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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夫的农民研究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传统

2020-01-08刘立杰

关键词:沃尔夫农民

刘立杰

埃里克·沃尔夫(Eric Wolf)一生研究可分为三个阶段:农民社会、世界历史、权力与文化的关系。 三个主题具有内在逻辑关联,早期的农民研究直接针对当时美国人类学界将农村视为一个封闭的、静止的、独具自身气质的小传统观点,试图从外界对农民社会的影响与塑造来理解当地社会。随着中南美、东欧、亚洲等地田野不断增多,沃尔夫的视野由农村拓展到整个非西方世界,它包括农民社会、殖民地与半殖民地社会、还有一些更为原始的社区,这些都被他称之为与欧洲相对的“没有历史的人民”。 欧洲人在书写世界历史时体现的“中心主义”实际也是他们在知识创造活动中体现出来的权力,因为这种权力,才使欧洲对历史的建构被普遍接受和承认,成为一种智识上的霸权。在沃尔夫晚年的著述中,更是从学科反思的层面,思考文化与权力的关系,要真正认识一种社会文化,就必须考虑权力对资源配置和观念的影响,正如他总结“文化的概念就诞生于为权力而展开的斗争中”。 本文主要综述沃尔夫的农民研究,并分析其内容和方法上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联系。 综述的作品虽然集中于上述第一个阶段,但在理论和思想上贯穿沃尔夫的一生。

一、背景:听闻其人

沃尔夫1923 年2 月1 日出生于奥地利,儿时的生活让他直观了解到阶级、民族与纳粹,他经历了日趋高涨的反犹浪潮,十年后举家搬离至捷克北部苏台德区的纺织工厂。[1]沃尔夫的父母结识于俄国,母亲一生关注前苏联的社会状况,并时常提起自己多年在哈尔滨、蒙古、韩国和通古斯等地漂泊的父亲(即沃尔夫的外祖父),虽然沃尔夫一生从未见过外祖父,也未到过社会主义时期的苏联,但这一家庭背景无疑对其如何看待马克思和社会主义有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影响。 随着纳粹扩张,1938 年沃尔夫一家逃到英国寻求庇护,他们生活在利物浦附近的敌战国拘留营里,设施简陋、资源匮乏,是当地共产党在组织分发食物、药品,提供心理服务,维持营内秩序。 这是沃尔夫生平第一次接触共产党,据他晚年回忆:这些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以建立共产主义社会为目标的工人党确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两年后,沃尔夫辗转来到美国,在纽约城市大学女王学院开始人类学学业,中途还参军回到意大利战地,英勇地获得一枚银星勋章。[2]本科期间,他关注田纳西州的贫苦农民,为后来研究埋下了伏笔。 1946 年,沃尔夫来到极富博厄斯传统的哥伦比亚大学开始研究生学习,他和西敏司(Sidney Mintz)、莫顿·弗里德(Morton Fried)、罗伯特·曼纳斯(Robert Manners)等同学组织了一个“马克思主义讨论小组”,一开始只是为了课程需要,后来他们也拓展阅读一些其他作品,以便更加深入地理解马克思主义。[3]沃尔夫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正式接触便发端于此①Eric Wolf 在与Ashraf Gham1987 年的访谈中提到:自己首次接触马克思主义是通过“讨论小组”的阅读,首先是John Strachey, 然后Paul Sweezy 的《资本主义发展理论》(Theory of Capitalist Devel,1942),另外还有C. L. R.James 的(The Black Jacobins,1938)及Karl Wittfogel 的《东方专制主义》(Oriental Despotism,1957)。。

沃尔夫师从朱利安·斯图尔德(Julian Steward)并参与了其在波多黎各的调查项目,1948—1949年,他在波多黎各中央高地咖啡种植区从事田野工作遂即完成博士论文。 此后又在墨西哥等地长期开展田野,并与西敏司合作发表了数篇关于中美农村社会的学术论文。 其中最为重要的是:《拉美农村类型》(Types of Latin American Peasantry)②沃尔夫后来谈及这篇文章时说,后悔使用“Types”一词,因为这一概念过于静态,他真正希望建立的是历史进程中(动态的)农民社会政治经济体系。 这一自我分析也能看出沃尔夫农民研究的方法论特点。及《封闭共财的农民社区》(Closed Corporate Peasant Societies in Mesoamerica and Central Java)。 他的第一本专著《颤动大地之子》(Sons of the Shaking Earth)出版于1959 年,讨论了西班牙殖民前后墨西哥四处农村社会的前世今生,试图从宏大的历史背景中认识当地农村。 随后十余年,他相继发表了《乡民社会》(Peasants)[4]和《二十世纪农民战争》(Peasant Wars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5]两部力作。 可以说,在其调任纽约城市大学人类学系主任之前,沃尔夫始终专注于“农民社会”研究,即使后来研究主题转向了“全球化与世界历史”和“权力”问题,依然没有离开“农民社会”的讨论背景③沃尔夫将自己的学术生涯分为三个阶段:根据田野情况和理论所指,前后依次为“聚焦农民社会”“关注全球化与世界历史”“理解权力”。 笔者不同意Jerry D. Moore 在《人类学家的文化见解》(欧阳敏、邹乔等译)一书中关于沃尔夫学术阶段划分的具体时间拐点——“Moore 认为沃尔夫从农民研究过渡到全球史肇始于1965 年同萨林斯一道发起全美第一个反越战教师组织”。 笔者认为,真正的转折在于田野地点的改变,1972 年,沃尔夫搬至纽约并结识了第二任妻子Sydel Sileverman,两人共同将兴趣和目光转向意大利,他们在意大利和奥地利南部的蒂罗尔(Tyrol 地区)开展田野,“抛弃”了坚守多年的南美田野阵地,受到拉铁摩尔“边疆”概念的影响完成了转型后的第一部专著《隐藏的边疆》(The Hidden Frontier,1974)。 相关讨论还可见:Baumann,Gerd,How Ideological Involvement Actually Operates: An Interview with Eric Wolf. Easa Newsletter, No.23,October1998。。 1999 年在与病魔抗争中留下遗作《展望权力:统治与危机的意识形态》(Envisioning Power:Ideologies of Dominance and Crisis)采用马克思主义结构式分析“权力与文化的关系”以及“意识形态在权力与权力系统中的作用”。[6]1999 年3月6 日,沃尔夫安详辞世,留给人类学乃至世界文化一大笔财富。 他的研究总是以“农民社会”为背景,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为理论视角,不断探讨了生产、市场、资本主义殖民体系、权力结构与社会有机体等核心话题。

二、沃尔夫农民研究的内容

沃尔夫的农民研究突破了早期美国人类学界仅在“文化”层面讨论农村社会的局限,借用老师斯图尔德解构了的各个文化要素,结构化地看待和分析农民社会④斯图尔德的“文化”概念是结构化的,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提出资源、技术和劳力是文化的三个要素,其中资源和技术是基础,借着人类的劳力使它们得以结合,在人类试图于环境压迫下求得生存的努力中,劳力是常备工具,而且几乎所有的社会都必须面对向内的社会压力和向外的环境限制。。 美国人类学大致从20 世纪30年代开始农民研究,康拉德·艾伦斯伯格(Conrad M. Arensberg)发表《爱尔兰农民》并在美国大获推崇①W. Lloyd Warner 等多位美国学者在当时都发表了《爱尔兰农民》的书评和推介文章,详细可见:W. Lloyd Warner,”Introduction”, in The Irish Countryman, by Conrad M. Arensberg,New York: Macmillan Co.,1937,P. viii. 和D. F. G. Reviewed Work: The Irish Countryman by Conrad M. Arensberg,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Antiquaries of Ireland, Seventh Series, Vol. 7, No.1 ,1937:133 -134。。 随后还有报道美国密苏里州[7]、中国[8]、比利时[9]等地农民社会的著述相继问世。 这一时期,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是较为重要的代表,他提出一套理论框架——乡民社会可视为文明地区的“部落单元”,农民依靠耕作为生,居住在半封闭的社区单元,并受传统观念维系,这种社区叫做文化上的“小传统”,区别于都市文明的“大传统”。[10]35-36上述研究的特点是将农村视为一个文化概念,进而讨论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等。 此后变化体现在沃尔夫的研究上,他已不提“无所不包”的文化概念,而是从社会结构看农村,它是一个动态过程和对外界刺激反应的过程,其本质是以土地为联结的劳动力关系和经济关系。

(一)沃尔夫定义“农民”——融于世界的耕作者

农民是融会在更大的经济、社会和政治系统内的乡村耕作者,他们的产品程度各异地为那些占主导地位的外人,通常是与民族—国家相关的城市精英所消费着。[4]11在定义农民之前,沃尔夫首先区分了“原初民”(primitives)、“现代农人”(farmers)和“农民”(peasants)等概念。 “农民”(peasants)是乡村的耕作者,他们在乡间种植作物、圈养牲畜,不是在市区内的温室里或窗台上拾花消遣,也不是“现代农人”(farmers)②从词义上说farmers 以farm 为词根,强调的是职业的含义,它指的是经营农物、农业的人。 而peasants 一词源于古法语,是由拉丁语pagus 派生,词意为“异教徒,未开化者,堕落”,是一个贬义词,比起farmer 更强调身份。 牛津词典中区分:The word “peasant” is often used pejoratively to refer to poor or landless farmers and agricultural workers, especially in the poorer countries of the world in which the agricultural labor force makes up a large percentage of the population。常见于美国的农场中,基本算一个企业组织,将市场买进的各种生产资料组合之后再于市场高价售出以求利润。 从经济上看,农民(peasants)并非经营企业,而是维持生计。 而“原初民”(primitives)与“农民”(peasants)的区别并不在于对外关系的多寡,而是对外关系的特质。 沃尔夫在书中引用萨林斯的分析:前者(原初民)的经济特质是大部分产品供生产者使用或履行亲属之间的义务,而非用以交换与获利,具有完全的地方性和家族性,生产剩余是在群体内部直接交换,而后者(农民)则是将生产剩余转移给统治群体,让统治者维护自身之余再分配给群体内的不耕者,以交换其他产品和劳务。[4]14农民的困境在于,如何在外界要求和自己养家之间寻求平衡? 常用的策略莫过两条:第一是增加劳力,提高生产力以增加产量送入市场。 第二是减少消费,尽可能依赖自行生产而不向市场购买。[4]27上述两种策略完全是反向互斥的,具体如何偏倚取决于外部世界的压力,农民总是存在于一个更大的系统之中,成为“融于世界的耕作者”。[4]8这些“乡村耕作者”与其他市场导向的生产者(如狩猎、皮毛加工者或橡胶采集者),还有不耕者(如统治者)一起构成了较为丰富的“乡民社会”。

(二)农民类型——封闭共财与开放型社区

沃尔夫重点讨论了两个类型的农民社区,即“封闭共财型”(The closed corporate peasant community)和“开放型社区”(The open peasant community)。 封闭共财型农民社区代表的是一种有界的社会体系,它对内对外都有清晰的限制,具有一种历时性的结构化认同。[11]456土地所有权基于社区成员身份,社区成员为各自的家庭需要而生产,只出售少量的剩余产品以购买外来商品。 在拉丁美洲,沃尔夫注意到,这样的社区都倾向于是边缘地带的、用传统技术耕作的(如手持的工具和牛拉犁)土著村庄。 他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其土地太过贫瘠,国家精英不屑于侵吞。 而贫瘠的资源又反向导致了他们的贫苦。[11]457在拉丁美洲,封闭共财型农民社区可能是“印第安人的”或“传统的”,但它们不是“传统的印第安人社区”——它们反映了西班牙征服及其后续措施的结果。 在爪哇,封闭共财型农民社区只是当荷兰在印度尼西亚群岛建立起他们的王国之后才发展起来。 这种社区也许并不总是外来征服的结果。[12]8从农民沦落到兼职工人的地位,只能在极稀少的土地上维持自身生存,半自治的本地权威制定和征收的赋税,构成了这两个社会中农民的一般生活处境。[12]12综上而言,封闭型社区形成的原因是外界影响和内部成员为分担生存风险所共同选择的策略。 社区特点是:内部成员以农业为生计方式,土地所有权公有,形成基于一定边界(如领土)的共同意识,保留传统中类似夸富宴的“声望经济形态”反对财富过度积累,主张共同贫困,社区封闭,排斥大量商品涌入。 这一社区类型发展的危机在于:人口增多,耕地变少,多余的人会参与外部社会,削弱部分封闭耕农的经营动力。[12]16开放型农民社区大多生产经济作物,如甘蔗、咖啡和可可等,土地私人占有,尽管土地质量同样不高,且依靠传统技术耕作。 他们从外部经济获取资本投入,但数量不稳定,市场也不稳定,经济状况随市场需求而不断波动。[11]451

此外,沃尔夫还补充道:农民社区的类型绝不仅仅只有上述两类,还有第三类——他们的产品很大比重都进入市场(可能占90%以上),比开放型社区比例更高,拥有更稳定的市场和更广泛的外部资源,如哥伦比亚的咖啡产业园。 第四类——墨西哥的拉菲克罗地区,习惯于在受限但相对稳定的本地市场销售产品,这些本地市场出现在高原地区以政治或宗教为中心的据点。 第五类——以奴隶劳动力为基础的种植园(如巴西和西印度群岛热带雨林地区),奴隶制结束后,这类地区经济极度萎缩,逐步转向种植自给自足的粮食作物。 第六类——由外部殖民者将技术引进的巴西南部和智利森林地区,这些地方在当地政府的推动下,建立起中间缓冲社区,承受着周边社区和市场的压力,并艰难地缓慢融入国家社会。 第七类——极度边缘化的农民社区,他们与资本主义市场仅有零星接触,通常是用农作物换取衣物、金属和盐等必需品,自身耕作依靠刀耕火种。[11]467-469

(三)农民的结合与阶级划分

总体来说,乡民社会是一个由诸多彼此关联要素组成的复合整体。 人类学曾以孤立的文化视角看待农民,这样和“原始人”的社会型构没有两样,他们与世隔绝,更多的是建立内部关系和自我“小传统”,依靠传统的氏族亲缘纽带或是莫斯礼物式的义务关系使个体联结成群体。 但这显然把乡民的结合看得太过简单,沃尔夫指出乡民结合的标准有三:结合程度、结合人数和社会地位。 通过三个标准的排列组合,可以产生四种单线结合类型(二元水平关系:如市场中两个乡民间的交换关系;二元垂直关系:如乡民与放贷者或乡民和收税人的关系;多元垂直关系:如农场雇主和雇员,或监工和工人的上下关系;多元水平关系:如社团)以及四种多线结合类型(多线二元水平关系:如朋友或邻里;多线多元水平关系:如封闭共财的社区;多线二元垂直结合:如保护者和随从者的结合;多线多元垂直关系:如继嗣群,类似于传统中国的宗族关系)。[4]104-112资本主义世界市场影响并动态型构了上述诸多关系,原来的土地和劳动力被商品化与货币化,使得农民个体之间、农民与统治者之间原先的结合断裂,农民在资本主义带来的人口增长、土地竞争、市场压力等问题中深受其害,引发冲突和革命。 为了分析革命的动力问题,沃尔夫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采用列宁关于农民分层的方法,对其所研究的农民内部进行阶级划分,他就中国农民的案例,将农民分为贫农、中农和富农,并进一步指出中农是革命的主要力量①沃尔夫观点与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关于“农民各阶层分析”有所区别——毛泽东指出革命主要力量是贫农,而中农的态度是游移的,富农抵触。 详细可对比:Eric R. Wolf. Peasants Wars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1969:276 -303 与毛泽东《兴国调查》中“斗争中的各阶级分析”,载于《毛泽东农村调查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182 -251。。 农民的阶级分类是内部因素(如劳动能力、生产资料的占有情况等)和外部力量(如殖民体系、世界市场等)共同作用的结果。 占有较好土地和劳动力资源的农民成为本地富农、放贷者等精英集团,他们通过市场联系外来资本,外来资本不断蚕食少量持有土地的中农,直至逐步丧失土地,成为租户或纯劳动力。 在外来资本和劳动力之间还有一个“中间人”①沃尔夫指出,村里富农或地主都依靠自己实力,到村外城市生活,必须要有一个“无情”的中间人/调停人(the economic mediators)来协调农民与庄园主的关系。 此时庄园主被刻画成一位雇佣管理人员和普通劳力的“罪恶”资本家形象,这体现了沃尔夫所要表达的,外来资本主义殖民体系对农民社会的深刻影响。 可见:Wolf,Peasants Wars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1969:286。角色,他们是没有土地的本地人,在宗族关系或传统义务中占有一席之地。 以上这些分类就像一个个锯齿,啮合成以乡民社会为单元的齿轮,推动着庞大的世界机器不断运转。

(四)农民与革命——20 世纪的农民战争

前面已经提到,农民的处境艰难,他们在外界的要求与自己养家的需要之间谋求平衡。[4]27乡民社会首先面临着“来自特殊生态类型的压力”——他们控制自然环境的能力较弱,耕作过程往往靠天吃饭。 其次面临“来自乡民社会体系内的压力”——人口增加、对独立分家的渴望,以及新/旧生计模式间的竞争等。 最后还有“来自外部世界的压力”——地租、赋税、放贷利息和殖民宗主国的政治、经济甚至军事压力。 面对这些,乡民社会的对抗策略有两个极端,一类是以分享资源的办法减轻不幸家庭所承受的压力,极致追求分担与互助,如传统祭典行为,将富人的剩余产品分享给穷人。 另一条反抗途径就是让“偏倚性压力”②偏倚性压力(selective pressure):同一代或同一地区的人所受压力各自不平等,例如农村靠近水源的人和干燥地区的人虽然同样都需要水,但前者可以期待以较少的劳力而长期获得水。 同理,蝗虫可能吃光某人的作物,而他的邻居却毫无损失。 某些农民家庭的孩子少,土地比别人多,收成也多,相比男丁被拉去当兵,妇女儿童较多的家庭,自然生存压力更小。肆虐无阻,使成功的人更成功,失败的人任其消减,这类方式常见于欧洲大陆,过去的二百年间,采用新技式生产的农民取代了旧技式生产者。 然而世界范围内,大多数农民都会走在两种极端之间。[4]100-103沃尔夫结合墨西哥、俄罗斯、中国、越南、阿尔及利亚和古巴六国的具体案例,详细讨论了农民革命的原因,并成书《20 世纪的农民战争》。 他指出,革命与叛乱发生在具体的历史经验当中,农民战争需要放在历史背景下进行考察。 所列六国的农民革命是在“北大西洋资本主义文化系统”中发生的,这一文化系统削弱了传统社会中“温和”的联结,正如马克思所言“所有封建、父权制、田园诗般的关系,都被市场价值所腐蚀,人与人之间没有其他关系,只有冷酷的现金支付。”资本主义在解放人类的过程中,也带来了苦难,这驱使人们寻找自卫的途径。[5]276-282资本主义另外还引起了权力实践的危机,新兴阶级团体不断挑战旧的秩序,此时旧的权力不再获得尊重,新的价值又还没有获得合法性,这种情况下,产生了两种不同后果,一类是德国、日本为例的军国主义发展,另一类则是如中国式混乱的农民反抗运动。[5]284-286以上是农民革命爆发的背景和原因。 但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农民本身不会自主叛乱,因为他们以个体化存在,无法脱离劳动和生存,拥有耕地的农民自有“退路”,传统的社会关系往往限制其行动,最重要的是农民长久被排除在国家政治生活之外,而且没有知识指导,他们揭竿起义需要外来团体的组织和领导。 不论怎样,革命的结果多是带给农民新一轮的悲剧。 正如沃尔夫动情地说道:“农民的角色本质上是悲剧性的,他们努力消除一个悲惨的现在,却又迎来一个更悲惨和更加不确定的未来。”[5]301

三、沃尔夫与马克思主义的相遇

按照“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的道理,谈及沃尔夫与马克思主义的联系时,首先应当梳理美国人类学界同马克思的联系,沃尔夫正是在这样的学术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抛开国家意识形态的对立和人为诋毁,人类学在美国的发展同大洋彼岸的马克思主义确实互有影响和借鉴。 马克思和恩格斯从1880 年起接触到美国人类学奠基人摩尔根的《古代社会》,记有大量笔记,并先后成书《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和《人类学笔记》(后人整理)。 他们之所以关注人类学主要目的有两点:第一是从历史学角度,补充前资本主义社会尤其是古代社会的原始文化,以建立一部完整的人类社会史,同时也利于更好地解释资本主义的由来;第二是修辞学角度,学习人类学借用具体案例提供一些与19 世纪资本主义国家不同,甚至相对立的制度作为例证①摩尔根的《古代社会》确实符合马克思的期许:“古代社会不仅明确规定了社会的发展阶段,而且力图用许多事实说明一个阶段为什么会转变为另一个阶段的过程(例如从母系到父系——财产的影响和把财产遗交子女的愿望,为世袭制转变为男系提供了足够的动力)”见《古代社会》第349 页。 以上论述及引用参考了朱晓阳老师在北大深研院政治人类学课程“人类学的政治-经济视角与劳动研究”的课件内容。。 在19、20 世纪之交,人类学者博厄斯从德国来到美国,建立起“文化人类学派”,博厄斯在德成长期间正值社会民主党在考茨基领导下迅速发展的年代,考茨基正是将马克思主义人类学理论系统化的关键人物。 此外,博厄斯在大学时期深受新康德主义影响,也曾在北极地区探险时广泛阅读康德著作,他借鉴康德的“认识先于经验”提出了“认识源于文化”的观点。 毫无疑问,马克思也曾受到康德理论影响,二者通过康德建立起某种联系。[13]143-144二战后,美国人类学界重新审视进化论,怀特在密歇根大学广泛宣讲摩尔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研究,但不同在于:他不以生产工具作为人类社会进化的标志,而是以能源的获取为标准。 他坚持技术决定论,指出技术效率低的社会终究被高效率社会所取代。 这与马克思以生产力为基础的阶级更替颇为相似。 同一时代还有“文化生态学派”代表斯图尔德,他强调多线进化,把社会的进化视作对地理环境的持续适应过程。 秉持相同学术观点的马文·哈里斯曾经宣称:“文化生态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马克思主义学说。”[13]148此后美国人类学界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的代表是沃尔夫和西敏司,他们对资本主义体系下的农民社会开展研究,继承并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内容。

(一)人类社会演化的宏观历史

沃尔夫从“人类社会演化”的视角来认识农民,认为生产方式的演进使人类文明从简单的原始社会,推进到旧式的封建体制,然后再到现代西方国家的资本主义生产制。 这些观点显然得益于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认识:“生产方式是人类历史的决定因素”。 马克思还在《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和《资本论》初篇中,更多地关注了前资本主义社会(原始社会)或非资本主义社会(农村、殖民地等),把“生产方式”作为分析问题的核心,提出了资本主义以前的六种生产方式——原始共产主义、亚细亚生产方式、古代的、日耳曼人的、封建的和斯拉夫人的生产方式。 沃尔夫在《乡民社会》中提到:此书的一个主要目标是将乡民视为人类社会演化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来探讨,分析人类演化的途径。[4]7黄树民也在中文版序言中补充道:作者从演化论的观点出发,认为应该从整个人类演化的角度来研究乡民社会。 如果将时间的因素考虑进去,在我们研究乡民社会时,就不会很简单地看出乡民社会与都市文明有什么特征上的差别,例如雷德菲尔德所谓的“小传统”与“大传统”之别。 一个研究者应该问的问题是乡民社会所使用的生产手段代表人类文明发展的什么阶段? 这些基本的生产手段,显示出人们如何适应特殊的生态环境?乡民生产方式的演进,如何影响现代国家体制的发展等等。[4]4上述研究进路区别于古典进化论者试图寻求人类社会演进的普遍规律,一以贯之,丝毫不顾农民社会的历史阶段性和特殊性。 同时也区别于上文提到的怀特、斯图尔德等人的多线进化论和生态决定论,他们还是仅从“文化”概念出发,忽视了生产和技术等要素。 此外,农民扮演的角色、体现的社会地位、农民革命与社会演进的动力等问题均属沃尔夫的研究范畴。

(二)生产、商品与资本主义世界市场

沃尔夫采用了马克思“生产”和“生产方式”的概念来认识自然、劳动和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对于“生产”的理解,马克思首先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谈到:物质资料的生产(通过劳动)、人类自身的生产(家庭与性)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社会关系,共同组成了人类历史。[14]34随后由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第一版序言中系统阐述:生产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须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繁衍。 一定历史时代和一定地区内的人们受着两种生产的制约:一方面受劳动的发展阶段的制约,另一方面受家庭的发展阶段的制约。 劳动越不发展、劳动产品的数量越少,从而社会的财富越受限制,社会制度就越在较大程度上受血缘关系的支配。[15]3-4受到上述理论影响,沃尔夫归纳出三种生产方式类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capitalist mode)、贡赋制生产方式(tributary mode) 和宗亲制生产方式(kin-ordered mode)。[16]92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最为显著的特征就是广泛运用货币来控制生产资料——技术、工厂、市场——并使生产资料与工人相分离,工人出售劳动力,获得货币,反过来又购买商品。 总的来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具有三大特点:一是资本家控制生产资料;二是劳动者出卖劳动力;三是导致了资本积累、劳工剥削和生产重组的螺旋模式。[16]93-96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沃尔夫早年研究的中美、爪哇开放型农民社区里已有体现,如外来资本家不断购买土地,使得农民与土地相分离,逐渐沦为劳动力,获得极少的货币报酬后,又向市场购买其他生活用品。 贡赋生产方式没有发生农民与土地的分离,他们生产作物,被迫缴纳税收或贡品,但并不表明贡赋制就比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剥削更少,如印度、中国等地区的暴君常常会把臣民压迫至死,以致叛乱、革命不断。[5]有些贡赋体系是强大的中央集权国家,有些则是分裂的地方领主,它涵盖了马克思所说的“封建生产方式”和“亚细亚生产方式”,被沃尔夫统称为“贡赋生产方式”。 最后一种是宗亲制生产方式——社会劳动通过血缘或姻亲关系被“锁定”或“实现”在人与人的固定关系中。 但亲属群体内部也可能出现高低分化,精英部分会向外发展,通过市场、商品、贸易,联系全世界。

(三)普遍联系——不同生产方式的共度性

沃尔夫所研究的农民社区既不是征服前的部落残余,也不是有固定模式的静态文化共同体,而是被置于世界性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经济体系分工结构下的产物。 在他讨论的中南美、亚洲、非洲等地,不同地方的农民社会可能具有不同的生产方式,即使同一地区的农民也并非依靠单一生产方式,而是受到三种方式的综合影响,由此可见农民社会中不同生产方式的共度性。 沃尔夫反对人们过去在欧洲中心论的教科书中忽视美洲、亚洲和非洲历史,指出这些地区的历史是交织在一起的,历来如此,只是1400 年以后,互动节奏加快,强度加强。 结合沃尔夫定义的三种生产方式,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普遍联系,例如贡赋制成为资本主义体系的一环——“没有历史的人民”如今被纳入了这样一个体系,在这个体系中,世界资源服务于资本积累的目的。 但这绝不意味着,为市场供应商品的所有格局都必然是资本主义性质的。 正如曼德尔所说的,资本主义世界经济是一个由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非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联结而成的体系,这两者是由资本主义积累支配下的交换关系联系在一起的。[16]413当亲属集团与贡赋社会或资本主义社会发生关系时,社区内部不平等趋势增强。 这样的联系提供了占有和转移大于在亲属定序方式下获得剩余产品的机会。 酋长们可以趁机借助这些外部资源打破亲属秩序的正常运作。 这就是为什么两块大陆上的酋长都臭名昭著,是欧洲毛皮商人和奴隶贩子的合伙人。 与欧洲人的联系为酋长们提供了获得武器和贵重物品的机会,以及随后获得一批亲属群体之外的不受亲属关系妨碍的追随者的机会。[16]115-116在《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民》一书最后,作者写道:无论那些宣称与历史有特权关系的人民,还是那些被认为没有历史的人民,都普遍联系在一起,是同一历史轨道中的当事人。

(四)发展的历史——马克思的社会有机体

对沃尔夫来说,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是其研究农民社会的重要工具。 他将地方性农民社区与农民自身所处的世界性政治、经济背景联系起来探讨,将人类世界看作一个由诸多彼此关联的过程组成复合整体的观点,无不受惠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 作为阐释唯物史观的重要中介理论,马克思的社会有机体理论和社会建筑理论(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二者共同扮演着重要角色。 前者揭示社会结构和社会发展的整体面貌,后者则侧重揭示社会结构和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 社会有机体的思想由来已久,但马克思社会有机体理论批判继承了黑格尔的思辨社会有机体观念,指出人类社会是在实践中构筑起来的、由人及社会生活条件和要素构成一个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有机整体。 马克思同时利用社会的有机性反驳机械论的社会历史观,并用实践的观点实现了对实证主义社会有机体的超越。[17]249沃尔夫对马克思社会有机体理论的理解和应用表现为:其一,“社会是一切关系相互依存的有机整体”——如讨论不同生产方式的共度性;其二,“现实社会是一个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如指出农民社区是发展的历史,世界上每一处农民社区都不是静止的,而是在适应世界体系的过程中不断发展的。 马克思主义认为,社会有机体的发展表现为社会再生产、人的发展、社会实践和社会形态四种基本发展图式,其规律和特征在于三种关系的矛盾——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生产力和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 沃尔夫受到影响,认识了社会发展根源是生产力,他批判沃勒斯坦、弗兰克等西方中心主义历史观所推导出的一套荒谬发展图式——古希腊产生了罗马,罗马产生了基督教欧洲,基督教欧洲产生了文艺复兴,文艺复兴产生了启蒙运动,启蒙运动产生了政治民主制,工业又与民主一道催生了美利坚合众国,而美利坚合众国则体现了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16]9

(五)研究方法——辩证法与科学的抽象

沃尔夫在认识农民社会本质时,没有像前人一样,从整体性的文化概念出发,也没有从诸多社会现象与细节去进行归纳,而是像马克思一样,结构化地认识社会,以抽象出的劳动、生产和土地概念为起点,对照分析南美、爪哇等地的具体社会,最后才上升到关于农民社会的普遍定义“以土地为联结的劳动力关系和经济关系”。 这一研究过程体现了马克思的科学抽象法,对事物本质的抽象只是研究的起点,它要为进一步从抽象又回到具体的分析提供理论出发点。[18]38另一个方法是辩证法,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写作中,坚持这一方法考虑了矛盾、敌对群体间的力量平衡和历史偶然性等诸多因素。 在《经济学手稿》中分析表象和本质之间关系时,再次确立了这一类似剥洋葱的认识框架,内容包括透过现象看本质,通过抽象的过程(在思想上将整体构成物分割成部分)从理解具体表象入手,然后再通过进一步理解部分和整体的统一,以及内部的动力、结构、整体的矛盾,回到刚刚被思想意识到的那个具体整体。[19]141-142正如阿尔杜塞(或译阿图塞)指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方法应从被思维的具体中认识现实,即采用思辨性与实证性相统一的对称辩证法。[20]76马克思在认识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获得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实际理解中,都采用了这一辩证法,尤其是前者,对后来的人类学家如沃尔夫、埃莉诺·里科克等人影响极大,他们将马克思最初认定的原始公社(或部落)形式看作原始共产主义或亲属式的生产方式,后在沃尔夫的《乡民社会》关于“原始社会与农民社会的差异比较”中被延用。

四、结束语:影响与局限

沃尔夫的农民研究开辟了人类学政治经济学派,体现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方法进路。正如他说“社会科学一直在同马克思的幽灵进行着一场漫长对话。”强调人类学应当承担起责任,关心诸如政治、经济和权力等严肃问题。 以沃氏为代表的人类学政治经济学派集中关注跨地区的社会发展进程,这区别于传统马氏“八股”范本把研究对象视为“历史孤岛”,也有别于美国文化生态学派将研究对象想象成“文化孤岛”。 政治经济学不断告诫研究者:农民乃至部落社会都是国家的一部分,是全球系统的构成单位。[21]这一学派格外注重历史,也将经济学诸如劳力、资本、货币、市场等核心概念引入人类学研究,同时,以沃尔夫晚年遗作《展望权力:统治与危机的意识形态》为代表,权力关系、支配、操纵等政治领域的概念也成为人类学政治经济学派的常用术语。 从传统马克思主义到法国结构马克思主义,再到政治经济学,三者有一条一脉相承的决定论前提和假设,即人类社会及其行为受制于经济基础;受制于结构性或系统性力量;受制于资本主义与世界体系的必然性。 正如雪莉·奥特娜(Sherry Ortner)针对人类学政治经济学派的评论:研究者仿佛站在一艘从外部世界/资本主义世界驶来的航船上,每到一处便挖掘收集大民族对小民族、西方对东方、资本主义对农民社会、外部世界对内部世界冲击与影响的相关材料,这当然有好处,这一视角和方法使得人类学研究变得简单、直观且更具时代意涵,但它从未扮演行动者角色,真正走下船去了解当地人固有的文化和传统,仿佛当地社会并没有资本主义进入之前的那段历史,自然也就没有与之相应的本土文化。 除此之外,萨林斯对于沃尔夫农民研究的批评是:沃尔夫貌似自陷于他所贬低的西方中心论当中,仿佛离开了资本主义世界,农民社会本身的历史与传统不值一提。[22]127换句话说,沃尔夫在认识农民社会的时候,过分强调外部世界联系而忽视了他者自身的历史与文化。 人类学的目的是通过他者这面“镜子”来反观自己,但长久以来,往往借以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概念去解释他者,尤以功能主义学派为代表,沃尔夫试图逃离这种西方中心主义的支配,他强调那些“有历史的人”和“没有历史的人”都是世界轨仪中的主人,并试图从“西方性”过渡到“世界性”,但要真正超越西方中心,仅仅关注世界性(即充分理解世界的联系)是不够的,更为重要的是直接去理解他者,沃尔夫恰恰忽视了这一点。 此后的人类学家进行了多种尝试,如格尔兹的《尼加拉:19 世纪巴厘的剧场国家》描述了巴厘岛社会传统政治的戏剧性象征形式,直接呈现的是一个有别于西方的他者世界。 马尔库斯和费彻尔批评道:“沃尔夫全面地忽略了文化,他希望开拓一个重视被研究者的历史领域,将文化解释的观点看作是意识形态范畴内的一种唯心主义,将文化归属为古典马克思主义的上层建筑……沃尔夫对文化的论述几乎不能令人满意。”[23]123马库斯等人极力推崇的人类学研究模式是政治经济学和文化解释学的高度协调与契合。 萨维斯和萨林斯则公开质疑“沃尔夫重视历史,但并未正确认识历史本身。”他提出“宗亲制生产方式”“贡赋制生产方式”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但过分强调三种生产方式之间的关系和影响,并未注意各自本身处于历史的什么阶段,三者是否存在一个进化序列? 由一种生产方式向另一种生产方式过渡的质变发生在哪里? 虽然我们可以根据政治统治的强度建构类型学式的发展顺序,将以亲属关系为秩序规则的狩猎采集者置于一个连续统的一端,而朝贡制处于另一端,但沃尔夫对此并未明确。 综上而言,前人对于沃尔夫的批评集中于三点,其一,强调世界性,忽视他者性;其二,忽略文化;其三,否认进化论,对历史本身的认识不够。

文末还需简单补充沃尔夫进路与中国农民研究问题。 在《20 世纪的农民战争》和《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民》两部著作中,沃尔夫提到了中国的农民问题,但都是泛泛而论,没有经验基础,主要是结合亚洲其他国家的农民革命作为同一类型来分析,例如他在分析农民革命的动力时,指出革命主要力量是中农,这显然与毛泽东实地调查所得“贫农作为革命主力军”的观点不一样(前文脚注已有说明)。 但是,沃尔夫农民研究的方法进路,即政治经济学视角对观察今日中国农民问题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放眼当下,无论是传统农村地区文化的衰落与振兴,还是城镇内部近乎疯狂的城中村和旧城改造问题,为何农民时而表现出不满与抗争,时而又是另一个极端,表现得比地方政府及国家还要积极主动? 这都需要借用政治经济学这面透视镜,联系更为宏观的世界体系来观察、分析和理解。 受到沃尔夫以及政治经济学背景影响的美国人类学家斯科特前些年在中国农民研究中被频繁引用,主要是借其“抵抗/支配”框架描述中国农民日常生活中的抗争问题。 但随着国内外学者对斯科特的批评与日俱增,斯科特解释进路在中国逐渐式微:赫茨菲尔德(M. Herzfeld)指出“农民/国家”“传统/现代”这样先定的(pre-fixed)二元对立在现实社会很难成立。[24]国内学者朱晓阳也在分析昆明农村的水、土、居等地志、地景过程中指出农民与国家并不对立,当地农民不是一心坚持传统而与国家抗争,他们经历过集体时代,土地公有信念牢固,发展和美好生活的愿景在农民和国家之间形成协力,因此在面对国家征地、城中村改造等问题上表现出较为积极的态度。[25]68-100传统与现代可以共度,没有对立与二分的实在根基。 因此思考当下中国农民和国家问题,需要超越抗争框架,甚至超越政治经济学的视野。

虽然备受争议,也存在一定局限,但并不影响沃尔夫农民研究之于整个人类学界的重要地位,他受到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传统的影响,为人类学政治经济学派开辟了一方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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