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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认知:《博物志》文体性质与学术价值再认识

2020-01-09李翠叶

关键词:张华博物文献

李翠叶

(五邑大学 文学院, 广东 江门 529020)

关于《博物志》的文体性质,有小说和杂家之争。在历代书目中,将其归为杂家的有《隋书·经籍志》《宋史·艺文志》《通志·艺文略》《补晋书·艺文志》;将其归为小说家的有《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文献通考·经籍考》《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遂初唐书目》《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绛云楼书目》。在《直斋书录解题》中则“杂家类”“小说家类”两见。历代书目将其归为“杂家类”者,多着眼于《博物志》对于不同材料的广泛搜集;将其归为“小说家类”者,多着眼于《博物志》中的志异内容。《博物志》和同时期的志异小说相比,异闻内容并不多,故学界认为“《博物志》这部书,不过能在志怪小说中聊备一格,并没有多大的价值”[1]15,“博则博矣,但却大大削弱了它的小说性,丛脞芜杂,鸡零狗碎,几乎成了一盘大杂烩”[2]322。这些主要是从小说这一文体角度来批评《博物志》的艺术性不强,认为它记载了许多全无故事性的杂考杂说杂物,但这正是《博物志》本身格物的价值。在众多的研究中,很少将《博物志》作为格物文献对其体例进行研究。

在私家目录学著作中只有《百川书志》将其列入“格物家”。清《刻快阁本博物志序》中说:“定有一段不经人见之学问附于书以传”。近代周心如在《重刻博物志序》中说:“人则物之灵也,故不惟不物于物,而且足就见闻所及之物并穷其见闻所不及之物,是所谓格致之学也……若徒以辨龙鲊,识剑气,竞诩为博物君子,亦浅之乎窥茂先矣”[3]153。只有这三家之见,标举《博物志》的格物内涵,认为它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志异。《博物志》的成书,主要是辑采、提炼其他书籍中的知识,包括直接引用和间接引用。张华采集众多文献,是如何归纳前人文献中已有的知识,形成博物杂记体的?张华整理众书时的思考方式、札记方式如何?这些问题值得探究。

一、《博物志》处理古文献的几种形式

范宁校注的《博物志》是目前最完善的本子,但是在注中亦未标明每条见诸其他文献中的内容和形式,本文考论可查材料,总结张华运用古文献的方式。

(一)发现古文献中一些知识在魏晋时所发生的变化

《周官》云:“‘狢不渡汶水,鸜不渡济水’,鲁国无鸜鵒,来巢,记异也。”[3]46此条言,在《周书》中记载鸜鵒不会渡过济水,而现在却有鸜鵒来巢,因此将其作为异事记录。

《徐偃王志》云:“徐君宫人娠而生卵……后遂名其山为徐山。山上立石室,有神灵,民人祈祷。今皆见存。”[3]84此条将古文献记载的知识和当时的实物相对照,考证所存留下来的遗迹。

《礼记》曰:“孔子少孤,不知其父墓。母亡,问于邹曼父之母,乃合葬于防。防墓又崩,门人后至,孔子问来何迟,门人实对,孔子不应,如是者三,乃潸然流涕而止曰:古不修墓。蒋济、何晏、夏侯玄、王肃皆云无此事,注记者谬,时贤咸从之。”[3]94这条是记载时人对古文献的评价,并汇合蒋、何、夏、王四家的看法。

(二)排比古代不同文献,以增进对一种现象的认知

“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迹,伊尹生乎空桑。”[3]105考察诸子各本中所征引的关于思士、思女的出处,均源于《大荒经》:“有思幽之国,思士不妻,思女不夫,精气潜感,不假交接而生子也”[4]4。

后稷和伊尹的故事常见于当时经学传记之言。张华将不同类型文献中具有同一类主题的知识整合在一起。

《孔子家语》曰:“食水者乃耐寒而苦浮,食土者无心不息,食木者多而不治,食石者肥泽而不老,食草者善走而愚,食桑者有绪而蛾,食肉者勇而悍,食气者神明而寿,食榖者智慧而夭,不食者不死而神。”《仙传》曰:“虽食者,百病妖邪之所钟焉。”[3]64同是讲饮食和人的关系,则将《孔子家语》和《仙传》排列在一起。

《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公羊传》曰:“有以告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左传》曰:“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以为不详。”[3]95这是将某一专题的各类文献进行汇总记录的书写方式。

(三)作者从古文献中推论,变换语句而考证一些现象

《汉书·霍去病传》:“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单于……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等临瀚海。”[5]2486

张华在《博物志》中主要提炼“北海”这个知识点,并变换语句,将《汉书》这条文献作为佐证:“漠北广远,中国人少有至北海者。汉使骠骑将军霍去病北伐单于,至瀚海而还,有北海明矣”[3]10。

(四)概括叙述,只取文献中的知识,并不取其原文

四部丛刊景明世德堂本《庄子·达生篇》注:“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6]张华《博物志》将其归纳为“泽有委蛇,状如毂,长如辕,见之者霸。”四部丛刊三编景宋本《庄子》:“马血之为磷也,人血之为野火也。”[7]清郋园先生全书本《淮南鸿烈闲诂》:“久血为磷。许慎注:兵死之血为鬼火。”[8]《博物志》则言:“战斗死亡之处,其人马血,积年化为磷。磷著地及草木如露,略不可见。行人或有触者,著人体便有光,拂拭便分散无数。”[3]106

《博物志》中常有这种概括叙述性语气,如“魏文帝所记诸物相似乱者,武夫怪石似美玉,蛇床乱靡芜,乱人参,杜衡乱细辛,雄黄似石流黄,鳊鱼相乱,以有大小相异,敌休乱门冬,百部似门冬,房葵似狼毒,钩吻草与荇华相似”[3]47。这种叙述的口气,说明《博物志》并非直接袭录原文。

二、考证学术模式的建立

在范宁校正本的分目中,有人名考、文籍考、地理考、典礼考、乐考、服饰考、器名考、物名考几类。既使确如黄丕烈所言,这种分类乃强为分裂,但是条目下的内容均有考证意识,从单独条目看,显示了对知识的一种整理方法。

(一)归类的专题意识

《博物志》将关于一个主题的多家之说汇总,以全面考证。

魏王所集方士名:“上党王真、陇西封君达、甘陵甘始、鲁女生、谯国华佗字元化、东郭延年、唐霅、冷寿光、河南卜式、张貂、蓟子训、汝南费长房、鲜奴辜、魏国军吏河南赵圣卿、阳城郄俭字孟节、庐江左慈字元放,右十六人魏文帝、东阿王、仲长统所说,……《周礼》所谓怪民,《王制》称挟左道者也。”[3]61

此段中所言十六人,是归并魏文帝、东阿王和仲长统三人的说法,最后又征引《周礼》《王制》中将方士称为“怪民”和“挟左道”之语,可知具有“杂家”色彩的《博物志》,并非照录原文,而是对各种书籍中所涉及的知识进行分类提炼。在《博物志》中记载方士的共有八条,其中有直接记录,也有征引其他书籍,如出现“桓谭《新论》说……”“文帝《典论》曰……”等标志性话语。

(二)记录当时学人的学术观点,并存多家评论与辨析之语

太古书今见存有《神农经》《山海经》,或云禹所作。[3]72

《博物志》能将知识要素提炼出来,以众家评说来考证。这项学术工作,得益于张华对当时所存各类文献的掌握和丰富的知识修养。同时,《博物志》对一些传说进行辨证推理,如:“黄帝治天下百年而死。民畏其神百年,以其数百年,故曰黄帝三百年”[3]104。此条辨析传闻的黄帝三百年,并不是寿命三百年。这类叙述还有很多。

(三)训字析语

旧洛阳字作水边各,火行也,忌水,故去水而加佳。又魏于行次为土,水得土而流,土得水而柔,故复佳加水,变雒为洛焉。[3]73

圣人制作曰经,贤者著述曰传,郑玄注《毛诗》曰笺,不解此意。或云毛公尝为北海郡守,玄是此郡人,故以为敬。[3]72

何休注《公羊传》,云“何氏学”。又不能解者,或答云:休谦词,受学于师,乃宣此义不出于己。此言为允。[3]72

第一条是考证字体的演变。第二条是对同一经典之不同注解体式的考证。第三条是对“何氏学”这一用语的考察。

最后,一定要改变教师的教学模式和学生的学习方式。课件教学、学案教学、“杜兰口”模式、“思洋”模式等都是合作学习的一些有益探索,但它们只是教学的不同形式而已,形式无关紧要,关键是我们要积极地倡导问题化、参与式、探究性学习,调动学生学习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引导学生积极地去探究历史问题,能够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和方法、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分析、说明和论证历史问题,能够独立地对历史问题和历史观点提出不同的看法,要有自己的见解并且言之有理、言而有据。

(四)释物之名

果下马,高三尺,乘之可于果树下行,故谓果下。[3]115

肥泉谓之澳水。[3]116

昭华玉者,律琯也,又曰昭华管,秦府库中玉笛也。[3]139

(五)考古今之地名

濮阳古昆吾国,桑中在其中。西海乃太公望所出,今有东吕乡。[3]118

《左传》桓公十一年会于阚,即平陆县之阚亭。[3]118

(六)验证

张华亲自试验以证传闻。其未验未试者,或直接标明,或指出矛盾之处,以证其说之谬。

积艾草,三年后烧,津液下流成鈆锡,已试,有验。[3]46

煎麻油,水气尽,无烟,不复沸则还冷,可内手搅之。得水则焰起,散卒而灭。此亦试之有验。[3]46

取火法,如用珠取火,多有说者,此未试。[3]50

对于未见、未验的说法,存录但必标明,如“兔舐毫望月而孕,口中吐子,旧有此说,余目所未见也”[3]45。如自己无法验证者,必记亲见之人,如“徐公曰:西域使王畅说石流黄出足弥山,去高昌八百里,有石流黄数十丈,从广五六十亩。有取流黄昼视孔中,上状如烟而高数尺。夜视皆如灯光明,高尺余,畅所亲见之也。言时气不和,皆往保此山”[3]26。

这种验证的方法,还表现在通过推论辨析,指出一些文献之间的矛盾之处。“《神仙传》云:松柏脂入地千年化为茯苓,茯苓化为琥珀。琥珀一名江珠。今泰山出茯苓而无琥珀,益州永昌出琥珀而无茯苓。或云烧蜂巢所作。未详此二说。”[3]48此处对《神仙传》中的说法进行验证,并提出疑问。由此可知,张华作《博物志》并非一概录异闻而不加考证。

(七)自记见闻

《博物志》中所载的各种见闻认知,有引自他书者,也有自记者。《博物志》中明显为自记的条目有:“余友下邳陈德龙谓余言曰:《灵光殿赋》,南郡宜城王子山所作。子山尝之泰山,从鲍子真学算,过鲁国而都殿赋之。还归本州,溺死湘水,时年二十余也。”[3]72此条设在“文籍考”下,是对《灵光殿赋》这篇文章写作背景的认知。

(八)辟异

《博物志》一直被归于志怪的研究范围,学界多将其与《搜神记》合在一起,归为“志怪笔记”。而仔细考察《博物志》,实与志怪无关,却多有辟异之说。如:“汉兴多瑞应,至武帝之世特甚,麟凤数见。王莽时,郡国多称瑞应,岁岁相寻,皆由顺时之欲,承旨求媚,多无实应,乃使人猜疑。”[3]105这是批评当时人们盲目信奉瑞应之事。

另外,《博物志》对于貌似神异之事,能通过实地验证,找到其背后真实的原因。如:

天门郡有幽山峻谷,而其上人又从下经过者,忽然踊出林表,状如飞仙,遂绝迹。年中如此甚数,遂名此处为仙谷。有乐道好事者,入此谷中洗沐,以求飞仙,往往得去。有长意思人,疑必以妖怪,乃以大石自坠,牵一犬入谷中,犬复飞去。其人还告乡里,募数十人执杖擖山草伐木至山顶观之,遥见一物长数十丈,其高隐人,耳如簸箕。格射刺杀之。所吞人骨积此左右有成封。蟒开口广丈余,前后失人,皆此蟒气所噏上。于是此地遂安稳无患。[3]111

由上可知,《博物志》之记异,不在于搜异,而在于认知异物、辨析异闻。又如《博物志》“异闻”条:“汉末发范明友冢,奴犹活。明友,霍光女婿。说光家事废立之际,多与《汉书》相似。此奴常游走于民间,无止住处,今不知所在。或云尚在,余闻之于人,可信而目不可见也。”[3]86对于很多异闻,《博物志》会记载它的来源是亲见还是听闻,既使自己觉得可信,但是未亲眼见到的,也会明确标明。但是,如《搜神记》《述异记》等则不具备这种认知的品格,这是《博物志》志异和专门志异笔记的区别。

三、结语

从记录体式上看,《博物志》的写作和当时其他杂记类著作有相似之处。例如:“蜀中有树曰桄榔,皮里出屑,如面,用作饼食之,谓之桄榔面。”此类知识也见于其他文献记载,如《南方草木状》中说“桄榔树似栟榈……皮中有屑如面,多者至数斛。食之与常面无异”,此外还有《蜀志》《临海异物志》《广志》《魏王花木志》等也有相关记载。由此可知,《南方草木状》等是单一类知识的记载,而《博物志》是综汇型的知识记载。

“博物杂记体”的文体功能即博物认知。这一类杂记的共同特征为广征博引,并不偏重于史实,也不偏重于神异,凡可广见闻的知识、事件均可入记,以博为主,旨在包罗万象。《博物志》的内容包括土地、风物、饮食法、各种物象、人名、文籍、人物故事,从形式上说,有知识、传说、描述、琐事等等,有些条目几乎无法明言其属于哪一类,比如襁褓描写:“襁褓,织缕为之,广八寸,长丈二尺”[3]119。对于人物的记载,则偏重于博学多才者,如:“刘洪笃信好学,观乎六艺群书,意以为天文数术,探賾索隐,钩深致远,遂专心锐思。为曲城侯相,政教清均,吏民畏而爱之,为州郡之所礼异”[3]117。这一类的记载,皆包罗万象,无物无事不谈,因此在内容上以“杂”见称。杂录,是六朝诸记的共同特点,但《西京杂记》偏重史实的杂录,《搜神记》《洞冥记》一类的笔记中虽然杂有野史、神话、地理之异,但多从志异这一角度来统摄各类内容,因此我们将其归为“志怪笔记”,而博物类笔记在杂收内容上更为广泛。中国最早的杂俎笔记,是从博物发展而来的,胡应麟“《洞冥》,杂俎之源也”[9]的说法并不准确。中国杂俎笔记之源应为《博物志》,而《洞冥》为道教范围内的杂俎笔记。

“博物杂记”体包罗众多,因其博物认知的宗旨,故其选择材料在于有益于认知,真实性较强,奠定了早期杂记体的考据之风。《博物志》中有“人名考”“文籍考”“地理考”等条目,这些条目虽未必是张华所拟,但其中已经显露出博物考据的倾向。就选材而言,《博物志》虽多取纬书,但不言怪异,只取其中关于事物认知的材料。因此,在六朝诸记体中,《博物志》的知识认知度和真实性最强。《博物志》在记述形式上以条录为纲,以每一物为叙述中心。就叙事特征而言,《博物志》叙事简洁,不讲究渲染和趣味性,唯在物体本身、事情本身之异。

《博物志》形成了六朝笔记的一种形态,即博物杂记体。其具有四个鲜明的特征:第一,强调知识的认知性。第二,无所不包、没有偏重的杂俎形式。第三,鲜明的考据色彩。第四,篇幅简短,均为短章小语。张华的《博物志》是文人所作的第一部博物知识性札记。魏晋时引用《博物志》者有:司马彪撰写刘昭注补的《续汉书》中的《五行志》《律历志》《舆服志》,共引《博物志》四十八条。魏晋之后从名物训释角度征引的,有唐释玄应、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南唐徐锴《说文解字系传》,宋蔡卞《毛诗名物解》,宋陆佃《埤雅》,明周祈《名义考》,清邵晋涵《尔雅正义》。用在史注地理补正、名物训诂方面的,有宋洪兴祖补注的《楚辞》、宋绍熙刻本《后汉书》、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史记》等等。从后人对《博物志》的使用看,主要传承的也是它的知识性功能。南宋李石曾作《续博物志》、明董斯张作《广博物志》,将博物体发挥为文人进行博物认知的一种文献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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