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中国的媒介图景及其传播学表述
——兼评《进城:传播学视野下的新生代农民工》
2020-01-08张波
张 波
20 世纪90 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我国社会利益格局发生了深刻调整,社会阶层不断分化重组,贫富差距逐渐拉大,并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底层群体[1-2],他们包含了“总是受苦的农民”、“夹缝中生存的农民工”和“改革中被分化的工人”[3]。 底层群体不仅仅在经济社会地位上处于弱势,他们的生存权益也更容易受到侵害,更为关键的是生存权益最容易受损的他们往往却最没有办法去维护自己的权益,这就构成了一幅矛盾的底层中国图景:一方面他们缺乏存在感,他们被代言、被安排、被叙说,成为被主流社会和精英群体凝视的“他者”;另一方面他们又在以各种常规或非常规手段对利益受损的生存现实进行抗争,一旦他们成功爆发出自己的声音,往往就会凸现出极强的群体存在感。 无论怎样,底层中国是不容易忽视的存在,这不仅仅是因为底层群体的存在会带来潜在的社会不稳定,更在于社会在发展过程中应体现出最起码的转型正义,因此底层群体在中国研究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并涌现出了郭于华《倾听底层》、于建嵘《底层立场》、刘旭《底层叙述》等有影响力的学术著作。 相较于这些社会学、政治学、文学等学科的研究来说,虽然底层群体在传播学学科内也得到了一定的关注,但无论是成果的数量还是影响力远远不能和其它学科相比。 《进城:传播学视野下的新生代农民工》(以下简称《进城》)一书的出版,以近二十年来逐渐登上历史舞台的新生代农民工这一新底层群体为研究对象,试图回答这样一个根本的问题,即媒介在底层群体日常生活世界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底层群体如何在社会边缘与大众传媒、新媒介、人际网络和组织系统进行互动,以及传播学该如何来表述底层群体的一系列传播实践呢? 对于这一系列问题的回答,关系到传播学能否就重大社会现实发声、能否在时代命题表述中平等地和其它学科展开对话,意义深远。
一、媒介化社会:底层中国观察不可忽视的时代背景
观察底层中国可以从很多学科视角出发,如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学、教育学,但囿于各自学科视野的局限,底层社会的传播生态、底层群体的一系列传播实践在既有底层研究中并没有得到足够关注,这种研究上的薄弱与大众传媒和新媒介在现实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并不相符。 新世纪以来,随着互联网、智能手机等信息传播技术(ICTs)的普及,我们日益进入到一个媒介化的社会,所谓媒介化即是指“媒介的效力开始渗透到曾经与之相分离的领域,并且以自身的逻辑改变这一领域既有的系统规则,使之不得不适应‘媒介逻辑’的过程”[4],在伦德比(Knut Lundby)、夏瓦德(Stig Hjarvard)、舒尔兹(Winfried Schulz)、克罗茨(Friedrich Krotz)、赫普(Andreas Hepp)等学者的努力下,媒介化已经发展成为了一个基本完备的、拥有文化/物质/制度三种视角的理论传统[5]。 和贝尔(Daniel Bell)的“后工业社会(信息社会)”、卡斯特(Manuel Castells)的“网络社会”、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的“数字化生存”等概念一样,媒介化社会也是对媒介在当代社会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的一种理论概括,随着媒介化社会的不断成型,在今天“媒介已经成为很多人生活常规及仪式的一部分,媒介已经不单纯是实现某些实际功能比如信息和娱乐的工具,它们逐渐发展为一个完整的体验环境”[6]5,我们已经很难再忽视媒介在底层中国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发挥的作用。
与此同时,以贫困农民、农民工和城市下岗工人为代表的底层群体内部也发生了代际分化,并形成了以新生代农民工、大学生“蚁族”为代表的新底层群体。 相对于传统底层群体而言,新底层群体的构成则更为复杂,具有文化程度相对较高、价值取向多元、自我期望值高、利益诉求表达强烈等不同于传统底层群体的特点[7]。 作为伴随着互联网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新底层群体对于媒介化社会的感受要比父辈深刻得多:如果说信息传播技术在传统底层群体的日常生活世界中是“悬浮”的,它们更多地作为一种工具而存在;那么对新底层群体来说,以互联网、智能手机为代表的一系列信息传播技术已经深深嵌入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世界中,它们具有了超越工具以外的意义,它们连接的不仅仅是白天与黑夜、此地与彼处以及自我与他人,更是连接了城市和乡村、全球和地方以及过去和未来。 对新底层群体来说,媒介化社会并非外在于自身的、不可触摸的宏观时代背景,而是作为一种元逻辑深度介入到他们的微观日常生活实践中;借助于一系列中低端信息传播技术,新底层群体发展出了许多与主流社会不同的新媒体传播实践,这些新媒体传播实践连同新底层群体与大众传媒、人际网络、组织系统的互动一起,是我们理解底层中国的重要维度。
当下,底层中国的发展趋势已愈发明朗:一方面对底层社会来说,传播生态是“底层社会生态系统中最敏感、复杂的生态之一,它是草根现实生活和心理体验的重要场域”,随着“媒介社会影响力的与日俱增和社会转型的不断深入,底层社会的传播生态正发生着巨大的变迁”[8];另一方面,随着底层社会的代际分化以及新底层群体的崛起,底层群体日常生活世界中的传播实践也发生了更为深刻的变化,互联网、智能手机等新型信息传播技术早已参与到对日常生活的深度形塑当中,底层群体与大众传媒、人际网络、组织系统等不同形态媒介的互动也变得愈加复杂。 这两股趋势交织在一起,在底层群体日常生活世界中展现出怎样的一幅媒介图景出来呢? 三言两语可能很难说清,但不管底层中国的媒介图景是波澜壮阔还是风平浪静,对其进行全景式描绘、书写和解读是我国传播研究者义不容辞的责任,因为“作为一个学科,不在时代重大主题的讨论中占有一席之地,不关注人民的当代困境和未来方向,而是沉浸在狭小的媒介中心主义的新方法、新技术和新理论中,就很难在这个时代塑造学科的主体性,并与其他学科平等对话”[9]。 因此,《进城》一书以新生代农民工群体为研究对象,从媒介视角出发去观察底层中国就显得颇有些意味,它至少可以视作传播学试图关注重大社会现实问题、同其它社会科学学科展开对话并尝试融入主流学术话语体系的某种努力。
二、在“无声的底层”和“发声的底层”之外:底层中国的媒介图景变幻
从媒介化社会的时代背景出发,我们可以看到怎样的底层中国图景呢?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因为观察底层群体的立场不同,看到的底层中国图景也就不一样。 在传播学研究里,通常有两种底层研究范式:一是“关注底层”范式,底层是被关注的对象,其行为主体是知识分子,底层更多地被作为“问题”而表述;一是“底层发声”范式,发声的主体从知识分子转到底层人民,表达权被还给底层,底层发出自己的声音[10]。 这两种范式构成了传播学观察底层中国的基本立场,并产生出了一批代表性成果。
在“关注底层”范式中,研究者们尤为关心媒介与底层群体之间呈现与被呈现的关系,许向东[10]、李红艳[11]等通过对大众传媒底层群体报道的内容分析、文本分析,指出大众传媒往往采取单一化、脸谱化、定型化的模式去建构底层群体的媒介形象。 不少研究者进一步从文本分析、符号学分析、叙事分析等方法入手,揭示了底层群体在媒介呈现中的弱势状态,并对底层群体的媒介排斥、媒介偏见、媒介歧视、媒介话语权受限等传播现象进行批判[12]。 除此之外,便是运用问卷调查这一典型定量方法来研究现代媒介在底层群体中的影响力,进而论证媒介强大的传播效果,如方晓红[13]、郑素侠[13]对底层群体的媒介接触与使用、媒介素养现状展开了调查,陶建杰[14]对大众传媒在底层群体观念认知、态度情感和生活行为等方面的影响进行了揭示,尽管研究者们并没有将底层群体主动视为“问题”,不过在媒介传播效果的强力裹挟下,这一群体几乎是等着被媒介去影响的无所作为者。 总的来看,在这一范式中,关注底层群体的媒介形象、媒介话语权,一般多暗含了对底层群体的“问题”想象,究其本质“关注的目的或在于保持社会稳定以促进经济发展,或在于体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或者是以保护者的视角来看待社会弱者”[15]。 而媒介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作为“一项技术管理工具和一种可能的问题解决方案”,它在减少底层群体的失业、贫困、犯罪等社会问题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影响[16]。 尽管部分研究者对底层群体在媒介象征秩序中的不平等地位现状有所批判,不过仍然没有看到底层群体的主体性和能动性,事实上它反而从另一个侧面巩固了人们对于底层群体的弱势认知。
21 世纪以来随着信息传播技术的广泛渗透,底层群体开始越来越多地主动使用新媒体进行自我赋权,“底层发声”范式在传播学底层研究里逐渐崛起。 这一范式多采取深度访谈、实地调查、网络民族志、行动研究等质化研究方法,关注信息传播技术在底层群体集体行动中的作用,底层群体如何利用信息传播技术来表达利益诉求并进行自我赋权,并关注在这个过程中底层群体身上体现出来的主体建构性[17-18]。 和“关注底层”范式相比,“底层发声”范式注意到了底层群体身上的主体性和能动性,这使得研究的整体基调少了些大声疾呼和忧心忡忡,多了一些对未来仍抱有希望的亮色。 但问题在于这一范式的背后,依然暗含着精英群体和底层群体的二元对立,采取“底层发声”范式的大多数传播学底层研究,有意无意地导向了一种“抗争性传播”的研究路径,关注的重点也在于底层群体如何运用各种各样的媒介技术手段来维护自身的政治或经济权益,这当然触及到了底层群体的部分生活现实,并且使得研究富有人文关怀,不过却也使得底层视角的应用局限在底层群体维权实践、底层群体抗争性事件这一狭窄的领域。 事实上“社会底层群体的行为逻辑往往并不能简单归因于政治追求或经济驱动,而是受到具体生活情境和社会关系网络等各方面因素的制约和影响,其行为所遵从的毋宁说是政治或经济理性,实则是基于具体日常生活实践的生活理性”[19],随着改革开放进入深水区,在底层群体内部发生代际更新的背景下,对于今天以80 后、90后为主体的新底层群体来说,他们关注的与其说是生死攸关的生存政治,倒不如说是关注自我认同和未来发展的生活政治,因此以抗争性传播为主要表现的“底层发声”范式不足以概括今天底层群体的一系列日常生活实践,在剑拔弩张的抗争性传播实践之外,底层群体身上还存在着大量与抗争无关的日常传播实践。
应该说无论是哪种研究立场,都能够看到底层中国媒介图景的一部分,“关注底层”范式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受限于既有社会结构和传播格局中不能动弹的“无声”底层,这一群体命运悲惨、经历坎坷、前途堪忧,迫切需要全社会来加以关注;“底层发声”范式我们看到的是富有灵活性和实践弹性的底层行动者,他们利用信息传播技术为自我赋权并对不公正的社会秩序进行抗争,这一群体的“发声”让我们看到了他们改善自身生活机会的可能。 在此之外,《进城》为我们提供了观察底层中国的另一种可能,①关心底层群体的日常媒介体验而非特定状态下的抗争性传播,除了《进城》一书外,较有影响力的研究还有《信息时代的世界工厂:新工人阶级的网络社会》(邱林川,2013)、《流动的家园:“攸县的哥村”社区传播与身份共同体研究》(丁未,2014)、《边缘身份融入:符号与传播——基于新生代农民工的社会调查》(袁靖华,2015)等著作。 限于篇幅,这里不再展开一一论述。它并非单纯着眼于底层群体在利益受损时的抗争性传播,而是更为关注底层群体日复一日的媒介体验,因此它关心的是底层群体在日常生活实践中如何经由媒介去赋予自己的生活以意义;它一方面延续了“底层发声”范式对底层群体主体性和能动性的关注,另一方面又摆脱了“底层发声”范式过于强调抗争性传播的局限,展现了底层声音更为日常和生活化的那一面。 在《进城》一书里,我们可以看到新生代农民工群体在日常生活中,广泛借助于以大众传媒和新媒介为主的多种传播实践,去扩展社会关系网络、获取社会资源、积累文化资本、建构集体记忆、再造身份认同的城市生活图景。 这是一种以默认诸多加诸于己身的结构性限制为前提、充分体现农民工群体自身创造性、服务于“过日子”这一生活哲学的传播实践活动。 所谓“过日子”,是以家庭背景展开的出生、成长、成家、立业、生子、教子、养老、送终、年老、寿终等环节,即一个人走完一辈子的过程[20]32。 “过日子”以及“过日子”逻辑虽然于家庭生活中酝酿产生,却不仅仅止步于家庭[21]。 如果说老一代农民工对于“过日子”的想象停留在农村,他们在城市里过的不是日子;那么对于乡土观念不再固执的新生代农民工来说,城市里的生活尽管在就业、住房、医疗、教育、社会福利等领域存在着许多结构性难题,但他们仍将“过日子”的想象落地在城市,这是一个包括了租房落地、面试求职、出行通勤、上班下班、跳槽搬家、人际交往、逛街吃饭、娱乐休闲、学习充电等环节的生活过程。 新生代农民工并不像父辈那样把“过日子”挂在口上,但他们的生活实践的确刻下了“过日子”的烙印,无论未来怎样、能否在城市定居,他们人生经历中的早中期阶段终归要在城市而不是农村里“过日子”,并且他们盼望在城市过上“好日子”,正是这种“过日子”的生活逻辑,驱动着他们去努力把握自己在城市里的各种传播实践。
为描绘出新生代农民工群体这样一幅“过日子”的媒介图景,《进城》一书“朝向底层”,借助于质化研究方法的运用以及“流动式跟踪调查”[22]13,将日常生活实践带回了传播学底层研究的中心,因为底层社会的日常运作“并不仅仅嵌入于总体性安排的支配之中,而是与普通民众日复一日的喜怒哀乐、轮回如常的生老病死等生活体验和生命历程杂糅在一起的”[23]。 立足于民营经济发达、外来务工人口众多的长三角地区,《进城》一书通过历时五年的田野调查,在工作地点、聚居区域、公共场所、消费空间、虚拟网络世界等自然情境下,运用深度访谈、参与式观察、实物搜集等多种资料收集方法,获取了五百多个深访个案。 在《进城》一书的个案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新生代农民工群体是一群在城市里努力“过日子”的人,人生地不熟就努力认识各种各样的人,遭遇信息壁垒就发展出各式解锁技能和“翻墙”手段,为了职业更有前途就通过媒介努力学习充电,等等;他们借助媒介去完善自己的人生规划,通过各种消费实践去反抗媒介对他们的刻板印象书写,并就地取材利用各种媒介丰富自己的闲暇生活……过日子永远是“人们的个体努力与外在命运的博弈过程;而且,这种博弈的结果又会不断变成新的命运,影响到以后的生活”[22]38。 尽管生活中存在着许多结构性困境,但新生代农民工群体的城市生活实践并不必然表现为冲突、紧张和抗争,他们仍然主导着自己的生活,那种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生活态度,展示出了他们身上非凡的创造能力,而在这些传播实践过程中,各种媒介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媒介“从心理认知、思想观念、生活能力、现代性以及文化等各个方面对新生代农民工产生全方位的影响,进而改变了其城市适应的方式、状态与进程”[24]428。
三、“媒介的在场”与“社会的回归”:底层中国的传播学表述
在打开这幅底层中国的媒介画卷后,我们不应只是简单地停留在现象描述层面,更进一步我们要追问的是,媒介在底层群体日常生活世界中所扮演的角色该如何进行理论定位? 从传播学角度出发,我们该如何来对底层中国的媒介图景加以理论表述? 《进城》一书给出的方案是紧扣媒介与社会的互动,一方面突出“媒介的在场”;另一方面又没有陷入到简单的媒介决定论中,而是将媒介放在一个更大的社会背景里加以观照,从而实现了“社会的回归”。 具体来说,底层中国的传播学表述在《进城》一书里体现为如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进城》在底层研究中引入了媒介视角,突出了媒介在底层社会中的“在场”和“嵌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媒介相伴随的传播在当代社会生活中的确具有本体性的地位,这是由于“传播不仅是传播本身,作为社会机构和现代性的制度性维度之一,并且是极为重要的维度,可以调节其他维度乃至整个现代性的构成与转变”[24]109-110,因此理解底层中国,离开了媒介是无法想象的。 然而这一点往往为其它学科所忽视,并在研究上出现了某种“媒介的缺席”现象,事实上在媒介化社会的全面渗透之下,底层群体也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媒介人”,这种“媒介人”和经济人、社会人、政治人一样,是理解这一群体存在方式的重要维度[17]。 从《进城》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新生代农民工既有对于新媒介的“被迫卷入”,也有对于新媒介的“主动使用”;大众传媒尽管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时常“缺场”,不过在某些观念形成方面却又是始终“在场”的;他们既会像父辈一样复制在乡村的血缘、地缘人际传播网络,但也会在城市里努力地开拓建立在业缘、趣缘基础上的新型人际传播网络;他们既有对于城市企业组织系统的依附,但也会主动利用企业组织平台去丰满自己的羽翼……总之他们的媒介体验相当复杂,在这个进城过程中,媒介不仅推动着社会生活层面资源的获得,更从心理与文化层面为新生代农民工提供支持,由此形成了新的城市生活形态,进而建构他们新的身份认同。 媒介视角在《进城》中的引入告诉我们底层群体的日常生活不是一种普通的生存,而是一种“媒介化生存”,从而丰富和完善了日常生活、生活政治、文化适应等相关底层社会理论解释体系。
另一方面,《进城》又在传播学底层研究里实现了“社会的回归”。 尽管《进城》的研究起点是从媒介视角出发,但最终的落脚点却定位在一系列社会构成要素上,我们可以看到《进城》一书里所探讨的新生代农民工身份认同、职业适应、城市消费、闲暇生活等内容,应该说是各学科都在共同关注的话题,正因为没有把研究内容过于限定在媒介形象、媒介话语权、媒介接触与使用、媒介对农民工影响等几个有限的领域,《进城》反而具备了和其它学科底层研究对话的基础。 与社会学的“社会结构”、政治学的“权力”、人类学的“文化”等视角相比,《进城》一书是从“媒介”视角来切入来研究新生代农民工群体的,尽管它“以媒介为重心”,但这并非意味着媒介就是影响新生代农民工城市生活实践的唯一因素,事实上那是一个包含媒介在内的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通过“把媒介紧密联系到更大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脉络里,而不是封闭式兀自关起门来‘以媒介看媒介’”[25]74,《进城》一书克服了传播学底层研究中的媒介中心主义,实现了立足媒介、反观社会,而不是用媒介来统摄社会,这也契合了近些年来学界“从媒介社会学向传播社会学转变”的趋势[26]332-334。 在这一趋势里,媒介并非离开具体的大众传播媒体和新媒介就无从谈起了,传播也“不仅仅是信息传递、人际关系,它还是结网成群、文化仪式、组织方式、社群归属等多种功能与意义的聚合”[27]304,因此与人类传播实践紧密相连的不同社会构成要素都进入了研究者视野,这使得该书在传播学底层研究的广度和深度上得到了极大的拓展和延伸。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认为《进城》从媒介出发、最终落脚于传播社会学研究路径,既克服了常规底层研究中对传播媒介的关注盲区,又克服了传播学底层研究中的媒介中心主义。 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对媒介在底层群体日常生活世界中所扮演的角色进行恰当的理论定位。 纵观《进城》全书,媒介从来都不是底层群体生活的全部,而是更多地作为一种生活中的微光而存在,“‘传播的微光’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学术概念,而是一种文学化表述,其用意是想表明媒介在新生代农民工城市生活实践中的影响并不像传播学习惯认为的那样强大,很多时候它只是一些弥漫在新生代农民工城市生活实践中的微光,它既可是一种以大众传媒和新媒体为主的客观层面上的传播实践,又可是一种或仪式性、或沉浸性、或疏离性的主观媒介体验,当这些传播的微光交织在一起,它们却能在这一群体的世界中发出巨大的光芒,媒介在这一群体城市适应进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也得到彰显”[17]。那些被“传播的微光”照亮的日常生活实践,在《进城》一书里得到了重点分析,在对众多个案故事耐心细致的讲述过程中,《进城》并没有沦为简单的“讲故事”,而是努力去发现个案故事背后的意义脉络并进行理论概括。 在《进城》一书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到“媒介镜中我”“媒介化分工”“媒介即资本”“媒介化体验”“消费式融入”等一系列中层概念,这为我们理解媒介在底层群体日常生活世界中的角色提供了很好的概念工具;除此之外《进城》还尝试赋予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媒介即人的延伸”这一论断以新的内涵,《进城》认为“媒介的延伸”至少包含了“媒介的影响力已经延伸到新生代农民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媒介功能的延伸对新生代农民工城市适应的影响”和“这样的延伸同时还意味着我们对媒介与新生代农民工关系认知的延伸”三个方面,并以此概念对全书的经验材料进行了理论升华[24]426-429。 以上这些概念的提出,尽管在阐释上或可有再斟酌的空间,却体现出了《进城》一书的理论自觉以及在形成底层中国传播学表述上的努力,至于这些概念的解释生命力,则可留待后续的传播学底层研究去加以验证。
四、结束语
随着社会媒介化进程的深入,底层社会的传播实践日益成为观察当代中国的一扇窗口。 《进城》开篇就提出了“媒介在新生代农民工城市适应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一传播学之问,并从关注农民工进城前后受媒介影响的各种城市适应指标变化状况出发,来展现并解释新生代农民工城市适应与生存实践这一过程事件[24]8-11,最后以“媒介的延伸”这一概念回答了这个问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传播学底层研究的典范。 不过有待商榷的是,《进城》一书的媒介是从广义的信息互动角度去进行定义的,正如作者所言《进城》“从一个更宽泛的视角去理解媒介,将其视作使人与人,人与事物或者事物与事物之间产生联系或发生关系的渠道或方式”[24]426,尽管这使得对底层群体传播实践的考察不仅仅局限于大众传媒及新媒介,研究视野十分开阔,不过却也容易失焦。 在《进城》各章节的议题呈现中,底层群体和新媒介、大众传媒、人际网络以及组织系统这四种媒介的互动体验在他们的自我叙事中都得到了一定体现,但可能限于篇幅等原因,每一种传播实践在底层群体日常生活世界中的角色分析都没有充分展开。 事实上媒介化社会主要是针对ICTs 技术改变社会各领域原有运行逻辑这一事实基础上提出的宏观概念,因此在分析媒介化社会背景下媒介在底层群体日常生活世界中所扮演的角色时,ICTs 技术毫无疑问应该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这并不是说其它传播实践不重要,而是在ICTs 技术“连接一切”的特性驱动下,我们可以以其为中心将其它的大众传媒接触与使用、人际交往、组织互动等传播实践串联起来,这样可以使得作者所称的“聚焦媒介”[24]8真正地落到实处。 此外,《进城》全书虽然强调引入媒介视角,突出“传播的在场”,但对于底层群体不同传播实践彼此之间的勾连缺乏动态分析,似乎每一种传播实践都是在底层群体的日常生活世界中独立平行地发挥作用,只有每一章节的总结部分需要分析“媒介与社会的互动”时媒介才实现了“合流”。 但事实上在底层社会的传播生态中,不同形态的媒介之间广泛存在着竞争、取代、补偿、延伸、协同等一系列复杂互动,媒介不仅仅与社会展开互动,媒介内部自身也存在着互动,但目前来看媒介内部的微妙勾连在《进城》中未得到更多细节呈现,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不过,尽管存在着以上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从整体来看仍瑕不掩瑜,通过将媒介视角带入底层中国研究中,《进城》以其鲜明的问题意识和扎实的田野调查,全景式展现了新生代农民工群体的城市生活图景,并以对媒介与新生代农民工群体两者互动的细致勾勒,帮助我们得以管窥媒介在底层社会生活实践中的“在场”和“嵌入”,进而实现了对新生代农民工这一新底层群体的复调式书写。 鉴于我国底层群体规模庞大、底层社会成因复杂且治理难度极大,底层中国观察将是一项长期持续的社会科学研究使命;在常见的社会学、政治学、文学等学科视角之外,《进城》引入媒介视角去观察底层中国,并以“媒介与社会互动”的分析路径进行了底层中国的传播学表述,将有助于和其它学科视角一起拼贴出一幅更为完整的底层中国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