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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墨时代”的超然分子及其思想限度
——沈从文佚文《“五四”二十九年》校读札记

2020-01-09

泰山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沈从文

金 星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433)

1948 年5 月初,为迎接“五四”第二十九个纪念日的到来,北京大学的两个社团“北京人壁报社”和“北大史学会”计划联合开办一次“五四史料展览”活动。为了充实这次纪念活动的内容,学生们在活动之前邀请了当时北大国文系教授沈从文参与指导,对此沈从文欣然接受。宋伯胤后来回忆说这次五四史料展览的目的是“觅取一个跨过五四的道路,接受历史教训,向民主与科学的新中国迈步”。[1]北京人壁报社成立于1947年初,社团成立初时仅有十几位成员,学生分别来自北大文、法、理三个学院和7个系,该社的宗旨是“打击黑暗,迎接光明”,在第一期的壁报上发表的《新的开始,新的希望》一文中重点突出了北京人壁报社的集体心声——“增强新团结,发扬旧精神”。[2]早在1947年,北京人壁报社就已经组织过一次规模较大的“五四”纪念并出版有《五四在北大》一书。北京人壁报社系中国共产党北平地下组织的一个分支,该社的第一任社长程新达(后化名左达)即是中国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的一员。因此,在建国前北平的历次学运和革命活动中,北京人壁报社成员都有积极的回应。出于对青年学生的信任,沈从接受了邀请并为这次活动提供了充分的帮助。在1948年5月4日当天,沈从文不仅把自己收藏多年的林宰平先生剪报和《努力周报》借展,还专门写信给肖离、肖凤让他们在5月4日的《平民日报》上开设《五四史料展览特刊》专版。除了北大学生的盛情邀请之外,沈从文个人对五四纪念亦作了相当充分的准备。为了纪念来之不易的“五四文艺节”,沈从文于1948年5月4日当天同时发表了关于“五四”二十九年纪念的三篇文章。除目前《沈从文全集》已经收录的《五四与五四人》《纪念五四》之外,另有一篇发表在北平《世界日报》上的《“五四”二十九年》一直未被发现。众所周知,沈从文对“五四”的纪念始终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热情,他留下的诸多关于“五四”纪念的文章和他在其它文论中对“五四”精神的大加推崇足以证明这一点。而1948年5月4日,就在郭沫若发表《斥反动文艺》一文将沈从文定性为“反动作家”之后的两个月,在内战爆发与学潮涌动,知识分子在归杨归墨作出选择时,沈从文在此时重新诠释“五四”精神又有了别样的意义。历史地看,沈从文在1948年对“五四”纪念所作出的种种言行,是沈从文对“五四”“思想革命”的最后一次“抒情”。

如果不是得益于数字时代的资源开放,沈从文的这篇佚文可能还要在《世界日报》中继续沉默一段时间。《“五四”二十九年》这篇文章原载于1948年5月4日北平《世界日报》第2版“专论”一栏,副标题为“纪念五四的方法虽常常变,民主与科学的精神却不能变”,隔日这篇文章被香港《星岛日报》转载。本文最初发现于“民国38年前重要剪报资料库”和“成舍我先生报业数位典藏数据库”,最后通过国家图书馆文献传递方式获得原刊文的影印件①“民国38年前重要报纸剪报数据库”中提供的检索是发表在1948年5月5日《星岛日报》上的转载文,“成舍我先生报业数位典藏数据库”中提供的检索是发表在1948年5月4日《世界日报》上的初刊文,该数据库自2007年开始免费在线开放使用。因数字化的《世界日报》文字多有漶漫不清处,2016年7月26日笔者通过国家图书馆文献传递部门获得《“五四”二十九年》初刊文的影印件,在此对国家图书馆文献部的戴佩玉老师谨致谢忱。。因国图缩微胶卷还原的图片漶漫不清,今以《星岛日报》(以下简称“《星》报”)的转载文参校《世界日报》初刊文,转录全文如下:

民八到现在,算算日子,已将近三十年。这段岁月从一个国家历史上看,并不算怎么长久,但从一个人的生命上说,却将由童稚进入壮年,由壮年转成衰老,渐逼暮境,不为不重要!孔子说“三十而立”,意思是一个人到这时候应当已经站住了脚跟。如果这是一件事情,一个问题,一种运动;比如说即随同五四而来国内学人所强调提出的“民主”和“科学”运动,试问问,三十年来是不是已站住了脚跟呢?以个人私见,若仅仅把它当成两个名词,可说已被朝野运用得灵活烂熟,什么人都无从否定。若要循名责实,结果将发现,“科学”成就还不甚多,“民主”尚徒具形式。普通社会中,小市民层无归宿的宗教信仰情绪,就还赖迎神赛会卜课算命老方式,分散吸收,国家设计中即并无一个比较进步(注:《星》报在“进步”后加“的”)方法,将政治,艺术,生活,加以综合,来重作处理,表现得有点新气象。而现实政治,更只是一个有强权少公理,多阴谋无艺术的摆擂台硬性局面的延续。即在全国高级学府里,这名词所能代表的含义,也还相当空疏。守住五四所提出民主与科学精神,站得住脚跟的学人虽不少,站得住脚跟的学校可不多;而这少有的几个学校,把“民主”与“科学”两名词作广泛运用,带来的将(注:《星》报缺“将”字)是一种真正明朗清新的进步空气,且可望由学校到社会,具传染性,作成一种普遍的健康发展?还是只维持住沉闷,萎悴,游离于社会以外的现状苟安,或者是憧憬游移于新旧强权极端主义的送往迎来?一个有心人会看出,这里固可以寄托些光明希望,容易来的或许是些难言说窒息性趋势亦未可知。

随同五四运动而来还有个文学革命。从成功一面言,我们已产生了个巨大新出版业,并有了无数作品与作家;而这种新出版业对国家昨日的影响及明日所具有的指导性的强大,又十分明白。若干优秀作品与作家,在广泛读者层所取得敬爱与信托,更非有名无实的小党团及有权无能的伟人英雄可比。这些优秀作家,若始终能保持一种真正的民主与科学精神,对社会国家进步的过程,有个比较深远一点的看法,就会知道自己的工作,是(《星》报为“实”)如何庄严沉重,与国家命运荣枯攸关。守住一个对内战加以否定的基本原则,还可望重造第二代,为人类和平与繁荣,植下个坚固根基!但试从失败一方面言,只要把一个每天与吾人眼目接触的出版物略作比较检讨,就不能不承认,文学运动的青春黄金时代已成过去,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营养失调早熟早衰的可悲景象。对于出版业或作家,都已面临一道严重关头:或新生,或枯萎,或独立自主的面对双重困难,来努力克服它;或阿谀(注:《世界日报》将“谀”误排为“唯”)取容,成为现实强权政治下的点缀物,二者必居其一。它需要新生,它可能新生,而是否居然新生,却在它本身是否定向不失,能当得住来自多方的急风猛雨!

三十年来,海内学人对于民主与科学的信念及努力,若从学校与出版物作测验,不免令人有今昔之感。即以北大为例,当时《北大日刊》内容尚具全国性,不图三十年后却成了政府公报一类周刊。北大新潮社师生合作出的《新潮》,三卷二期名著介绍专号,由饶毓泰先生开首的爱因斯坦学说,到末后袁同礼先生一九二〇年重要书籍表,十五篇文章,涉及的都是有国际性学人思想著作检讨介绍,这类出版物且又还能作全国性分配,和当前作风将更不宜对照。又当时由北大人编辑撰稿,具启明性全国性的《晨报副刊》,鲁迅用巴人笔名在“开心话”一栏上发表他的《阿Q正传》时,刊物上其它文章,却已多有关地质,生物,社会主义,心理学……各类专文介绍。一个在军阀政府服务的军医学校校长,竟敢提出对于战争否定的议论,认为这实出于政治之上少弹性,少远计,只能毁损国力,牺牲人民,阻碍进步。而一切发展对于民主与科学的要求,将为背道而驰。与目前一些人,将整个国家转机或个人出路,都一例交给于战事结果的心情态度,自然更令人痛苦今不如昔!

然而思想文学运动虽近于停滞挫败,或游离变质,失其本来,三十年来各方面共同努力的成就,却赢得了多数的信托与承认。社会各阶层,对于官僚伟人朝野集团深感绝望后,对于专家或作家,以及在学校中各部门工作的知识分子,还始终尊重。人人都明白,国家要进步,要建设,要使多数人民各种愿望能作合理发展与安排,实不能从“民主”和“科学”以外找寻。(这两个名词更和消耗国力极大的长久内战不相容。)欲证实这两个名词的定义,还是要由真正用他的情感和工作接近人类,信仰单纯,热忱无私,否定强权的知识分子,作种种努力,才会为国家民族带来一个光明的明天。

可是缺少认识与信心的,倒常常是知识分子本身。正由于其中一部分缺少对于自己责任的认识,以及对于武力武器充分运用必然带来的不祥趋势,发生了妥协的幻想,致作成一个近三十年历史上最大的惨败。由扭转局势重造社会主要动力,一变而为退守学校一隅犹难自存的情状。少数分解变质失去五四本来勇敢信念的,求个人有以自保,在一个不自主的依附人生观应用中,犹若左右逢源,头头是道。至于那个大多数,却不免拘拘泥泥,无可不可,于政局交替反覆变化中,逐渐堕入无从自主情绪泥淖里,越陷越深,难自振拔。末了是剥尽本人一切理想、面对他人作成现实:国境内到处是火,到处是血,使得全民族在无从自主旋转中,加速堕入于一个大毁灭的深谷。一切原则、理性、愿望、热忱也都变成毫无意义的存在。尽管还不断有书呆子于沉默的一群中呼吁,要这样那样,事实上,待(《星》报作“得”)来的会只是一样由血与恨传染而形成巨大无比不可约束无从控制的“力”。或承认,或否定,一切都将若无意义可言。而这个集团的力在能有效平衡节制以前,也必然无可避免,撞碎于来自世界远处一种更大的风暴中。

“五四”快三十年了,老成凋零殆尽,少壮亦多白头。(他们或死,为追求一个原则而死;他们或生,始终守住原则而寂寞的生,我们都忘不了。)我们除对于一切先驱者的开荒工作,备致敬意。对于后来者,却不能不提出一个警号:纪念五四,值得明白五四!纪念五四的方法虽常常变,民主与科学却不变。文学运动或思想运动,都需要在一个新的发展中得到新生:它追求的是民主和科学,否定的是强权和迷信,原则始终要守住。这是一宗困难艰巨的任务:每个人必独自担当一分,由“思”出发,而异途同归,归于人类关系的日趋合理。不是彷徨无主,而将自己和他人作成一撮泡沫绿萍,漂浮点缀于旋流浪谷间,就算是新时代一个新人!

作为一篇别具历史意义的文献史料,沈从文在《“五四”二十九年》一文中所透露出的对于“文学与国运”“职业与志业”“信与思”的失落情绪与矛盾心态,为我们研究沈从文建国前期政治处境和文学心态提供了一份可贵的精神线索。回溯沈从文在抗战结束后的思想史,不难发现导致沈从文战后思考这些问题的因素有很多,但是最重要的一个事件就是国共和平谈判的失败以致于大规模的内战爆发,而美苏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流言更是增加了沈从文的忧虑。大约从1946年写下《从现实学习》起,沈从文就预判了战后中国进入了一个“杨墨并进的时代”。实际上当时作这种判断的知识分子并不止沈从文一人,早在1945年8月30日,吴宓就预感一个杨墨时代的到来,他在日记中写道:“闻某君谈时局内情,乃于夕五时作《伤时》诗一首。楚贪军竞覆,秦暴焰方张。毒菌滋人腹,甘心效虎伥。两姑难作妇,异梦强同床。民德何衰落,国魂早丧亡。”[3]1945年11月20日《世界日报》在北平复刊,成舍我在复刊辞《我们这一时代的报人》一文中提出了两点任务,其中的第一条即表明了要将《世界日报》办成一个“代表大多数国民说话的报纸”[4],正视国内的现实问题。其后储安平在创办《观察》杂志时也明确表明要给那些“杨墨时代”之外的超然分子一个自由发表言论的空间。在1947年1月21日除夕之夜致胡适的信中,储安平写道:“我们创办《观察》的目的,希望在国内能有一种真正无所偏倚的言论,能替国家培养一点自由思想的种子,并使杨墨以外的超然分子有一个共同说话的地方。”[5]作为一个文人对时代的判断,所谓“杨墨时代”①关于“杨墨时代”的解释,李斌先生在《论抗战结束后郭沫若对沈从文的批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7期)与《沈从文与民盟》(《文学评论》2016年02期)两篇文章中曾作出另一种解释:“杨”指“都毫无对人民的爱和同情”的国共两党;“墨”指的是以民盟为代表的第三方面势力。大抵是取自孟子所云“天下人不归杨,则归墨”之语,取其歧路,阵营之意。1946年,沈从文在《从现实学习》一文中写道:“近年来常有人说我不懂‘现实’,追求‘抽象’,勇气虽若热烈实无边际。在杨墨并进时代,不免近于无所归依,因之落伍。”[6]在稍后致友人的信中再次谈到了他对“杨墨”时代的理解,他说:“承认非杨即墨因之不思不想固可惧,游离杨墨之外怕思怕想,亦相当糟,因两者皆于有形无形中支持了残忍与世故作成的现实也。”[7]1947年10月,他又在《一种新希望》一文中写道:“头脑单纯寄食于‘朝’的,以及情感热烈和希望于‘野’的,面前虽同样是那么一张报纸,说不定都能于专电要闻上得到点‘打得好’、‘作得对’的自足自信。并用之为根据,作种种快乐推论结论。事实上日子过得虽也十分沉重、单调、空虚、惫懒,却共同由‘信’出发,把生命化零为整,见得单纯得多也顽硬得多。”[8]此时的沈从文已经预感到,无论非此即彼进入哪一种时代,文学遭遇尴尬的现实是不能避免的。在五四先驱者们老成凋零,少壮白头的时代,青年们是否能够从文学中找回知识分子的尊严和自信,找到文化建国的新出路,是沈从文思考的重要问题。为此他不断地发表时评,积极地做着文字的抽象实验,希望能通过重建“文运”来达到重建“国运”的目的。然而内战的爆发更是让沈从文的希望大受挫折,素来以一介书生行走文坛的沈从文,开始了他和“党派政治”的最后一次较真,也因此成为了文坛上的“单干户”。[9]1946年沈从文跟随西南联大复校队伍重回北京的时候,他就极力在文坛上掀起一场新的文学试验并将各大报纸的文学副刊作为“进行文学试验推动新文化建设的主要阵地”[10],而此时与平津“一墙之隔”的解放区晋察冀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土地改革和解放战争。沈从文如何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从事他的文学工作,直接忽视中国共产党在解放区的工作,这是令人费解的事。或许正是这种不闻不问的行为加之早年沈从文与郭沫若在文学批评上的龃龉,使得郭沫若在《斥反动文艺》中将沈从文批得一无是处。至少与郭沫若相比,沈从文对中共在解放区的抗日与革命史的认知几乎可以说是“空白”。1946年,沈从文就曾谈及五四退潮时期,学生群体在“勤学”与“活动”的分离,他将“五四”知识分子和“三·一八”知识分子作了比较,仅仅以“政治即权力”这一句话对两类知识分子作出自己的判断,他说:“‘五四’的活动分子,大多数都成了专家学者,对社会进步始终能正面负责任。三·一八的活动分子,大多数的成就,便不易言了。”沈从文明显地表现出对李大钊式的马克思主义分子的认知偏见,这是毋庸回避的事实。而在抗战时期,对于左翼朋友极少的沈从文来说,解放区在他的印象中除了国民党官方报纸所污名化的“匪区”以外,很难获得什么具体的印象。复由于国民政府对中国共产党根据地消息的封锁,沈从文在西南联大几乎看不到关于中共方面的正面消息,他对于共产党的理解,不会超出这些所谓的“官方”新闻和胡适的见解。回到北平后,学运迭起的北京和动荡不安的环境,持续升高的物价所带来的生活上的困境,更是让沈从文对国共两党都产生了消极的判断,认为这是一场依靠武力来决定中国政治将来的争斗,此起彼伏的学运亦为这种政治斗争的产物。

1947年5月22日,沈从文、杨振声等北京大学教授31人联合发表宣言指责政府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现实,对学生运动一味压制而适得其反。该宣言最终收入北平学生运动史料时更名为《北京大学三十一教授发表宣言支持学运》(1947年5月23日),实际上北大教授并非是“支持”学生运动,而是反对政府对于学运强行压制的态度,并且反对任何胁制、鼓动并利用青年“制造学运”的行为。该宣言全文于5月27日刊载于南京出版的《世纪评论》杂志中,题名为《北京大学三十一教授对于最近学潮的态度》,宣言称:“罢课游行,以致荒废学业,自非我们所能赞同,但是青年学生自有不满政治现状的情绪,以纯洁的心地提出具体主张,殊不应乱予曲解,尤不应横加污蔑。他们绝不是受胁制玩弄供利用的工具,其行动亦不能认为是胁迫群众煽动暴乱的阴谋。”[11]1947年5月30日,沈从文在北大、清华两校教授一〇二人发表的《为反内战运动告学生与政府书》“一方面对于运动表示同情,但另一方面又感到事态险恶。”1948年4月上旬,沈从文在致秦晋的信中写道:“日来见报载,河北各地日感紧张,不知系声东击西,抑为企图五月左右在平津响响炮声,好配合学运,来个五月大游行、大活动?”[12]这些言论当中无不透露出沈从文在当时超然的态度以及他对中国共产党革命的隔膜,与此同时随着战争的热化,国民党政权空间下的报刊舆论已经表现出较为一致的倾向。1946年10月11日傅作义的军队攻占了张家口之后,国民党军队的强势进攻将共产党军队压缩在狭小的乡村空间中。陈诚在记者招待会上表示“我们当然欢迎用政治解决,如果万一非用军事不可,则三个月到五个月可以告一段落。”陈诚的讲话后来被《观察》杂志的编辑简化为醒目的标题“如用军事,三五月内可以告一段落。任何一条铁路,两星期内可以打通”[13]。在此种“信”大于“思”的现实政治下,沈从文隐忧于国运难愈加感到重申五四精神的紧迫和必要。

关于沈从文在抗战结束后的五四言说,袁洪权在《“五四”的不同想象与思想分野——1948年“五四”文艺节中的茅盾和沈从文》一文中曾经对茅盾和沈从文在1948年间的五四想象作了比较,该文认为“茅盾侧重文艺工作者的任务和五四的政治意义,显示出‘毛文体’、‘毛话语’对茅盾的潜在影响;沈从文侧重五四精神与文运的重建、五四学人与新北大人的思想探索,显示出作为思想者的沈从文的独特思考。”[14]在1948 天地玄黄之年,中国知识分子对五四的不同言说不仅反映了五四“思想革命”和“社会革命”阵营历史分化的延续,也同样成为导致文坛批判的重要因素。因此,可以说这一次对五四的集中言说和想象,映照了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分化历史,它同样呼应了后来李泽厚提出的“救亡”与“启蒙”的变奏论①实际上,李泽厚在论述中国现代思想史的两条路线时颇受黄日葵的观点启发。1923年,黄日葵很敏锐地从俄国历史中寻找到与北大思想阵营相似的分歧,他说五四后的阵营分化,非常像俄国赫尔岑(Alexander Herzen)和斯坦科维奇尼(Nicholas Stankevich)古拉·斯坦科维奇两个文化小组,他在《在中国近代思想史演进中的北大》一文中写道:“五四之后,除了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参加救亡——革命这条道路之外,另一条继续从事教育、科学、文化等工作的启蒙方面,也应该得到积极的评价”。参阅黄日葵:《在中国近代思想史演进中的北大》,《北大廿五周年纪念刊》(1923年12月17日出版),第43-53页。另:李泽厚著《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一书中对此文的注释是错误的。1987年初版中注释为“(黄日葵《在中国近代思想史演进中的北大》,见《北大廿五周年纪念刊》1927年12月17日。特引自彭明书第227页)。”其中“特引”应为“转引”,因繁体字“轉”与“特”形相近之故。而彭明在原著中给出的注释是:“《在中国近代思想史演进中的北大》。《北京大学廿五周年纪念刊》,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十七日。”参阅:彭明:《五四运动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27页。。在现代中国的政治伦理想象中,胡适试图建构的是一种基于个人的“个体责任伦理”的政治图景,而胡适最为担忧的现实问题是,青年作为此种“政治伦理”的承担者却往往因为“身体发育未全”“学问尚无根底”“意志尚未成熟”而容易走入歧途,不能承担干预政治的责任。因此思想之变化重于行动之进行,这是胡适之所以坚持“理性启蒙”的原因。1935年,胡适在《纪念“五四”》一文中深感五四所提倡的民主与科学精神在国民党政治之下的萎缩与变异,他在行文的结尾中引用了孙中山在1920年纪念五四的“结论”——“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而胡适本人对革命的理解更倾向于“思想的变化”,在1947年的《“五四”的第二十八周年》中,胡适亦坚持这个观点。沈从文作为胡适的追随者,他虽然试图用文学、人性来重造政治,但是根底上仍旧是一种个人责任伦理的政治观点。然而在现代中国有关“革命”的言说与想象中,在“毕其功于社会改造”还是“赖于思想之变化”这两个方面,激进派和保守派观点存在较大的分歧。以1948年的五四纪念为例,在当年的纪念文章中,坚持革命进化论的革命派表现出更为积极的一面。1948年夏衍在《“五四”二十九周年》一文中对“新民主主义”表示认同,因此他将五四主流价值和任务阐释为“反帝反封建”,他认为在1948年中国知识分子已经找到了一条完成“五四”反帝反封建的任务,并毫不避讳对战争的期待“我们认清了路,我们抓到了根,曙光已经在望,我们更需努力,我们觉得每一个能够参加这一个光辉的战役,能够目睹到中国人民自由解放的文化工作者,应该是幸福而值得自慰的。”[15]。邵荃麟在香港《群众》周报上发表《“五四”的历史意义》,在文章的开头他就批判了胡适将五四主流价值解释为“中国的文艺复兴”而忽视了“在帝国主义与封建势力长期奴役下中国人民的翻身要求”。在这篇纪念文章中,他力图将“五四”纳入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框架,将轰轰烈烈的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理解为自“五四”而来的新民主主义政治和文化运动的延续和推进,目下正朝着“彻底胜利”的方向发展。他说:“总之,无论在政治运动上或在文化运动上来说,我们只有从‘五四’与人民大众的关系上、‘五四’与世界革命与中国革命的关系上,才能真正认识到它真正历史意义的所在,也只有从这些关系上,才能认识到新民主主义的实质。”[16]茅盾在1948年发表的《知识分子的道路——为一九四八五四节而写》中也认为到了认“本质”的时候,文中着力批判了胡适等人借助思想革命建国的计划。他认为“新青年派”的右翼知识分子将五四“反帝反封建”的本质,退化到文学改革运动并嘲讽过河的“卒子”乃是为军阀献策之辈[17]。与左翼知识分子借助“五四”阐释“新民主主义革命道路”不同的,以“革命进化论”为建国提供新的思想资源时,沈从文在《“五四”二十九年》一文中虽然也借助“五四”阐释来为国运重造提供思想资源,但是他很明显地关注了社会中更多的现实问题,故而提出“民主徒具形式,科学尚不发达”的尖锐判断。同期的许德珩在《“五四”二十九周年》中与沈从文相似表现保守派知识分子对文化的愧疚,深感五四以来的“民主”和“科学”仍然“停滞在险阻艰难的途程中不能前进!”[18]为此,他号召青年们要以担当的精神把握时代、创造时代,完成五四应有的意义。

或许,沈从文的“文学重造政治”理想在战争的大背景下注定了其将被冷落的命运,他坚持从文学出发,来重新理解和建构“文学和政治”的关系,不仅很难得到知识界的支持也容易被误解为是对国民党政治的“帮闲”。自1946年开始沈从文的思想就不断受到质疑和批判,这种质疑和批判不仅来自郭沫若和砀民等左倾知识分子,也同样来自沈从文的学生。1946年高克奇在《斥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重造”论:读沈从文“一种新的文学观”后》中讥讽沈从文为“胡适第二”并且预言“沈从文将永远寂寞下去”[19]。1948年1月3日,就在“五四”纪念的前四个月,沈从文在《苏格拉底谈北平所需》中专门谈及内战时期的中国文化教育根底薄弱的病症“一面系哲学贫困,一面是政治万能”,大多数人热衷于后者导致党派有如佛道二教,结尾处又借苏格拉底之口谈到自己的重造国运的理想:“做梦则为哲学家,诗人,与疯汉三者所专利。然哲学家,诗人,疯汉复越来越少,不易找寻。社会现实既如此,余于诸君自亦深表同情。惟余于北大前后二校长以美育代宗教学说及动人做梦主张,则不免更多向往之心,因二人气质中,始终犹保留哲学者之睿思,与诗人之热情。对未来能有所憧憬,此另一种人常识与世故,于此故都中,究容易培育进步种子也。”[20]然而沈从文期待的那些“进步的种子”在动荡的现实中却很难培养,学生们开始不理解沈从文的思想,沈从文的课堂也常常出现“早退”现象。1948年8月9日,一位叫洪放的青年人在《燕京新闻》上发表了《沈从文先生堂上》一文,这篇文章在当年的9月3日被《新疆日报》转载。文中写道:“沈先生以十年来从事文学的经历为开场白,用绕运动场赛跑为譬喻,说三十年前和他一齐赛跑的作家有几千,很多都中途停下了,坚持到最后几圈的只有它和寥寥的几个,现在虽然没有人鼓掌和喝彩了,他仍旧要跑下去。”[21]这些话被学生们讥讽为“沈氏赛跑论”。文中还提到一件发生在课堂上的事,沈从文对学生说:“大批的人在死亡……我们既然留在这里就表示我们还不愿死,又怎么忍心鼓励旁人去死?……国家的改革可以不用战争的方式。”文中谈及沈从文在说这样的话时眼圈变红,话也哽咽了。一个学生在交上去的作文中回答他:“为正义的战争就免不了死亡,但这死亡是空前绝后的,这死亡将结束几千年来人吃人的无声的死亡,这死亡为明天的新中国铺了一条生路!”很显然这位学生的判断表明了当时大部分青年人对“社会革命”的期待,在民国国民教育整体水平低下[22]和国民政府政治腐败的现实面前,沈从文固守“思想革命”改造中国的路径,忽视了“社会革命”必要性,反映了他作为书生的思想局限。

1948年5月4日,就在沈从文写下《纪念五四》《五四与五四人》以及《“五四”二十九年》三篇文章极力呼吁“民主”与“科学”必须由“思”字出发才能挽救国运和文运之时,在前一天由南京青年学生们组织的“五四”二十九周年纪念大会上,沈从文已经被学生们作为“反动文艺家”而大加批判。1948年5月3日晚,“五四纪念文艺晚会”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学礼堂举行,据当时的报道有三四千的青年参加了这次晚会[23],他们在纪念会上将郭沫若于3月初发表的《斥反动文艺》改写成散文朗诵并以话剧的形式表现出来,由国立戏剧专科学校的学生表演。第一幕出场的即是扮演“桃红色”作家沈从文的角色,他对着代表“工”“农”“学”三个群体的演员及台下的观众说:“亲爱的读者,请你们不要再呻吟;饥饿,寒冷,用不着关心。让我们来赞美生命。让我们来分析女人的灵魂。我是沈从文,唱过文艺与抗战无关论。也曾反对作家从政。今天民族自杀的悲剧正在进行。我不能不大声疾呼——赶快放下武器。我已经参加了第三方面,正鼓吹着第四组织……”扮演“工农学”角色的学生们集体喊道:“滚你的,沈从文。滚回去写你的新式金瓶梅。你存心不良,想要软化我们的战斗精神。你是四大家族的走狗,你是地主阶级的弄臣,滚开,风流小生。”[24]这可能是《斥反动文艺》自香港发表之后第一次在国内的传播,恐怕也是远在北平的沈从文无法预知的事实。1949年随着解放战争的胜利,以“人民”为中心话语的政治得到了国人的拥护。沈从文经过一番“痛苦”的思考,开始尝试与此前“陌生”的政治和解,他在后来致丁玲的信中写道:“已尽了最大克制力,学习文件,联系自己。且凡事从大处看,学习忘去自己病中种种痛苦谵妄,有小小进步。即已深知中共实在凡事从大处看事情,在经营一个国家,不是对什么人特别过意不去。已深知个人由于用笔离群生活离群,转成个人幻念,涉于公,则多错误看法,近于病态而不健康:涉于私,即为致疯致辱因果。”[25]新中国建立后,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思想改造运动,沈从文在30年代努力构建的那个“湘西世界”以及40年代尽心致力的“文学重造国运”理想已经渐趋暗淡,他想极力守住他所经历的那段历史与现实,因为那里面有着他“抽象”的青春和梦想、信仰与希望,尽管也携带着天真的浪漫与执拗的偏见,在1949年之后都随着历史的长河远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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