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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为公:人民教育家陶行知的志业与风范

2020-01-09陈兴安

天津市教科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教育家陶行知教育

陈兴安

陶行知可称得上是民国时期杰出的人民教育家,一位坚定的民主主义者。他毕生从事教育工作,为中国教育探索新路,先后倡导和试验过平民教育、乡村教育、国难教育、战时教育和民主教育等,可以说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中国人民的教育事业。由他所创立并不断实践的生活教育理论,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其丰富深刻的教育理念和思想,是我们今天从事教育实践和理论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宝库,具有很大的现实借鉴意义。

一、求学与择业

陶行知(1891—1946),安徽歙县人,原名文濬,后改名知行、行知。歙县地处徽文化的中心,具有注重子女教育的浓厚氛围。他自幼聪明好学,但因家贫无法上学,邻村一位塾师见孺子可教,就免费收他入塾读书。

如果说陶行知和同时代其他学者的经历相比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他在国内接受的现代教育都是在教会学校完成的。因为他的父母是基督徒,教会学校又不收取任何费用,故得以在基督教内地会所办的崇一学堂、广济医学堂和汇文书院预科就读。后来转入的金陵大学也是一所教会大学。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陶行知加入基督教新教的社会福音派,并以服务社会、献身教育作为其终身信仰和事业。[1]不必讳言,这种信仰给了陶行知献身教育并不断奋进的精神力量。

少年时期的陶文濬,已经树立了长大后要为国家做一番贡献的远大志向。据他的同窗孙肖平回忆:一次,几个同学一起议论人生,抒发个人理想。有位同学说自己以后想出国留学,然后留在国外当个专家、教授。陶行知问他“为什么不留在中国做事”,这个同学表示中国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好东西都在欧洲。陶行知再次追问他为什么不能为中国人做事,对方回答说中国太穷、太落后。陶行知听了很生气,责怪他只想着个人,不顾自己可怜的老娘。同学询问陶有什么理想,他十分严肃地把自己的想法写在了宿舍墙壁上:“我是中国人,要为中国做贡献。”[2]

陶行知还是一名青年学生时就表现出了对教育的极大兴趣。笔者根据《陶行知年谱长编》 一书,做过一个粗略的统计,发现陶行知在1913年曾发表了两篇讨论教育方面问题的文章,分别是在金陵大学校刊《金陵光》第4卷第3期上发表的《导引新生之倡议》和该刊第4卷第4期上发表的《为考试事敬告全国学子》。1914年又在《金陵光》先后发表了《呜呼某校》和《惠罗先生激励支哥大学体育会诸君赴吴米大学赛艺文》两文。同年6月他以《共和精义》而顺利完成大学学业。在这篇主旨为阐发民主共和思想的毕业论文里,他特别阐述了教育对于共和的重要性。“人民贫,非教育莫与富之;人民愚,非教育莫与智之;党见,非教育不除;精忠,非教育不出。教育良,则伪领袖不期消而消,真领袖不期出而出,而多数之横暴,宜消于无形。况自由平等,恃民胞而立,恃正名而明。同心同德,必养成于教育;真义微言,必昌大于教育”[3]。这些为他以后选择和从事教育事业埋下了伏笔。

二、致力于科学化、生活化和民主化的新教育

(一)提倡试验主义的研究和实验方法

1917年秋,陶行知从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毕业,开始受聘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任教育学专任教员,先后主讲教育学、教育行政、教育统计等课程。在执教南高师期间,他积极倡导“教育学科学化”,提倡“教师要做创造的科学家”,“教育的理论应植根于自然科学”,反对“沿用旧法,仪型他国”。在郭炳文的支持下,南高师成立了具有实验性质的教育专修科,陶行知被聘为科主任。该科将科学常识列为必修课,请生物学家韦斯特大学研究员秉志讲授生物,陶氏讲授遗传学。[4]在当时的教育界产生了不小的反应。

正如杜威的教育思想对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现代教育产生了很大影响,陶行知的早期教育思想深受其老师杜威的影响。杜威的在华演讲《民主主义与教育》曾提出“教育不是奢侈品,是必需品”,“教育是生活的需要”等观点。与陶行知处于同一时代、也是杜威学生的胡适“五四”前夕在介绍杜威的思想学说时,也曾分析了杜威教育思想理论的哲学依据是实(试)验主义的知识论和方法论,总结起来就是,“教育即实验”[5]。事实上,陶行知在此之前就已经开始在国内教育界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而且做得比较全面系统,并强调将理论与中国教育的现实结合起来,以运用于教育实践探索。他发表于1918年的《试验主义之教育方法》一文,着力介绍实验研究的方法,强调“本校(引注:指南高师)以诚为训育之本,亦以诚为智育之本……依据诚训以养成学生思想及应用能力,则本校智育之标准也……本校智育方法,有一贯之精神,曰:试验。盖徒事思想而无试验,则舞蹈于空虚;徒知应用而无试验,则封于故步,皆不足以尽智育之能事也”。同年9月27日,陶氏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育研究会发表《以科学之方,新教育之事》的演讲,认为“国之盛衰,视乎教育”,教育如固守“前人之说以遵循之”,“徒袭外人之余绪,而不思自己有以考察之,皆不能创立新说,开辟新天地。要造成新的中国,必先有新的教育,新的教育须依赖科学研究”。此外,他还经常通过演讲和讲习等形式,向同行和教育行政人员介绍和普及教育研究的科学方法(如在本校教育研究会演讲《教育研究法》、《都市教育调查法之商榷》等),提倡全面、系统的实地调查和统计等。

1919年2月,陶行知在《新教育》创刊号上发表《试验主义与新教育》,提出有无发明之力是评判教育新旧的标准。该文指出教育之旧者有五:一曰依赖天工,二曰沿袭陈法,三曰率己任性,四曰仪型他国,五曰偶尔尝试。并据此提出“欲教育之新,必去除其旧;欲去教育之旧,必有赖于试验”。试验乃“去旧之方”,“发明之利器”。他认为试验主义的教学法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作用,就是可以培养和形成学生独立思想的能力。“试验的教学法,有一个最要之点,这要点就是如何养成学生独立思想的能力。现在通用的方法,只是赫尔巴德五段教授,总嫌他过于偏重形式。最好是把杜威的思想拿来运用”。他又提出试验的教育应有四种主要方法:一为应注意试验的心理学,二为应设立试验的学校,三为应注意应用统计法,四为应注意试验的教学法。1921年秋,陶行知出席南高师暨东南大学附中建校四周年纪念活动并发表演讲,指出目下中等教育存在经验与学理分离、依循旧章和仪型他国之弊端,造成中学教育与学生生活所需相差太远,需要通过实验加以改良。同年12月在为美国教育家孟禄举行的饯别晚宴上,陶氏曾发表演讲说:“此次博士来华,以科学的目光调查教育,以教育之改进,实为我国教育开一新纪元。我们当这新纪元开始的时候,要参与教育革新的运动,须具有两种精神:一是开辟的精神,二是试验的精神。有开辟的精神,然后愿到那人不肯到的地方去服务,然后我们足迹所到之处,就是教育所到之处。有试验的精神,然后对于教育问题才有彻底的解决,对于教育原理才有充量的发现。”[6]应该说,陶氏是“五四”前后最早将试验主义教育思想和教学方法系统地介绍到中国,同时加以实践并使之中国化的先驱者,是五四时代在教育界提倡和践行科学与民主两大精神的杰出代表。

(二)对传统学校教育的反思与改造

1.从教学合一到教学做合一

早在1918年,陶行知就在南高师教务会议上提出将教授法改为教学法,但未获一致赞成。1919年2月陶氏发表《教学合一》,批评传统学校已成了“教校”,针对教师只管教,学生只管学,教学分离的弊病,提出“教学合一”的主张。即:第一,先生的责任不在教,而在教学,而在教学生学。第二,教的法子必须根据学的法子。第三,先生不但要拿他教的法子和学生学的法子联络,并须和他自己的学问联络起来。做先生的,应该一面教一面学,并不是贩买些知识来,就可以终身卖不尽的。“五四”前后,随着各种新思潮和新的教育观念涌入国内,反对之声渐弱,教学法之主张渐为教育界所接受,并一直沿用至今。在这个过程中,南高师是最早将相关教授法一律更改为教学法的国内大学。[7]

2.反对死的教育,倡导活的教育

由于有接受中西不同学校教育的切身体会,以及回国后从事教育的深入接触,陶行知对传统教育和现代教育的根本差别有洞彻的认识,并痛心于这种死的传统教育的危害,因而力谋改变。变革之道,他认为关键在于从师范教育着手。1927年2月3日致石民侗等的信中,陶行知这样写道:“……师范教育可以兴邦,也可以促国之亡。好些师范学校只是在那儿教洋八股,制造书呆子。这些大书呆子分布到小学里去,又以几何的加速率制造小书呆子。倘使再刮一阵义务教育的大风,可以把书呆子的种子布满全国,叫全国的国民都变成书呆子!”他大声疾呼对师范教育进行根本改造,“为今之计,我们要从四方面进行:一、愿师范学校从今以后不再制造书呆子;二、愿师范生从今以后再不受书呆子的训练;三、愿社会从今以后再不把活泼的儿女受书呆子的同化;四、愿凡是已经成了书呆子的,从今以后要把自己放在生活的炉里重新锻炼出一个新生命来”[8]。陶行知严厉批评传统教育是吃人的教育,认为传统学校教育“教学生自己吃自己”“教学生吃别人”。与之相反,生活教育“他不教学生自己吃自己,他也不教学生吃别人”[9]。

1932年11月28日,陶氏发表《目前中国教育的两条路线》,指出从前的教育是劳心者不劳力,劳力者不劳心,结果造出许多书呆子和田呆子。现在要挽救国家的危亡,必须打破传统的教育,走另外两条路线:一是教劳心者劳力——教读书的人做工,二是教劳力者劳心——教做工的人读书。1934年12月,他在《关于现代教育上的几个实际问题》中指出:“比如会考这一件事,也就是传统教育界所展开出来的悲剧!我认为,会考简直就是毁灭民族生命力的一把刀。……可是现在师范生也要会考,小学生也要会考,这根本就是毁灭学生在社会服务上的力量,也就是毁灭民族的生存力!”

抗战结束前夕,陶行知还针对当时教育主管当局强调会考、高考的弊病进行了抨击。“旧时的学校,学生忙于赶考,赶考是缩小学生时间的一原因,并且使学生没有时间思考。民主教育也是要考的,但不要赶考,而是考成。也不鼓励个人的等第,只注意集体的成绩。而成绩也不以分数定高下”[10]。陶行知对传统教育的批评,包括对“洋八股”式的考试教育的批判,特别是指出传统教育过分强调考试的选拔甄别作用,忽视其应有的激励和促进功能的弊病,值得引起我们的深思和重视。

三、做第一流的教育家

(一)杜威中国之行与平民教育运动

1919年4月,陶行知发表了《第一流的教育家》,呼吁今日之教育家,须敢探未发明的新理,敢入未开化的边疆,做创造的教育家、开辟的教育家,即第一流的教育家。就在这一月底,杜威来华,陶氏和胡适、蒋梦麟等是主要的接待者。同年5月3日,杜威在上海江苏教育会做来华的第一场报告,演讲的题目为《平民主义的教育》,历数传统教育之弊端。陶行知则是这次活动的主要组织者。演讲前主办方分发了陶氏《介绍杜威先生的教育学说》。此后三周内,杜威应邀先后到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参观,并分别做《真正的爱国》和《共和国的精神》的演讲,均由陶行知担任现场翻译。储朝晖先生认为,陶行知从杜威那里获得思想和理论启发,在中国推进平民教育,创建晓庄学校、工学团、育才学校,在教育理论和实践中都有所创新,应该说这一观点是比较公允的。[11]

1920年夏的某夜,陶氏与前来南高师暑期学校讲学的胡适、任鸿隽、陈衡哲等友人畅谈志愿,表示“要用四通八达的教育,来创造一个四通八达的社会”[12]。1921年春因时任职务关系,无法应皖省同乡及行政当局之请回省主持皖省教育,遂荐王伯秋。1921年8月,陶行知在安庆暑期演讲会上做《教育者的责任与机会》的演讲,提出“教育者应当知道教育是无名无利且没有尊荣的事。教育者所得的机会,纯系服务的机会,贡献的机会,而无丝毫名利尊荣之可言”。他的这些话不只是说说而已,也不是唱高调。为专心一意地从事中华教育改进社的工作,1923年夏,他主动致函东南大学代理校长刘伯明,辞去了担任多年的教育科主任、教育系主任之职。1924年11月,教育部聘请陶行知继任武昌师大校长,该校师生代表赴宁欢迎,但陶行知没有赴任。

要建设真正的民国,就必须普及国民教育,推进平民及乡村教育,造就现代国家的合格公民。陶行知很早就清楚地认识到这个重要的问题,这也是他选择教育作为其终身以之的事业的重要原因。1923年11月,陶氏在《学生与平民教育》一文中指出:“中国目下最重大的问题,就是平民教育问题。中国四万万人,内有三万万二千万不识字的。这三万万二千万没有受过教育,他们的智力才能很低,易受别人利用,没有自治能力。要中国弄好,非个个有自治的能力不行;要个个有自治的能力,非人人读书识字不行。要使这三万万二千万人都识字,就是我们八千万识字的人的责任。”一个月后,在中华教育改进社成立二周年纪念会的讲话中,他进一步指出:“夫一国家之主体全在人民,人民知识低弱,国家断无强盛之望,此是应须急速推进平民教育之一原因。”此后他专门就平民教育的重要性以及如何实施平民教育进行了系统论述,发表了《平民教育实施法》《平民教育概论》等论著,并和朱经农合作编写了《平民千字课》等课本,产生了极大影响。1925年,中国社会处在内忧纷扰、国难日重的艰难时期,陶行知提出“义务教育的根本在平民教育”并着力实行。“我们要怎样才能使中华民国有真正的国民呢?不外两个办法:一个是普及义务教育,一个是普及平民教育。普及义务教育,使一般小孩都有国民应有的知识和技能;普及平民教育,使一般失学的成人都得到国民应有的知识和技能。二者缺一不可的”。那么,“要办好义务教育,先要教好受义务教育的父母……如果推广平民教育,使一般平民都认识字,都晓得读书种种的好处,他们自然会勉力送子女到学校里去求学,那么义务教育不求不普及了。所以义务教育的根本,是在平民教育”[13]。1926年5月,在陶行知等人的积极组织和推动下,中华教育改进社农村教育组在上海举行预备会议,讨论中华职业教育社、中华教育改进社、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和东南大学合组成立“联合改进农村生活董事会”一事,并制订改进农村生活试验的计划,该计划几天后被提交给中华职业教育社第九届年会讨论。不久联合改进农村生活董事会在南京成立,黄炎培、陶行知分别当选为董事会正副会长。同年7月,联合改进农村生活董事会开第二次会议,议决江苏昆山徐公桥乡为第一试验区,推举赵叔愚为执行部主任。不久又与由沪来宁的熊希龄商谈平民教育进行事宜。是年9月,陶行知出席江苏教育会组织的乡村标准(师范)学校讨论会,提出乡村标准学校最需要的就是标准校长,乡村标准校长要具有三条标准,即“农夫的身手”“教师的头脑”和“社会改造家的精神”。创办乡村幼稚园。鉴于当时国内举办的幼稚园“外国的”“费钱的”和“富贵的”弊病,他决定在南京燕子矶创办一个“适合国情、节省费用、裨益平民”的乡村幼稚园,以适应乡村之需要,造福乡村儿童,便利农民。他发现女工上班没人带孩子,农忙时乡村小孩子缺乏照料,据此提出农村与女工区域是最需要幼稚园的地方,“幼稚园下乡运动和进工厂运动必须开始”。1928年,他提出“乡村教育之能否改造,最要紧的是要问我们肯不肯把整个的心献给乡村儿童”。“倘使我们肯把整个的心捧出来献给乡村儿童,那么,无论如何困难,必有达到目的之一日”[14]。表达了将整个身心献给乡村教育的决心和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教育者的使命感。“我们生在此时,有一定的使命。这使命就是运用我们全副精神,来挽回国家厄运,并创造一个可以安居乐业的社会交与后代,这是我们对于千万年来祖宗先烈的责任,也是我们对于亿万年后子子孙孙的责任”[15]。体现出一种人民教育家的使命感和责任担当。

(二)从“活的教育”到生活教育

据陶氏后来追述,“生活教育”第一次的发现,是在1918年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演讲。他观察到当时的教育太重书本,和生活没有联系。而在他看来,真正的教育必须和现实生活打通,“教育不通过生活是没有用的,需要生活的教育,用生活来教育,为生活而教育”[16]。此后生活教育思想开始萌芽滋长。1921年,陶行知在金陵大学暑期学校演讲《活的教育》,认为教育要承认儿童是活的,要按照儿童的心理进行。在对活的儿童进行教育时,要用活的人、活的材料、活的书籍去教。“活的教育,有属于抽象的,叫做精神上活的教育。比如一个人死,他的机能死了,他的躯干倒了,他的精神没有死,还存在空中,能使我们还受到他的影响”。他接着指出:“我们活的教育,对于这精神上的传应,也要注意,也要求活的精神。精神也有死有活的,活的精神,就是能使人感受了他,可以得到许多的教训。社会一日不死,各方面的精神传应,也是不死的。我觉得社会上受了这种精神的教育,也不知道有多少。这精神上的教育,最易感动人的,能联络一切。”[17]1926年9月,他进而提出学校应以生活为中心。“学校生活只是社会生活一部分。学校不是道士观、和尚庙,必须与社会生活息息相通。要有化社会的能力,先要情愿社会化。学校生活是社会生活的起点。远处着眼,近处着手,改造社会环境要从改造学校环境做起”[18]。1927年3月15日,晓庄乡村试验师范学校的成立,标志着生活教育从理论到实践的开始。

自1927年成立以来,陶行知领导的生活教育社从事了乡村教育、普及教育、国难教育和抗战教育、全面教育等运动。1939年3月,在为生活教育运动十二周年纪念而作的《告生活教育社同志书》中,陶行知这样回顾了自己12年来的工作,总结了没有做完的三件事:“一是反洋化教育,二是反传统教育,三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建立争取自由平等之教育理论与方法。”他进而指出:“我们之所以反对洋化教育和传统教育,是要开辟出一条大路,让这半殖民地争取自由平等的教育可以出来。从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变成一个自由平等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国家,是要军事、政治、经济、教育几方面配合得好才能达到目的。教育方面必定要具备几种条件才能负起这样伟大的使命。”[19]据此提出改造当下中国的教育必须是战斗的、生活的、科学的、大众的和计划的教育。

(三)提倡和实践创造的教育

1943年11月25日,陶行知在《新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创造宣言》的文章,谈到教育者的一项核心任务就是要教学生创造,教学生学会创造,创造完美的自己,共同去创造一个崭新的社会。“教育者不是造神,不是造石像,不是造爱人。他们所要创造的是真善美的活人。真善美的活人是我们的神,是我们的石像,是我们的爱人。教师的成功是创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人。先生最大的成功,是创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学生。说得正确些,先生创造学生,学生也创造先生,学生先生合作而创造出值得彼此崇拜的活人”[20]。1944年9月,陶行知在《创造的儿童教育》中对活的创造教育思想进行了进一步阐述,提出了基于“儿童中心”的创造教育要做到“五个解放”,即“解放小孩子的头脑”(把儿童的头脑从迷信、成见、曲解、幻想中解放出来)、“解放小孩子的双手”、“解放小孩子的嘴”(准许、鼓励其多提问)、“解放小孩子的空间”、“解放小孩子的时间”(反对过度考试)。最后还特别强调一点,“创造力最能发挥的条件是民主”,而民主应用在教育上有三个要点:一是教育机会均等,即是教育为公,文化为公。要求贫富的机会均等,男女的机会均等,老幼的机会均等,各民族各阶层的机会均等。二是宽容和了解。三是在民主生活中学民主。专制生活中可以培养奴才和奴隶,但不能培养人民做主人。民主生活并非乱杂得没有纪律。民主要有自觉的纪律,人民只可以在民主的自觉纪律中学习做主人翁。1945年儿童节(4月4日)他再次明确提出并进一步阐述了关于儿童教育的“六大解放”思想,即:(1)解放儿童的头脑,使之能想;(2)解放儿童的双手,使之能干;(3)解放儿童的眼睛,使之能看;(4)解放儿童的嘴,使之能说;(5)解放儿童的空间,使之接触大自然和大社会;(6)解放儿童的时间,不逼迫他们赶考,使之能学习自己渴望学习的东西。这里面的很多观点,至今具有一定的现实借鉴意义。

(四)教育家也要过问政治

陶行知不是那种只管教育而不关心政治的书生型教育家,这点从他在“五四”前发表的文字便不难看出。他在一篇探讨普鲁士国家主义教育利弊得失的文章里提出:“我们大家知道,普露士的教育是军国民主义的阶级制度的,这回大战把这种教育制度都打破了。最重军国民主义的阶级制度的学校,一变为平民的共和的学校,岂不是世界的一个大大的幸福么?现在这军国阶级主义的祸根,既然为一阵狂风拔得干干净净,我很希望他在东亚的枝叶,不久也就要凋落了;我更希望当这军国、阶级两主义凋落的时候,那抄袭德国精神的国家也能回心转意,培植那平民主义的教育,使他能开花结果,为东亚放一异彩。”[21]

1.教育者要承担起改造社会和建设新中国的责任。“我们现在处于二十世纪新世界之中,应该造成一个新国家,这新国家就是富而强的共和国。怎样能够造成这新国家呢?”除了有好的领袖,“现在所需要的,是一种新的国民教育,拿来引导他们,造就他们,使他们晓得怎样才能做成一个共和的国民,适合于现在的世界”。[22]这可以说是之前启蒙思想家严复、梁启超等人“启民智”“新民”思想的继承和发展,所区别者,在于陶行知希望通过系统的国民教育来承担这一重任。面对时人大谈教育救国之论,陶氏并不尽赞同,认为似嫌悲观,而倡言教育造国,以图鼓起民心士气。“鄙人谓教育能造文化,则能造人;能造人,则能造国。今人皆云教育能救国,但救国一语,似觉国家已经破坏,从而补救,不如改为造国,造一件得一件,造十件得十件,以至千百万件,莫不皆然。贫者可以造福(富),弱者可以造强。若云救国,则如补西扯东,医疮剜肉,暂虽得策,终非至计。若云教育造国,则精神中自有趣味生焉,盖教育为乐观而非悲观的也”[23]。1921年秋,陶行知在一篇文章中进一步论述道:“教育是立国的根本……共和国立国的要素,在国民有共同的目的,共同的了解,谋共同的利益。……有人说‘吾国无国民。’这话未免太过。但细想,实际上有国民的资格的确是不多,所以教育在中华民国里更加重要。师范学校负培养改造国民的大责任,国家前途的盛衰,都在他手掌之中。”[24]1923年底,陶行知在北京出席中华教育改进社两周年纪念会及羊市大街平民教育期成会的演讲中指出,从事社会改造的人,要远处着眼,近处着手。“现在中国注重社会改造的人渐渐的增加,是一件很可庆幸的事,但是总觉得肯在近处着手的人还是太少……我以为要在外面自己机关以外服务社会,最好是从我们的最近环境着手,逐渐的推广出去”。有一件事很能体现陶行知关于大学及其学者之于社会所承担的责任。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部长的章士钊,在去职前尝拟建一远离中心市区的中央学区,将北京的国立大学都集中于此,以此保持学术中心的独立地位。陶氏对此明确反对,指出:“大学是造就学者和领袖的地方,不是剃度和尚的地方。我们要大学培养与国计民生有关系的学者领袖,不要大学培养避世的隐士、出世的僧尼、不知世事的书呆子。我们要学生认识人民,人民认识学生。我们要到民间去的学生,不要到天上去的学生。倘使因为环境不好即思迁移,那末,城里不好搬到乡下,中国不好搬到外国,外国不好,再搬到什么地方去呢?学问之道无他,改造环境而已。不能把坏的环境变好,好的环境变得更好,即读百万卷书有何益处?”[25]“九一八”事变后,面对国势日非的危机,陶行知指出,“目前已到了国家民族存亡绝续的关键,教育应该重新做起,应该重新安立国家的新根基。如果教师还是因循守旧,苟且偷安,把纯洁的青年、活泼的小孩,教成无用的游民与记定理的书痴,民族前途将成绝望。是即辜负国家托付之重,亦即为新时代无可逃遁的罪人”[26]。

2.教育家应着眼于社会和国家民族需要,将理论和现实结合起来,着力于解决实际问题。1921年全国教育会联合会通过了《学制改革草案》并公开向全国征求意见,作为回应,陶行知一个月内集中发表了3篇文章,从历史、现实和学理等视角对该草案作出评论分析,最后指出“总之,当这个学制将改未改之时,我们应当用科学的方法、态度,考察社会个人的需要能力,和各种生活事业必不可少之基础准备。至于外国的经验,如有适用的,采取他;如有不适用的,就回避他。本国以前的经验,如有适用的,就保存他;如不适用,就除掉他。去与取,只问适不适,不问新与旧”。惟其如此,才能制成适合中国国情、适合师生个性、适合事业学问需求的学制。他认为作为教育家应当从贴近处入手,踏实干事。“从事社会改造的人,要远处着眼,近处着手。现在中国注重社会改造的人渐渐的增加,是一件很可庆幸的事。但是总觉得肯在近处着手的人还是太少。……如果我们对于一件事肯得专心继续的努力去干,一定有解决的希望。一个人,一个时候在一个地方干一件事,是社会改造的不二法门”[27]。鉴于很多不识字的成人虽有心读书识字,却由于工作、家务等原因没有机会和条件上平民学校,陶氏就想出办平民读书处的变通办法,“以一家、一店、一机关为单位,请家里、店里、机关里识字的人教不识字的人”[28]。并在实践中不断总结好的做法和经验,向各处介绍、推广。比如他总结出办平民读书处要“忌生”(不要在生地方施行)、“忌招外面学生”、“忌引生人参观”、“忌带政治宗教色彩”。由于中国是农业国,农村人口占绝大多数,“十有八九住在乡下”,而读书和受过教育的人又都集中在城市和县城等经济文化较发展的地区,因此“平民教育是到民间去的运动,就是到乡下去的运动”。显然,推进平民教育特别是乡村教育运动,是建立普及教育的基础,“因为古人说‘民为邦本’。一个共和国的基础稳固不稳固,全看国民有知识没有。国民如果受过相当的教育,能够和衷共济,努力为国家负责,国基一定稳固。如果国民全未受过教育,空空挂了一块民国的招牌,是不中用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宣言》)。他深切体会到在中国办新教育的不易,所以不断在勉励同人也激励自己要坚定信念,克服万难。“无论办何事,其中总难免有时发生一些阻碍,或不如意之事。但是我们决不可稍遇些微困难,便灰心不干了。应抱定这样的精神:凡事不干则已,既干了,就要具百折不回的毅力,向前去干!并且要任劳任怨,始终负责”[29]。淞沪抗战爆发后,对日作战、挽救民族危亡再次摆在国人面前,通过教育来唤醒和动员国人参与民族抗战,也成为其时教育家的首要任务。1932年8月,陶行知在上海沪江大学发表《国难与教育》的演讲,明确提出了当前迫切需要进行国难教育。“教育的目的,在于解决问题,所以不能解决问题的,不是真教育。不能解决国难问题的,尤其不是真教育”。“我们现在要解除国难,先要有力量,因为我们力量不充分,所以才不能对付国难。因此,我们要对付国难,就须以教育为手段,使我们的力量起了变化,把不能对付国难的力量,变成能够对付国难的力量,这才能达到目的”[30]。不单是喊口号、做宣传,他积极地投入到国难教育实践中,贡献自己的心力。

陶行知认为教育家的任务不只是在教育年轻者,还应时时准备接受现实的教育。“教育家时时在教育青年,而同时其本身又时时在受现实环境之教育。故现实环境,即现实事实,实为教育家正确而有力之批评,亦即为教育家正确而充实之教材。教育家应基于本身之责任,而接受客观的批评,更应依于时代的要求,而接受事实的教训”[31]。针对当时一些学校为维持生存而招生动机不纯的问题,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其重心端在于教育家之本身。教育家应时时体念其本身对于民族社会前途所负之重责,重视教育,重视责任。此种责任之自觉,要为教育家之基本道德、基本条件”[32]。

3.教育家要与污暗的政治势力做斗争。教育家要变革社会,必须是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进行,自然也会面临各种政治力量的影响,而难免与其发生冲突,尤其是要与阻碍人们追求真理与社会进步的反动势力抗争。1925年1月,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被北京执政府教育部免职。在这起“易长”风潮中,陶行知坚持教育独立不受政治干预的信念,在《申报》刊发致北京政府教育部次长马夷初(叙伦)的公开信,就东南大学郭秉文校长被免职事,表明自己反对党化教育的立场,希望保存大学教育之独立精神。他指出“国家教育经费,出于各党人民共同担负之赋税,断不能视为一党之武器”。而且“大学为研究学术之机关,对于各党党纲、政策,均应抱持虚心研究、审查批评之态度,与党化运动绝对不能两立”[33]。接着他针对东南大学事件发表《国家教育与党化运动》一文,认为“教育是国家万年之计,应当超然,应当纯粹,应当除去政党的色彩,应当保持独立的精神,全体国民党人与非党人,都应当站在教育精神独立的旗帜之下”[34]。该文发表后,随即遭到国民党机关报《民国日报》的批驳,该报1月26日刊登《党化教育的意义》一文,说明国民党的运动是全民运动,党化的目标,不单在教育,是民众的场所,就是国民党征求同志的场所。针对这一说法,陶行知毫不买账,于29日又发表《一封致国民党机关报的公开信》,特别强调赞成用出版自由、言论自由、集会自由的方法,去宣传党纲政见,入党与否,一听人民自决,但不能用勉强的方法,去逼迫不受同化的人。不久,他就北洋政府免去蒋维乔江苏省教育厅长职务一事,公开发表致段祺瑞政府及教育部信,批评当局不能容贤。此后在中华教育改进社第四届年会学术会议上,陶氏发表《中国教育政策之商榷》,再度批评政府的教育政策,提出包括“正式学校教育为国家之公器,应超然于宗教、党纲之上”等22项主张。1932年,面对外患侵逼、内忧日迫的危急局势,陶行知著文轰击当局,明确指出教育之破产实为政治黑暗结出的恶果。“盖教育之破产,其最大原因,则仍由于政治之黑暗也”。接着回顾了北洋政府时期,因国内各种政治力量分立制衡,舆论尚宽松,思想及学术研究较为自由,而教育也较独立有气象。“迨国民党既底定全国,对于青年之自由思想,即开始施以裁制,教育党化,训练亦以党之意志为转移。党之所是者,必皆是之,党之所非者,亦必皆非之。彼生机甫萌之青年,乃忽遭无情之桎梏,一线之光明,忽又重返于黑暗”。与此同时,“迩年以来,教育界已为官僚政治所侵入。教育行政,既无固定计划,教职则更视安插私人之位置。教育界中,派别分歧,壁垒森严,门户各别,竞夺位置,怪相百出。多数学校之风潮,大都有不屑党人与政客为其主动。所谓党化教育,恰为党人操纵教育。于是而贤者灰心,不肖之辈乃更得以恣意”[35]。

1944年,随着抗战形势的逐渐好转,国民党的专制统治也不断抬头,在这种背景下,陶行知在重庆《新华日报》发表了《青年教育与思想问题》一文,抨击当局的法西斯教育政策,大力倡导民主教育。“民主政治下的教育,应当具备下列条件:甲、天下为公,教育为公,不以教育为一党一派及任何小集团谋利益;乙、尊师重道,不以侦探作教员,不使教员兼侦探;丙、使师生之间没有隔阂;丁、使学生打开眼睛看事实;戊、关于政治社会经济问题,学生有阅读自由,讨论自由,批评自由;己、学校内团体生活,要有民主的组织使学生在民主生活中学习更进步之民主;庚、动员广大民众,在真正民主的组织生活中学习真正的民主”[36]。有力地冲击了国民党当局倒行逆施的反动政策和做法,推动了国统区的人民民主运动。

四、做真正的人民教育家

陶行知确信,作为教育者要有对教育事业的信仰。他自己就是一个这样的教育家。1916年他在《我的生活经历和今后打算》中写道:“三年前,我就选择哥伦比亚大学作为自己在美国的最终目标,但此计划因经费不足而被暂搁下来。我的毕生志愿是通过教育而非武力来创建一个民主国家。在目睹了我们突然诞生的共和国的种种弊端之后,我坚信没有真正的公共教育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共和国。”[37]毕业回国后不久,有一次在师范学校的演讲中,他希望新教员“对于教育,第一,要有信仰心。认定教育是大有可为的事,而且不是一时的,是永久有益于世的。不但大学校高等学校如此,即使小学校也是大有可为的”。除此之外,新教员还要有责任心、共和精神、开辟精神和试验精神。[38]当时国内的教育情势却难言乐观,令人失望。“今世界上有四种教育家:一、政客教育家,藉教育以图政治上之活动;二、空想教育家,有空想而未能实行;三、经验教育家,以经验自居,不肯研究理论;四、科学教育家,则实用科学以办教育者。中国现在只有政客、空想、经验三种,但教育以科学教育为最重要,故男女师范生当专心致志,抱定主义,以教育为专门职业,则何人不可几,何事不可为耶?”[39]不久在《以科学之方新教育之事》的演讲中,他再次谈到与科学教育家相对立的两类教育家:政客教育家与书生教育家。“……或假教育之名,而肆其政治之愿者,不乏其人,则虽置身教育之场,而其意不属,以为用役之才将操纵于天下,教育界不过其逆旅耳。逆旅之兴替,岂足当过客之盼哉?则教育之利害兴革,又岂若人之事哉?斯亦不足责矣!此政客之教育家,无补于事者一也。亦有笃守篇籍,罔知变通,其收效仍莫由光大。虽学术一道,不当废弃乎前言,而拘泥之,夫何堪与言乎进步?此书生之教育家,无补于事者二也”[40]。他积极倡导科学教育和以科学方法培养新教师。“尝观世界大教育家,如白斯达罗齐、福禄伯等之伟功盛业,无不在试验,无不在发明。故鄙人深愿本会为试验之先河,为发明之鼻祖”[41]。这不仅是对新教师作为同志的期许,更是陶行知先生的自我期许。1934年他在一次演讲中曾这样说:“近十年来有些朋友说我堕落,从高等师范大学教授、教务长堕落到中学校长,再由中学校长堕落到小学教员来办儿童教育,现在连小学教员都做不成,做了小学生的学生,从最高层堕落到最低层。”可是,这些都是陶行知自己的选择,他无怨无悔,投身其中而甘之如饴。用他自己的话就是“佛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只有真正具有信仰的人,具有教育为公、教育造国信念的教育家,才能做到这一点。

1925年8月18日,陶行知在为欢迎美国教育家柏克赫司特而举行的宴会上曾这样介绍道:“教育界有两种人:第一种人是空想,第二种人是盲干。前者缺乏实行的能力,后者缺乏思想的能力。她能以精齐的思想,创造学理;她能以实行的能力,实现她的思想。一面想,一面行,思想实行,相互印证,而发明新学理。我们中国的教育向来是抄袭的。先是抄袭日本,后来又抄袭英、德、法,现在又抄袭美国。这种抄袭教育,简直不是中国的教育,甚至不成教育。教育要有创造的精神。”[42]这段话既是对柏女士的推崇和赞许,也可以看作是对中国当下教育的批评,更是对自己和教育家同人的期许和勉励。事实上,观其一生,陶行知先生正是这样一个既有思想力又有实行力的富于创造精神的教育家。他给后人留下了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和思想资源。作为教育者,应当学习陶行知的“传道家”精神,学习其献身教育、矢志不渝的坚定信念,以身作则、责人必先责己的自律意识;学习其行胜于言,苦干、实干、用心干的实践和牺牲精神,与时俱进、勇于创造的可贵品格;学习他天下为公、教育为公、爱满天下的博大情怀,以及教育应当与社会生活相联系,为改造现实而服务的奋斗精神,坚持教育立德树人的根本任务,为当代中国教育发展,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尽其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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