱华制药社推出“长城牌”民丹,希望同胞“本爱国之热忱,急起直追,一致提倡”;[26]1926年,陈广顺、沈慈辉在上海创办永固造漆公司,这一在挑战洋货油漆竞争中诞生的“长城牌”改良广漆后在1930年比利时工业、科技和应用艺术博览会上获得大奖;[27]1927年,李殷宏等华侨在南京板桥成立华兴蚕种公司,公司所培育优质蚕种之一即命名为“长城牌”;[28]实业家甘斗南于1925年创办上海立兴热水瓶厂,取“立志振兴国货”之意,力图以国货保温瓶占领民族市场,后将“长城”作为公司的主打品牌[29]。此外,上海长城织物厂的主要产品是“长城牌”织物带,[30]875上海振艺公司生产“长城牌”围巾,[30]927南通唐闸复新机厂则出品“长城牌”面粉,商标上还印有英文字样Great Wall,[30]1215丰华毛绒厂的产品有“长城牌”绒线,[31]“长城牌”铅笔、“长城牌”号码机、“长城牌”电池等商品广告也常见于民国报端。

在振兴民族经济的潮流下,长城除了被广泛使用为国货商标之外,还被作为公司工厂的名称,仍取国产国货、实业爱国之义。1924年,司徒英铨等人在上海设立一家以“长城”为名的画片公司,《申报》所刊公司开业消息中,特别强调其“凡摄制、导演、摄影等皆系自为,不假手外人”的国人自主经营特色;[32]针对辽西地区出产小麦而无机器磨面工厂、居民食用依赖日本供给的窘境,留日归国学生李守业“提倡国货,兴办实业”,创办面粉公司,也以“长城”为公司名称;[33]之后在上海,有出版儿童类、修养类、文学类图书的长城书局、[34]以录制中国京剧为特色的长城唱片公司等[35]。

民国出台的《商标法》禁止商家注册相同或近似于他人已经使用的商标。即使有商标注册制度的约束,长城仍不断地被不同类别的商品注册使用,以地理景观的名称作注册商标,长城被使用之频繁、广泛已是独一无二。在近代民族危机日趋严重的形势下,长城因其所承载的精神寓意契合了民族心理需求而被实业界用来命名,这一现象一定程度上映射着时人心目中积极的长城形象。

分析当时报刊所登载的长城相关广告,如下内容值得关注:

第一,以长城的民族属性来宣传国货及其体现的民族意识。近代民族意识的发展、国内市场的现实争夺都使中国人越来越感受到我族与他族、国货与洋货之间的差异和竞争,当了解比较了世界各国文物古迹、认识到长城为中华独有之地理景观之后,人们很自然地将长城与我族、国货相联结。“长城牌”香烟的广告一直突出其原料为精选国产烟叶,纯为中国制造,专为中国人士所享用。“长城牌”民丹在产品推介时也强调产品“系采取国产原料,根据国人体质,虔诚精制”[36]。“长城牌”铅笔的特点也被概括为“国人资本、国货原料、国人技术”[37]。另外,在提倡国货、共挽利权的呼吁中,长城阻隔民族的说法进一步被否定。“长城牌”香烟宣传“国民皆爱国,政府常将善政举,提倡国货挽利权,舶来货物吾不取,保我中华亿万年”[38]。这里,“我中华”已涵括生活于长城内外的共和五族。如此,长城的民族属性被借以表达商品的民族特性,反过来,随各类长城品牌的广告传播与商品流通。随着经济利权的联结、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增强,长城开始被视为中华民族这一特定群体的象征。

第二,以长城之形制特征来比喻民族产品的质量上乘。借助于游记、照片等的信息传播,时人对长城的了解已经超越了八达岭、山海关等关隘景点,而有了绵长伟岸、规模庞大的整体把握。万里长城数千年屹立不倒的形象中,兼具工程质量坚固、信誉历久不衰的意义。“长城牌”香烟以“长城永固、松柏长青”[39]为广告词,一语双关地突出了产品品质的牢靠可信。传统商业文化里,老字号即意味着经历市场检验而获得消费者的认可,而历史悠久的长城恰能扣合老品牌的这一特点。这里,能看到因长城雄伟而生发民族自豪感、由国货品质而增强民族自信心,这些积极元素的附着引申有助于长城被接受而成为民族象征符号。

第三,以长城的捍御功用来象征支持国货在挽回民族利权方面的意义。国货运动中兴起的长城品牌宣传中,延续发展了长城传统的御侮功用,长城香烟一开始即向消费者宣传“君购一份国货,即为国家减少一份外溢之漏巵”[40],申明“凤凰非梧桐不棲,志士非国货不用”[41]。“长城牌”民丹强调其“系纯粹国货,且能抵制仇货,请全国同胞一致提倡,努力推销”[42]。甚至一些洋货广告也借用长城元素来迎合中国市场。英国司各脱鳘鱼肝油的广告中也开始出现长城风景图画,并在题头大书“中国之长城所以御外侮”,声明其产品“保护身体使勿受病,可谓与长城同功”[43]。这样,长城的捍御功能得到了发扬光大,其防御对象由防备北方部族南下转向主要抵抗外来殖民侵略,其防御重心由军事保卫疆土而移转到经济生活中的保护利权,随之,有形的长城工事有可能被抽象化为无形的长城象征。

在当时保护利权运动中,长城被赋予了国产、国货的民族色彩,国货市场的开拓也助推了长城这一景观形象的凝练和传播,“之”字形的长墙、矗立的烽火台、起伏的山岭渐渐成为经过浓缩提炼的长城符号。

三、中华民族抗战中的血肉“长城”

清军入关之后,作为军事防御工事的长城不复为国防前线。1933年长城抗战的爆发使长城再次成为两军对垒地带。在器械精良、炮火凶猛的日军进攻下,中国军人只能以肉体血战长城。强敌叩关的历史记忆、血肉相搏的御敌现实等新旧因素的碰撞促生了“血肉长城”的新概念,《义勇军进行曲》被广泛传唱的事实即是证明。[3]118-195借助“血肉长城”符号意象,长城成为中国人普遍认同的民族符号,不过,其寓意又不囿于牺牲奉献等战时精神而具有超越时代的精神内涵。

第一,血肉长城的形象塑造中,宣扬不畏牺牲、誓死卫国的国民品格,为长城注入了现代爱国主义的价值观念。

最初,血肉长城是对前线军人将士不惧牺牲精神的写照。黄杰在亲历古北口之战后数月整理完成《长城作战日记》,书前收有何应钦、徐庭瑶写于1934年初的序文,其中有“盖为民族与国家之生存计,惟有出于血肉抗拒之途”[44]1、“我军驰援,喋血肉搏凡数十战”的描述。[44]3诗人也写道:“好男儿,给祖国打起了肉的长城”,“不怕死,只有愤勇,谁在乎炮火”。[45]慢慢地,血肉长城延展囊括了中国所有“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甚至全民族所有抗日力量,“我们要以血以肉新筑一座万里长城”,因为,“爱国是国民人人所应有的责任,人人都应该竭尽自己的精诚,更何况国家临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分”[46]。血肉长城不只是军人品格的象征,也是全体国民精神的象征。正是在这种现代爱国主义的语境中,出现了孟姜女哭长城故事的现代新解。

孟姜女故事在中国民间颇具影响。20世纪20年代,顾颉刚通过“层累”研究勾勒出春秋以降两千五百余年间的故事流变史,认为西汉后期的“哭夫崩城”、唐代的“旷妇怀征夫”、明代中叶孟姜庙的筑修等重要环节塑造了后世人们所熟悉的传说。[47]这些传说中,长城成为封建专制暴政的象征。全面抗战爆发、民族意识彻底觉醒的背景下,孟姜女、万喜良的形象得到再认识。有文章认为,中华民族需要“富有为国家民族牺牲的意识”的传说,需要“不怕坚苦,不惜牺牲,为国家而努力,为民族而奋斗”的男子,“断断不能像万喜良的,因了吃不起造长城的苦而逃避”;需要孟姜女“威武不能屈,利禄不能动”的精神,但须放大眼光,将这些精神“用在整个的国家和民族的份上才行”。[48]1937年,田汉为电影《马路天使》创作插曲《四季歌》,歌词“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出长城长,侬愿做当年小孟姜”中,从 “哭夫崩城”到“血肉筑出”,从孟姜女对于长城的态度转变可见长城形象的大反转。

民族主义研究者已经注意到,现代民族认同中存在着对于民族先前存在的价值观、象征物、记忆等的持续复制与重新阐释的现象。[49]22抗战中孟姜女故事的新解释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长城由传统帝制象征向现代民族符号的转变。在现代国民与国家之关系、个体与民族之关系的建构中,长城的符号意义中强化了牺牲、忠诚、挚爱等现代爱国主义的价值观。

第二,共筑长城的抗战宣传中,体现精诚团结、众志成城的行动原则,借长城强化现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长城民族符号意义的确立中,一直需要面对历史上关于长城陷胡马、阻夷夏的说法。“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及其所扶植的伪满洲国又虚构其“国境”范围,将其西南方向边界认定为长城,长城被塑造成割裂中国领土、肢解中华民族的分界与标识。在回应、批驳这些殖民论调中,来自学界,尤其是史地学界的声音为“血肉长城”观念的形成提供了知识与思想的支持。

早在民国初年,史地学家张相文就曾澄清,“若燕晋秦陇界上今人所指为秦长城者,则皆明代所筑之边墙耳”[50]。之后,梳理长城修筑史的文章不断破除着关于长城是华夷之界的传统说法。比如,长城非北方独有之工事,内地也有齐长城、楚长城等;长城并非仅山海关向西至嘉峪关这一道,秦代长城最远可达朝鲜半岛。[51]长城并非千年不变,这些经由学术考证的事实后在大众中得到传播,一定程度上消解着长城之外非中国领土的谬说。1932年,傅斯年撰写东北历史,特别以“中国东北”代替“满洲”一词,认为“此名词之通行,本凭借侵略中国以造‘势力范围’之风气而起,其‘南满’、‘北满’、‘东蒙’等名词,尤为专图侵略或瓜分中国而造之名词”[52]376。后来,顾颉刚指斥“中国本部”的说法实为日本人的恶意宣称,易使人生出一种错觉:“‘本部’的地方是我国本有的,是痛痒相关的;除了‘本部’之外原是杂凑上去,有之固是喜,无之亦不惜”[53]。虽说抗战宣传中,“胡马”仍然频繁出现,所谓“谁忍令胡马纵横”[54]、“胡马几时去尽,戍骨已成尘”[55],但此时的“胡马”只是一种历史借用,其意旨早已超越农耕与游牧的文化限囿、中原汉族与少数民族的族群界限,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敌人——日本侵略者的代名词。

除了融合中华各族群的意象之外,全民共筑新长城的抗战宣传中也有超越党派、联结军民之意,这在1937年以后表现得尤为突出。卢沟桥事变爆发的第二天,中共中央向全国通电呼吁:“全中国同胞、政府与军队,团结起来,筑成民族统一战线的坚固长城,抵抗日寇的侵掠!”[56]275不久之后,毛泽东在其撰写的文章中使用了“筑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长城”表述。[57]25国共合作完成之初,媒体即有“国共合作、全面抗战,筑成血肉长城,奠定民族团结基础”的期待。[58]

随着中华民族抗战的铺展,长城精神的塑造中越来越多地注入了民众的因素,所谓“华北血和肉的长城,是在这些英勇的军人、工人、农人和学生中建立起来”[59]的。动员民众武装时,号召大家“来把我们千万人的血肉,长成一条新长城”[60]。前线战况报道中,面对日军侵略的山西民众“用血肉筑成了坚固的长城,阻止敌人的前进”[61]。其间,甚至童子军的训练也被纳入“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系列活动之中[62]。

在抵御外敌入侵的共同命运面前,中华民族必须通过精诚团结、一致行动,以发挥其人口众多、幅员辽阔的优势。此时,承载着悠久历史、呈现着惊人规模的长城,以其超越党派、融合民族、凝聚民众的符号意义成为中华民族众志成城、走向复兴的象征。

第三,长城形象的意义重释中,突出坚韧耐劳、爱好和平等民族性格,使长城成为现代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

现代中华民族认同形成过程中,一直在探寻中华民族到底拥有着怎样的与众不同的民族精神,正如卢梭所观察到的一种现象:“我们必须遵守的第一条准则就是民族的品质特征:每个民族都拥有,并且必须拥有品质特征”[49]29。清末民初民族精神的反思中,长城一度被视为保守封闭的象征。抗战期间在长城的新义赋予中,人们仍把长城与国民性格、民众特质相联结,但内涵已大为不同。

1935年,在抗战前线绥远诞生了一份名为《长城》的杂志,其《卷首语》解释刊名意义时说,虽说“伟大的长城,它的使命已经终了了,我们得舍其质而取其义,另找出路”,强调“全体国民的坚强意志”和“丰富的知识”才是“中国现代的真正长城”。[63]《长城》的编者把国民的“意志”与“知识”视为“长城”;也有人把“士气”和“民气”视为“两座不可摧毁的长城”,“无论敌人炮火怎样猛烈,可是万不能把这两座长的城毁摧毫末的”。[64]

抗战进入相持阶段之后,关于长城民族特性的表述中更多强调坚韧持久、吃苦耐劳、自强不息等因素。在抗战的艰苦条件下,中国人在短期内修建了滇缅公路、湘桂铁路、甘川公路等,这些交通网路与古代长城常常被相提并举为“中华民族坚忍力量的工程”,证明着“中华民族确是富有韧性的民族,坚忍而耐劳”。[65]“七七事变”三周年来临之际,主持国民政府战时宣传工作的陈立夫撰写《民族潜能的发皇》一文,他也将古代长城修筑与战时交通工程相提并论,认为这体现着中华民族精神,正是人民“以耐劳苦干的精神,发挥民族特有的创造力,使抗战期间后方的交通血脉流贯畅行无阻”[66]12。

人类历史上族群之间的冲突与战争并不鲜见,但不同文化、不同族群应对冲突与战争的方式有所不同。基于此,陈立夫认为修筑长城是中华民族面对威胁的独特应对方式——“以自卫代替侵略的保障和平之建设”。农业立国的文明特性、儒家文化的持久影响、多民族融合的历史事实之下,中国文化具有内向持重、热爱和平的价值导向与“德被四海”“服远徕众”的境界追求。这种自卫型防御方式在民国初年曾被视为保守怯懦之象征,而在抗战时期则被重新诠释为爱好和平。正如陈立夫所论,中华民族所重视者“多在于和平的享受与和平的防御”,所创造者“建设性为多,破坏性则少,守势者多,攻势者少”。长城正是“中华民族之爱好和平与深恶痛绝黩武者”形象的写照。[66]13

在近代以来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过程中,长城的象征意义得到再认识与新诠释。

其一,长城的符号形成史与中华各族共同抗击殖民侵略的历史同频同步。在反思传统民族文化、寻找现代民族精神的过程中,长城作为民族曾经强盛的遗迹、先祖勤劳智慧的结晶,其民族文化长城的形象得以确立;在20世纪20年代之后的国货运动中出现了一种颇具现代民族主义色彩的“新长城”—— 由国货生产者、消费者甚至所有中国人所结成、用以抵御帝国主义商品倾销、防止民族利权外溢的经济长城;出现于全民族抗战时期的“血肉新长城”概念标志着长城作为现代中华民族符号的确立,长城精神不只是军人品质而成为国民品格。

其二,长城的符号内涵经历了旧义的消退与新义的赋加。曾被视为华夷障碍、保守象征的长城消极形象渐渐消淡,在近代国货运动中长城传统捍御功能得到引申,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忠于民族、热爱国家等现代国民品质被注入长城精神寓意之中;后在全民族抗战的进程中,爱国忠诚而不惧牺牲、精诚团结以共御外侮、吃苦耐劳且爱好和平等现代价值进一步丰富了长城符号内涵,从而形成了“我们新的长城”的理念。“我们”共筑新长城、新长城属于“我们”,这里体现着现代中华民族的彻底自觉。长城精神激发着全国民众的抗战意识与爱国热情,又因抗战宣传而被广为接受、得到认同。从此,长城成为无需确指具体内涵而为人所熟知的民族符号。

民族象征符号建构是现代民族认同中的一种普遍现象。民族认同需要民族传记提供一种共同的连续性的经验,“溯时间之流而上”追寻民族共同起源是为民族立传的重要环节, 这样出现了民族的始祖符号;被“识别标志化”的景物也常被赋予思想情感而成为民族精神特质的寄托和体现,那些得以促进“民族主义性质的集体认同的景物和地点”即成为民族的地理景观符号。

晚清以降的现代中华民族认同发展过程中,黄帝被认为是中华民族的祖先,“黄帝”符号逐渐成为公认的始祖符号;同时,长城这一景观的精神内涵也得到充实和抽象,其基本形象不断被复制传播,其符号辨识程度得到显著提升,最终在抗击日本侵略的战争中成为中华民族的地理景观符号。

长城为什么最终脱颖而出,成为中华民族最著名的地理景观符号?

第一,长城的地理景观特点符合现代中华民族创造民族象征物的认同需求。

从一定程度上说,现代民族都是“再造”而来的,民族“再造”需要时间与空间的历史资源,如祖辈生息的伟大民族疆土、世代共创业绩的独特民族记忆,而长城恰好就是一处承载着民族历史文化又颇具地理标识的景观,其历经数千年可见证中华文化之璀璨,绵延数千里能印证国土之辽远,浓缩着民族历史与地理,正如陈立夫所说:“二千一百余年以前,我们民族已建筑好绵延五千四百余里的长城” 。 既然是一处民族所特有的、独一无二的祖先惠遗,长城形象就较易获得广泛认同。

长城之所以成为民族符号也与其宏大的形制规模有关。民国时期还未做过严谨的长城调查,人们一般将长城的长度估算为约5 000华里,虽未足万里却也气象恢宏,因而“千古未有之巨工”“世界上著名之巨工程”的说法比比皆是。抗战后期,长城是月球上唯一可辨识的人造景观的说法流传更广,人们想象,如果用望远镜从月球回望地球,应该发现“地球的表面上爬行着一条蜿蜒的大虫”, 推测长城大概是所能见到的地球上唯一的人工建造物, 甚至认为跟长城相比,金字塔、纽约的百层大楼、巴拿马运河等只能是 “小巫见大巫”。 如果要为世界上历史最为悠长、人口数量最多、领土面积极广的民族寻找一个拟人化的地理象征,似乎舍长城无他!

第二,长城的传统寓意中蕴含近代重塑民族精神所需要的历史文化资源。

近代以来的长城形象演变中,存在着其消极形象慢慢消退、积极形象逐渐树立的趋势。传统上长城的负面形象集中于两点,一是民族交流融合的障碍物,二是封建专制、文化保守的象征物。中国古代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发展的历史经验终使中华民族超越了汉族与各少数民族界限划分,凝聚形成了一个现代民族,在中华民族与帝国主义之间主权与利权的矛盾竞争中,民族认同中“我者”与“他者”的界限渐趋清晰,殖民侵略者才是中华各族共同的敌人。无论是同心捍卫经济利权,还是戮力保卫疆域主权,这些行动都加深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意识,长城渐渐成为汉满蒙回藏各族共同抵抗外来经济掠夺、军事侵略的依恃物;随着民族主义思潮的兴起,长城开始被视为民族曾经强盛、民族特有智慧的明证,长城不再意味着封闭、保守、落后,而成为令国人自豪自信的中华奇迹甚至人类奇观。

传统长城认识中抵御外侮的意义在近代得到继承发扬,其间既有对其核心意义的持续复制,也有对其精神内涵的再诠释。1919年之后随保护利权运动的新发展,国货商标与国货广告中出现了保障民族实业的经济长城形象,从中引申出团结一致、忠诚爱国等因素。抗战爆发之后的血肉新长城的构筑中,不畏牺牲、精诚团结、吃苦耐劳、爱好和平等现代民族主义的价值观念不断被注入其中,影响至今。

第三,长城的符号形象满足了现代中华民族应对民族危机的现实需求。

如果说,因形象之相似、寓意之恰当,以长城比喻中华民族可谓是恰如其分的话,近代以来将长城作为中华民族符号则是恰逢其时。民族主义是近代以来一个世界性的现象,中国的现代民族意识产生与民族运动兴起均深受西方影响,不过,要完成其现代民族认同,每个民族所拥有的历史资源、所面临的时代条件大为不同。中华民族认同形成于中华民族力图摆脱民族危机、寻求民族复兴的历史背景之下,民族的文化长城、国货长城、血肉长城是不同历史阶段应对民族危机不同方式的映射,尤其是长城的抵御意义以及由此引申而来的团结、牺牲、自强等价值理念更能体现历史时代的要求。

全面抗战爆发之初,一幅原载于美国报纸、题为《中国新的长城》的漫画被国内媒体转载,图画粗看是一座蜿蜒延伸于崇山峻岭之间的长城形象,随山势起伏曲折而绵延无尽头;仔细再看,这长城并非砖石所构而是密密麻麻的人形组成的队伍,漫画题有“Man Power”二词,中文报刊转载时特添解释语:“原见美国凤凰市Arizona Republic报,言中国在抗战中,以人力占优势也”。主题与构图与此均相似的漫画也出现于其他的报刊。 近代中国历史的主题是追求民族独立、实现民族解放,针对列强诸国工业品的大肆倾销,唯有以国货筑就经济长城才能捍御民族市场;面对凭借精锐装备、叫嚣“速胜中国”的日军,中国须发挥地大、物博、人众、兵多等优势,筑成民族新长城方可支撑长期的战争。历史证明,经历千难万险,依恃血肉长城,中华民族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研究者观察到,在现代民族形成中存在着一种民族的历史、神话和象征等被重新建构和解释的现象,其中精英知识人或者“文化工程师”起着很大的作用。 但在中华长城符号的建构中,可以看到来自学、商、政、军等社会各界的携手推助,如,研究者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学术论述、实业界关于经济长城的形象塑造、军人们血肉之躯筑长城的实际行动、媒体人借助图像声音等形式的大力传播以及各党派人士的宣传鼓动等,正是在民族危机加深的特别历史情境中,在社会各界人士的共同参与下,长城终在抗战时期脱颖而出,成为被广泛接受的民族象征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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