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小说三要素的“困厄”例谈
2020-01-09郑夏薇张林华
郑夏薇 张林华
(福建省福安市第一中学,福建 福安 355000)
在日新月异的今天,知识呈爆炸式增长,旧知识被覆盖的可能性不断增加,这一背景决定了语文知识也发生着变化,但实际上,语文知识系统却以其相对保守的封闭性而难以吸纳更前沿的学术成果,这直接导致很多现代文本更深层的价值被遮蔽,出现了不少削足适履式的强行解释现象。其中,传统小说三要素在现代小说解读中的“困厄”即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中国传统小说源于市井,为了吸引听众,招揽顾客,讲故事的人必须让“故事”具有吸引力,于是,构造跌宕起伏的情节,设计强烈的矛盾冲突就成了传统小说的需要。而且善于讲故事的艺人,为了让听众再次光顾,通常还要在精彩之处“卖关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试想,如果《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中鲁达一听说金翠莲的悲惨遭遇,马上冲到肉铺打死郑屠,这一故事还能成为经典桥段吗?因此,水浒故事的讲述者之所以善于讲故事,就在于他善于控制故事的节奏,安排更多的情节,更加突出郑屠之“可恶”,体现典型的社会环境,让鲁达的行动具有“正义性”,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粗豪的性格中有精细和讲求策略的一面。
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文学作品的特质已和传统大异其趣。在功能上,小说家不是仅要告诉读者“一个故事”,不是简单地满足读者“猎奇”的心理或者实现某种劝诫的目的,而是“为自己所要表达的灵魂找到合适、严密的容器”。同时,随着教育的普及,读者群体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若是一个读小说的人仅满足于情节的过瘾、人物形象的鲜明和环境的典型,说明这个读者仍像茶馆酒肆的客人一般,仍然用简单浅陋的小说知识在读小说,无法读出一些现代小说的深刻内涵。例如有的人对着获得公认大奖的小说斥责道:这也是小说,其实是在说外行话。中学语文课堂在现代小说阅读上很多时候就是在说外行话,不得要领。
先看余华的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语文版语文教材必修一第三单元“成长如蜕”)。“……其情节因果都极其荒诞。小说中的人物、行事的原则。显然不合情理,违背常识。这样怪诞的人物和生活,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但这篇小说却成为了当代小说的经典之作。从艺术上来说,其探索性非常明显,肯定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现实小说。”既然不是传统意义的现实小说,如果用传统三要素阅读,概括小说情节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简单讲述一个十八岁的刚成年的小伙子出门的故事,忽略其中的象征和隐喻,很有可能会得到诸如“莫名其妙”“神经病”之类的阅读印象。小说中一系列的冲突,并非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冲突,而是两个世界的冲突,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的冲突。十八岁的节点有象征意味,红色的背包有象征意味,哪怕是微小的一个递烟的动作也有象征意味。十八岁是刚刚步入成年稚气未脱的象征,尽管年龄上已经达到成人的标准,其实实际思维、行事风格等并没有达到,带着红色的背包则是主人公融入成人世界的热情、憧憬,递烟则是一种友好的对成人世界的模仿。只有读懂了这些象征,才会理解主人公受到的各种不合常理的遭遇,正是主人公那种前教育的“友好”(如递烟)“正义”(如和抢苹果的人斗争)在现实成人世界得不到完全对等回馈的反映,才会读懂那些看似荒诞的故事背后实际上是一种超越现实表层“纯粹善”的“真实”——这个世界,你给予别人善意,别人未必会回馈给你善意,像主人公那样遭遇过无数次挫折的成人对此应该有更深的体悟。
如果说《十八岁出门远行》还能让我们看到一定的情节的话,那么阿城的《峡谷》简直让我们感到失望。一道峡谷,一个骑手来了,在店里吃了顿饭,走了,来之前鹰在天上盘旋,走之后鹰又在天上盘旋,有完整的跌宕起伏的情节吗?没有。有突出的人物形象吗?似乎其中的人物也不算突出。硬要说“三要素”的话,整篇小说似乎更突出的只有峡谷里典型的自然环境。这里的环境,切断了历史,切断了故事情节,呈现给我们的不是整个“参天大树”,而是树的“横截面”,这个骑手的身份是什么?来这里有什么目的?来之前是干什么的?走出峡谷之后又准备做什么?吃饭、喝酒、算账……倒有几分水浒人物的做派,是武侠人物吗?像武松路过景阳冈那样吗……一切都是未知数,充满了无限的开放性,正是因为这样的开放性,让这篇小说具有更高的价值。也许作品展现出的那种原生态的生存之美、阳刚侠客的豪爽,是在鄙薄着蝇营狗苟的追名逐利的生存状态。也许作者有意拉开了原始峡谷布景与现代商业都市布景的距离,是为了让我们去感受那种豪放的阳刚之美。也许这篇小说是“寻根文学”的反映,如张承志的《汉家寨》那样,如散文般,让读者思考情节、人物以外更加深远的东西,读者思考到了,作品就成功了。也许小说是对“文革”或建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的语言环境的一种反叛和重构,是个性话语权的一种追求。也许还有很多的内涵……也许这正是这种小说更深层的魅力,要领略这样的魅力,就不是用传统小说的三要素去代入解读能办到的。
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指出,小说文本展现的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内容在冰山以下,要聪明的读者才能体悟到位。福州市2017年质检文学类文本阅读选择的是海明威的《印第安营寨》,讲述的是一个名叫尼克的孩子跟随医生父亲去给印第安妇女接生的故事。在这故事的主体下,我们看到了医生父亲在没有麻醉药的情况下给印第安妇女做剖腹产,看到印第安产妇的极度痛苦,看到印第安丈夫的自杀,看到医生庖丁般的“踌躇满志”……这实际上是惊心动魄的生死问题,是两个世界(所谓的“现代文明”与“原始”)的冲突,而非简单的小孩尼克的成长故事。当然,进入考题的文本已经经过二度创作,考虑到学生理解的难度,做简单处理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只就传统三要素去解读小说,可能就忽略了冰山水面以下的内容,没有真正读懂现代小说更深层的内涵。
其实,早在上世纪初,鲁迅那一代人就开始了对现代小说的探索。鲁迅先生的很多小说已经带有浓厚的现代小说的色彩,甚至后现代小说的色彩,比如《孔乙己》的“复调”,《铸剑》的“象征”和“隐喻”。而我们的教学却仍然更多地只套用传统小说三要素进行解读,简单概括故事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分析一望而知的浅层人物形象,或再贴上反封建的标签,这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读到小说的内核。正如谢有顺教授所说:“假若小说只剩下情节和冲突,而不再对世界进行有情的写实,不再通过一种物质外壳的建构来安顿一种生命的情态,小说也就失去了艺术的韵致。”传统小说三要素,就知识而言,自然有其价值,只是如果把这知识当成是唯一正确的标准,妄图用这一标准去解决所有问题,恐怕它遭遇“困厄”就是很难避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