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爱擦亮人生
2020-01-08王立世
王立世
三四客居太原一晚,我有事未能去和他聊诗。他让诗友郭卿转赠他的首部诗集《去年的风花雪月》,并给我发微信“以后有机会一定会面”。这“一定”让我感到人间春天般的温暖。从古至今,不少诗人喜欢写风花雪月,这倒没什么。写什么真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写。三四加了一个“去年”,诗味就大不一样了。我隐约感到他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一个物质时代的性情中人。我一直认为无情就无诗,能写出诗,不管质量高低,肯定是有情有义之人,我乐意与这样的人交心相处,即使远在天涯,也感觉近在身旁,灵魂的同频共震,会使一个人的幸福指数节节攀升。
三四是有文化情怀的人,有一定社会能量的人。他本名冯诗斌,父亲无意中给他起的这个名字中就有他钟爱的诗。这个笔名更是非同一般,原来出自著名小说家王十月的大手笔。这本诗集由王十月、鬼子、凡一平联袂推荐。种种迹象表明,三四的诗已经达到一定水平,但这种时尚的推荐似有狐假虎威的嫌疑。我这个人,向来不看重这些,说实话名人推荐的不一定就好,有时候是碍于情面,有时候是利益使然,出来捧一下场,说两句顺耳的好听话,但未必就是真心话。我必须用我的审美验证他的文本,说出我的认知。这既是对诗友负责,也是对诗歌的敬重。
三四写风花雪月,我认为写得最好的是风,写出各个季节和各种情态的风,内容丰富多彩,内涵挖掘得也比较深刻。既有客观逼真的描摹,又融入刻骨铭心的人生体悟。自然已经不是单纯的风景,而上升到人性的高度。我们先来欣赏一下他的《我是风》:
我是一缕柔和的风/不看你的颜色/不为炫耀自己/也从不卖弄/春天是我吹绿的/秋风愁白了我的头//请记住我的好/也请原谅我的坏
诗人写的风就是我,我就是风,风我合一,人与自然合一。风虽柔和,但有个性,有风范,用三个“不”表达得淋漓尽致。“春天是我吹绿的”,一点不假,洋溢着自信。“秋风愁白了我的头”,直接转换到写人。至于原因,诗人不着一字,留给读者去想象。结尾这两句,既有普希金的抒情味道,又具辩证思维。诗人在情感表达上容易偏激,三四却显示了自己的理性,这是一个诗人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请记住我的好”与第一节的内容紧紧呼应。“也请原谅我的坏”虽真诚,从诗中却找不到相应的内容,连坏的影子也看不到,但不等于不存在,这就是我们经常讲得审美空间。诗人只写好不写坏,是不是有失偏颇?我觉得不是,诗人的主观能动性在于释放正能量,突出美好的一面,同时点出不好的一面让人反思,言已尽而意无穷,布局的详略安排体现出一位诗人的情怀和境界。
三四写花虽不多,但也很有特色。《不要告诉春天》像忧伤的小夜曲,飘落在天涯羁旅者的心头。诗人写的是“流浪的花”,有意忽略了花开的美,强调的是飘零之苦,这与一般写花的诗就有了质的区别。而且从落花又延伸到落叶,虽然主角发生了变化,但流浪的主题没有变。这些厚实的铺垫,是曲折人生的隐喻。结尾“受尽煎熬冷眼/也要坚毅地走在大路上”,不愧为柳暗花明之笔,从中可以感悟到诗人不屈的精神和宏大的志向。这首诗每节都以“不要告诉春天”与题目相呼应,回环往复,强化了“坚毅”这一可贵的精神品质。
诗人第三部分命名为“燃烧的雪”,很能刺激读者的阅读兴趣,遗憾的是只读到一首《陪你一起看雪》,而且也缺乏燃燒的激情。第四部分“旧时的月”,也没有读到三四眼中的月与别的月有何不同。雪与月写得缺乏特色,读得一点也不过瘾,幸好诗人用另一些优质的文本弥补了这些欠缺,给我带来另外的惊喜。
三四有三首不是写风花雪月的诗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第一首是《坐在我左前方的姑娘》,写诗人与作家鬼子在咸阳机场邂逅一位美女:“你的出现/为候机室的玻璃/镀上一层金辉”。现场感很强,联想很巧妙,折射出美女耀眼的光芒。“我的心跳加快/瞬间心怀鬼胎”。“心跳加快”真实可信,在文学作品中这样的描写较多。“瞬间心怀鬼胎”,谁没有这样的时刻,但多数人表现得道貌岸然,没有几人敢这样下笔。也许你会说三四是当代的登徒子,但我要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贬义褒用,余味不绝。我们再看看鬼子:“停住了抖动的双腿/扶了扶眼镜/甩了甩不羁的长发/装作目不斜视/一本正经”,一副知识分子的儒雅做派。诗人对朋友的观察入木三分,其敏锐性可见一斑。三四把一个姑娘的美写绝了,他不正面写,而是从侧面着眼,还对比着写,虽没写一个美字,但美得无法言说。现在好多诗就坏在装上,三四的真让人感佩不已。第二首是《柴门山居》,这首诗借鉴马致远《天净沙》客观冷静的笔法写山居,“推开柴扉/青砖青瓦、石磨石臼、石凳石椅/石槽石雕、瓷瓶、陶罐/木耙木犁、木桶、铁锹/扁担、斗笠……”。诸物不言,情感不露,如世外桃源一样令人心驰神往,一种古老的宁静与世俗的喧嚣形成鲜明的对比,返璞归真的精神追求尽在其中。第三首是《“鬼子”赠我一只鸟》。这首诗属于叙事诗,不是平铺直叙,写得一波三折,诗意盎然。开头写到:“‘鬼子是我的好朋友/从来很少送礼/我也不送他/他也不送我/这样好/我不欠他/他不欠我”。题目是赠鸟,一开头就写不送礼,反其道而行之,这是一种反衬的笔法,不是故弄虚弦,既彰显君子之交、文人情怀,又让我们感觉到这个突如其来的礼一定不同寻常,充满很大的期待。诗人为了迎接这个礼,从鸟笼到鸟食,做了精心准备:“我一定/好好喂养/要用比养女儿孩子/多几百倍的精力来悉心照料/聘请最高级的/鸟专家作贴身医生”。爱鸟甚过爱人,氛围渲染到极致,情绪达到高潮时,结果等来一只纸上的鸟。虽然前功尽弃,但并无遗憾,更没有失望。这与求人办事送礼截然不同,体现一种精神和友谊,这样的礼不是更有价值和意义吗?整首诗张驰有度,又跌宕起伏,显示出诗人驾驭题材游刃有余的能力。
从上面分析可以看到,三四善于从自然或日常生活中捕捉诗意。他不摆架子,不唱高调,不说大话。他确有一双诗人的慧眼,总能从庸常中发现新美。他喜欢从小处着眼,但往往是小中见大,把平凡的事写得不平凡,从中能挖掘出精髓要义。他有一颗诗人的心,总是用澎湃的激情拥抱生活,对人间万物充满深情和大爱。他的真诚真情,使他的诗获得鲜活的生命和感人的力量。他有诗人丰富的想象力,常常是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他的诗几乎都是用口语写成,如行云流水一般,不是疙疙瘩瘩、晦涩难懂的那类。内容上向善向美,积极健康,体现出时代明媚的一面,当然他也不回避生活复杂的另一面。《那一天》与《那一夜》,都是瞬间的感受,前者纯净唯美,后者疑云陡生。在《那一天》中写到:“那一天/只因为多看了你一眼/发现你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天空”,“最小的天空”充满柔情和爱恋。《那一夜》写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你疑心/我与月亮有爱情/我却怀疑/你与星星有约会”。爱情不会风平浪静,这么敏感的内容诗人写得如此含蓄浪漫,但不无对情感生活的庄严反思。在《牵挂远方》中写到:“出行/把牵挂和爱/与行李一起打包”,写得温婉温馨,充满人性之美。《玫瑰是一首不老的歌》,以时间为轴,借助玫瑰写出不一样的人生感悟。在《遥远的风》中写落叶“是否依然/藏着一树的秘密”,一扫萧瑟之气,可以说没有人这么想过这么写过。在《白发漫头》中写到:“登高/同云朵一起/在天上跑/快乐是你我/梦的衣裳”。感觉、节奏、情感如此和谐统一,大有苏轼“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放不羁。在《我想我是云》中写到:“你不是云/为何风起云涌/你不是海/为何无风起浪”。通过反问,问出了新时代改革图强的主旋律。《声明》别具一格:“我也申明/拒绝/给上司鼓掌/偶尔/双手合拢鼓掌/目的也只是/为了给两只手锻炼身体”。当鼓掌逐渐变成一种形式或仪式时,诗人的申明表达了对无原则鼓掌的反感,但偶尔的鼓掌正是无奈的体现。诗人又说是为了锻炼身体,似在狡辩,有点滑稽,加剧了挣扎中的悲剧色彩,可以看成是一出悲喜剧。在《用秤称着未来》中写失学少年因父母卧病,在烈日寒风里卖水果,“一边称着父母的健康/一边称着自己的未来”,对弱势群体的关注流露出内心的悲悯。三四的一些诗颇有哲理:如在《格鲁吉亚没有风景》中写到:“格鲁吉亚,没有风景/只有风情”。在《人生杂感》中写到:“圆满的日子屈指可数/也像一朵浪花/抓牢的没几人”。在《火葬场》中写到:“人类就是这样奇怪/自欺欺人/谎言/总是说给无耻者和逝者听的”等等,启迪读者对人生社会进行深度思考。所举这些诗句,都是三四自己的观察,自己的发现,自己的体悟,原创性比较强,与别人重叠得较少,体现了诗人独特的创作个性,发展下去就会形成风格。一个写作者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说一千道一万都毫无用处。
读到这些文本,我对王十月、鬼子、凡一平联袂推荐由怀疑转为信任,可以肯定地说三四的诗值得一读。我不敢轻率地说三四的诗在当代诗歌中如何如何,但我敢实事求是地说,在短短两年内能写到这个程度这个水平绝非轻而易举,类似的话我在论述何壮远的诗歌时也讲过。在喧嚣的物质时代,诗歌被冷落被边缘化,三四为什么对诗歌如此执迷不悟呢?读到他后记中的一段话才恍然大悟:“步入诗歌的伊甸园,内心变得越来越纯粹,纯粹得容不下一丝一毫的假。纯真的、简单的才是幸福的,纯粹地活在当下,是我几十年来一如既往的理想”。这是做人的精神境界,是修煉的结果。三四在诗歌创作上能取得如此成绩,与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幸福观密切相关。如果一个人身陷物欲而不能自拔,那还只是处在低级的生存阶段。三四追求的是精神,在众多途径中选择了诗歌,并写出了一些大家认可的作品,他一定是幸福的快乐的,这种幸福快乐是物质无法替代的。如果从艺术的高标准来审视,三四的诗确是参差不齐。当然一个诗人不可能每首诗都写得成功,优秀的诗人也写有很多败作,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一个写作时间如此短暂的诗人。如果一个诗人长期写不出一首像样的诗,说明他与诗无缘,恐怕再努力也无济于事。三四与诗有缘,但依然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我认为除保留自身的优势外,最重要的是摆脱别人对自己的影响。初学写作时模仿是必要的,也是难免的,如果长时间不能从别人的影子中走出来,那就不能成为自己,只能活在别人的语言、情感、意象中,对写作者而言这是致命的。三四属于有生活经验的诗人,不像某些学院派诗人冰冷的作品缺乏浓郁的生活气息,但生活还不等于诗,生活的真实不等于艺术的真实,需要发现、提炼、升华。没有独特的发现,美就不会光临。没有舍的取只能是石头难成美玉,写作最忌讳芝麻西瓜一把抓。没有思想的烛照,只能是情感的侏儒。辛波斯卡说:“在诗歌语言中,每一个词语都被权衡”。诗歌对语言的要求明显高于其它文体,除了形象准确传神外,要有弹性和张力,多一些言外之义审美空间才可能变得广阔深邃。情感的充沛使诗意葱茏,但毫无节制就会冲垮诗歌的美学堤岸。在这些方面三四或多或少都存在一些问题。陆辉艳在《从自然之景到心灵之境》一文中对三四的诗歌创作一针见血地指出:“如何让自己的语言具备想象经验,脱离表象的事物和事件陈列而被抽象和提纯,拓展诗歌的空间和能指,增强文本自觉意识,在内容与外在结构上更具有层次感,从而获得诗性的张力和爆发力等问题,或许正是诗人今后书写的路径与方向”。我完全赞同这些建设性的良言,也期待三四沿着这个路径与方向,走得更好一点更远一些。到那时,我再为兄弟举杯祝贺。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