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与熊的恩怨
2020-01-08达隆东智
达隆东智
那个黑漆漆弥漫着雪花的夜晚,我的表哥忧心忡忡地说,那只老掉牙的黑色熊,打着响鼻笨头笨脑地闯进伙房,呼哧呼哧偷吃他的炒面,撞到了铁皮炉子。它糟透了,把骒马扒了一掌,就悄悄地溜走了。它经常这样打响鼻来,呼哧呼哧喘粗气,偶尔吼一声,扒拉一阵地皮就走开,可他始终没有见过它的模样。人都说,熊可怕得很,可他一点都不怕。也许,这是他对熊的一种敬畏和认可。
其实,熊和人只隔着一道山梁,虽说,熊走熊的路,人逛人的道,可有一点十分肯定,那就是人与熊灵犀相通。虽然,熊和人在林窝里撞上后,它呲牙咧嘴地盯着你的脸,可它与你是无缘无仇,其实它最怕撞上人,更怕人那张通红的脸。老人常说,当你碰到熊的时候,千万别慌张,不能立马躲开它的视线逃跑,要稳住它,压低它的火气,不让它瞬间发起攻击,要和它慢慢周旋,仔细盯紧它毛茸茸的脸。它最怕人脸红的那个凶相,和人撞到一起,它的攻击目标往往是人脸,要么一掌把人头拧断,要么一掌撕碎人的面孔,多么惊险和可怕。你若装着胆,盯紧它的毛脸,它就会用黄澄澄的眼睛盯着你,盯得困了,就扒拉一阵雪,刨一刨地上的土,然后慢慢走开,这是熊的秉性所在。
熊怕人的两只脚,旧时人没鞋穿,用烂牛皮裹脚,脚趾赤裸裸的,让它看着毛骨悚然。不知情的孩子说,在山梁后的柏树洼地有旱獭的芳草地,可能有野人的踪迹,比人脚印大,可没有脚后跟。那其实是熊的后掌印,跟人确实有点相似。我父亲说过,熊的前腿短后肢长,下坡时头皮耷拉在眼睛上,跑起来看不清地下的路。人撞到熊时,有逃脱的机会就不要放过,尽量往下坡跑,下坡它前腿短跟不上你,上坡它可跑的比狼快,一不谨慎,就被它扒到掌心里,撕成个八片子。
熊也许生活在一座山脊背后的土窝窝里,也许隐藏在一片茂密的丛林中。熊即使和人有过节,那也是人招惹它,撞到它臭烘烘的窝里,或猛然在山尖上相遇,或偶尔撞到熊捕猎的地方。熊与人发生冲突,是在所难免的。不过,熊对畜群的威胁几乎是微乎其微。它路过牧人的圈滩,为解饥饿之急,偶尔捕杀一次,只扒拉一两只,可从不就地猎食,而是撕扯到窝地后,喂崽子或单独吞食,不像狼厮杀得一塌糊涂。
我与三个妹妹常到山坡上采集山药,山坡下的柏树洼里长满大黄,翠绿的嫩叶盛开着。那时,我们是满草地撒野的毛头孩子,多半是好奇地逛一逛山林,有时也挖一挖山药,挣两个买鞋和糖瓜的钱。父母硬是不让我们去林子,他们担心我们被熊撕成个肉渣。
一天早晨,我们偷偷从营盘的坡下溜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到柏树洼里。满坡的大黄杆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不到一会儿功夫,我们就挖了一大摞,拨开皮吱吱啃起藤叶,柔嫩的酸味直呛鼻。我们吃着突然发现,身边的洼里挖着一个个土窝窝,又铺倒着一地大黄杆,翠绿的叶子被踩得不成样子,土窝里清晰显出了踪迹。也像狼,倒像人脚掌印,可比人的脚印大得多,踩着踩着没了脚后跟似的。我有点奇怪,莫非这个柏树洼里有野人。三个妹妹呆头呆脑刨着土里的大黄,嘴里不停嚼着藤叶,风里传来她们咯咯的笑声。突然,离我们不远的树洼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藤叶在风中摇摇摆摆,又哗啦啦地翻到,像一股呼呼的风在洼地里吹响。翠绿的嫩叶当中,像有人在刨挖大黄,我有点茫然和害怕。那时,我居然不知道自己和熊一起刨挖大黄。我吃着嫩嫩的藤叶,呛着一口口的风,没有嗅到血气和熊那股从腋窝里散发的狐臭。一阵风掠过后,那个呼哧呼哧的声音渐渐远去,风中传来一阵响鼻声。当时,我不知道熊就在我们旁边扒拉着一根根大黄杆,没成熊的口下肉真是幸运儿。我迅速带三个妹妹躲到一边,悄悄从树洼里溜走,径直地往回赶路。那一路毛骨悚然,头发好像一根一根立起,浑身湿透,胆战心惊。回到家里,我们被父亲指着鼻子痛骂了一顿,算是长了一点点记性,以后,打死都不肯去那片茂密的柏树洼了。
腾格里山雄踞的一只只黑色熊,是受了林窝伐木声的震动后,被运木头的集采机吓跑的,不能怨山里的猎手,也不能怨畜群繁殖。这个罪名不知多少次栽在牧民头上,让人心里不由得来气。表哥说过,那一只黑茸茸的熊,被伐木和集采机的呼呼声吓跑后,再也没出现过,连个踪影都见不到。我怕它们真的回不来,在腾格里山绝迹。可万万没想到,山林空荡荡的连一只乌鸦都飞不出时,熊居然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我们身边,悄悄扒拉走一两只绵羊,被人们误认为是被雪豹叼走。
在腾格里山居住的乃曼人营地里,确实来过几只熊,猎手们悄悄跟踪过,是循着它们的踪迹去的,一共有三只,后来再也没见到它们的影子。它们好像各走各的道,互不理睬,没有一起聚住和嚼食。表哥说了,那几片红的像血一样的皂荚林,足有十年是空荡荡的,没有被采果和刨挖的痕迹。沟壑底几处旱獭洞荡然无存,熊连碰都没碰过。可有一天,他拿着望远镜爬上雪碧梁后,从模糊的镜头里隐约看出一丝被刨挖的痕迹。黑色熊确实来过那里,好像是路过,匆匆在皂荚林里停留了一会儿,把路边的枝丫撕到地下,拨到嘴里食了一阵果枝,在树下打了一个滚儿走的,熊的齿牙印留在木头上。那些印迹是表哥从镜头里看到的,他认定,只有熊才有这么胆大的走来走去,去无踪来无影。听到消息的人都一个个吓破了胆,浑身渗出汗,一个个避开皂荚林溜走了。
腾格里山的那三只熊是独立不羁的,带有浩然之气,在夜半与黄昏,呼哧呼哧穿过山野,打着惊天的响鼻,在牧人的宿营地边停留一阵,又噗嗤惊动了圈里的畜群,在黑魆魆的夜空里消失。这些只是从踩踏的踪迹猜测的。年轻猎人出于好奇,急着性子寻找熊,模仿它走路的那个凶相,模仿熊“嗷——嗷”吼出的嗓音,差点让老辈们笑掉大牙。
那一次,我们乃曼人的一个老乡,在寻找几头牛犊的途中,听到了熊“嗷——嗷”的吼声。那一声他听得真切,是在离他不远的柏树洼里吼的。他从风里嗅到了一股血气和臭味,还听到熊的响鼻声。突然,咔嚓一声巨响,一棵柏树被推倒,风中飘起一丝碎柴片。熊又“嗷——嗷”吼了两声,声音从柏树轰到的方向传来,向他不停地逼近,路边的枝丫咔嚓响开,像风呼呼吹起路两边的柳树枝,一股腥臊的热气直呛鼻。他嗖地转身往下坡跑去,后面忽然掠起一股声音,那吼声在离他不远的柳柴里。他在慌乱中打了一个趔趄,从土窝窝里迅速爬起,眼疾手快地往下奔去。突然,前面的路好像断了层,他被一团柳柴绊倒,咔嚓一声,他掉进石崖里,翻了几个巴郎,又摔倒在石阶上。他只见底下是几十丈高的石壁,屁股底下冷飕飕吹着一股风。他知道,他掉进石壁的半腰里,再无路可走。只能等熊跳进来吞食。可抬头一看,那只熊在石崖上的一棵树背后使劲吼着,黑茸茸的毛片从枝丫缝里透出,泛着黑亮的光泽。它不断扒着树上的一根根枝丫,呼哧呼哧喘粗气,从树梢上喷出一股股白气。他和熊就这么对峙了一天,熊始终没有露面。他一直蹲在石壁里,直到天黑也没有看清熊的影子,可他一口认定,那一声一声从枝丫里发出的吼声,一定是熊嘶哑地向他挑衅、向他发出攻击的信号。夜幕降临后,熊无奈地发出一声声吼叫,放弃了对他的攻击,从枝丫底下慢慢离开。
腾格里山真的不堪一击的时候,熊居然悄悄回来了。熊没有遗弃属于它的林窝。声嘶力竭的牧人熬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遗憾的是熊一直未能露身,不让他们仔细瞧一眼。它或许在芳草地寻食咆哮,打着惊天的响鼻,或刨挖直立行走的旱獭,或在那片血红的皂荚树下打滚儿。又咔嚓扒着枝丫,食冻凝的果枝,不停地發出一声一声吼叫。畜群和牧人胆战心惊,一个个从旁边溜走。唉!腾格里山的黑色熊为何不露一丝影子,却一次又一次暗藏杀机,让牧人担惊受怕地想会会它,又怕被它撕得粉身碎骨,不留一丝痕迹。
后来,牧人们一次又一次的跟踪追击,验证了熊的存在。腾格里山是乃曼人的居住地,黑色熊居然在出没,证实了牧人心灵的感触。他们能感触到熊的存在,像大自然的风一样,吹化心中的郁闷和忧虑。他们记忆犹新,和熊隔着一道山梁呼吸的感觉,随时随地能嗅出一丝血气和臭味的经历,能随时看到熊在枝丫缝里喷着一股一股白气,像雾气一样笼罩着他们。那一次次像风掠过牧人的宿营地,捕杀一两只绵羊,进入帐篷和伙房,偷吃面粉之类食物的痕迹,都刻骨铭心的留在牧人记忆中。那个来自林窝的一声声吼叫,震撼了风烛残年的老者,他们一刻也不会忘记,腾格里的苍熊是独立不羁的,是与生俱来的,是与腾格里山的一草一木融为一体的。熊定能一宿一宿伴他们度过声嘶力竭的残生,直到呛着一口又一口的风咽气。
——选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