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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雹灾、冰雪、地震与瘟疫等关联书写及多神观念

2020-01-08

关键词:灾害

王 立

(大连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辽宁 大连116622)

气温下降,特别是骤然寒流来袭,会导致一系列灾害的发生。 从气象学角度看,寒流侵袭常常伴随大风和严寒,甚至骤降大雪。 而异常天气又往往是自然环境发生巨变的前兆。 明清多灾书写作为一种预警,与大众民间信仰相契合,比如神的惩罚以及巫术“相似律”观念等。 其留意对灾害间联系的不察、误判,也会影响到御灾、赈灾不当、不及时、不作为,由此拓展的御灾视野,尚未引起注意。

一、冰雹、冰雪寒流灾害及巫术思维

一般认为,我国许多地区冰雹在一年四季中均可能出现,其与气流运行关系密切,且无地域限制;而冰雪往往出现在北方寒冷季节。 尽管冰雪世界里生命运动缓慢,突发冰雹与持久的冰雪,二者所造成的伤害却怵目惊心,形成灾害的关键性因素及其相互间关系也应较早受到关注。

其一,明代人思考雹灾与其他灾害的关系,多用原始巫术“相似律”推究某一怪异现象与雹灾关系。 杨仪《高坡异纂》载嘉靖初,太行山西部的灵寿县民家雄鸡产软壳蛋,惊动县令来查,不久下雹,有二雹如鸡卵数日不融,引众人围观,击破后也无异常。 这是因梁代就沿袭西汉时“雨雹”“陨霜”的天灾对应人事传统[1],这一警觉到了明清更加敏感。 据研究,北方雹灾频繁地区如鄂尔多斯东部,清代雹灾82 次,西部占62 次。 从清初到清末:“鄂尔多斯高原东部和西部霜雪灾害发生频次呈明显上升趋势……东部和西部雹灾发生频次呈明显上升的趋势,东部发生雹灾次数明显高于西部,东部和西部都以中度雹灾为主,重度雹灾发生次数东部高于西部。”民国情况类似[2]。 北方雹灾言说甚至与冰雪灾害带来的负面影响融合,如传闻郎中常某之仆“梦中行雹”:

尝于梦中为人捉去,至一官署,仪卫甚严。 主者呼之入,与一囊……又与一大羊为坐骑,复戒之曰:“手寒则于羊身频拭之。”仆既出,骑羊背,耳中但闻风声,凡所经历之处,取囊中物如主者散布焉。 颇觉入手甚寒,终不知为何物也。 既苏,闻某屯、某堡皆下冰雹,方悟,而手已冻坏。 盖仆性强忍,频拭羊身之戒未之听也。[3]

这里的“下雹之羊”,实为先前柳毅故事等布雨之羊——“雨工”的翻版。 李朝威写柳毅路遇妇人(龙女)牧羊(雨工、雷霆),这些羊“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4]。 但清人增加了手触羊背而冻坏的细节,说明东北地域对寒冷——冻伤体验的深切,雹灾的体验重温而引起的恐惧联想。 上文借助官仆之口转述雹灾成因:“主者(官署)呼之入,与一囊,命之曰:‘汝将此囊中物散布,某屯若干,某堡若干,勿得多寡任意。’”遭遇雹灾是命中注定事,而灾情轻重也早就被安排。 在御寒上北人“性强忍”的性格特征也被作为御灾能动力量。

其二,雹灾与水灾、虫灾的互动关系,也被与人事对应。 冰雹,多下在水灾前或直接带来洪灾。据明代雹灾数据库,定性描述转化为定量描述:“不管发生几级雹灾,都最易下雨,形成大雨雹灾害……因此当雹灾出现的时候,应同样考虑到其他如暴雨、狂风、雷电等强对流天气灾害造成的危害,这些研究结论可为雹灾与其他阵性天气的预测、预防提供可靠的依据。”[5]清初小说写水灾、风雪与瘟疫的交相肆虐,暗示某种“天意”降临:

从上元下雨起,直阴至五月初旬,田畴浸没,庐舍冲塌,陆地竟可行舟,百谷不能播种。偶尔晴霁,反似亢阳为祟,湿热交蒸,疫疠大行,兵民俱病,却像个天公知道月君有伐燕之举,故降此灾殃以止遏他的。 ……秋末冬初,复又发资本种麦,接济来春。 谁料天道奇寒,阴霾蔽日,烈风霰雪,动辄兼旬,林木鸟兽,莫不冻死。 过了残冬……大下一场冰雹,无多的麦穗,尽被打得稀烂。 连忙插种秋稼,又遭亢旱,月君祈得甘霖,方幸收成有望。 不意禾根底下,生出一种虫来,如蠹之蚀木,只在心内钻啮,虽有三千绣花神针,若要杀虫,就是杀禾,竟施展不得……初时这些愚民只道女皇帝是位神仙,风、云、雷、雨,反掌就有,怕甚水旱灾荒? 到这个地步,方知天数来时,就有八万四千母陀罗臂,也是遮不住的。[6]

这里水、旱、疫厉、奇寒、霰雪、冰雹、虫和“六畜疫”等灾害,在两年内轮番发作,且随着季节变化节奏步步紧随,叙事者显然是站在“主流话语”立场上,将灾害归因于月君起事“逆天”——非正当性的行为导致的天灾惩治,予以确认,极言这惩治范围递进式扩大化及循环性质:“人家所畜鸡、豕、牛、羊之类,好端端跳起来就死,那犁田的牛与驴,竟死得绝了种。 纵有籽粒,也没牛来犁土;纵有金钱,也没处去买牛畜,这叫做‘六畜瘟’。 百姓都是枵腹的,眼放着这些畜类的血肉,怎肯拿来抛弃? 排家列舍起来,且用充饥。 那晓得竟是吃了瘟疫下去……”如此爆发的瘟疫殃及家畜,且死畜肉饥民食毕即纷纷送命,罕见的凄惨,具有毁灭人们信心的震撼力。 借助“天意”来围堵能力有限的“月君”女神,被解释上天镇压人世倒行逆施的“总体战”,此接近道教信奉的“俗信”,体现出对瘟疫灾难的恐惧被用于掀动平叛的社会舆情。

其三,有时冰雹与冰雪寒流并至,相关载录只突出降雹砸伤了人畜、砸毁禾稼,而多忽视了大量冰雹所挟低温,瞬间也能毁伤禾稼。 正统五年(1440)六月山西行都司及蔚州“连日雨雹,其深尺余”;八月庚辰保定大雨雹,深尺余,均言“伤稼”。 景泰五年(1454)六月易州大方等“雨雹甚大,伤稼百二十五里,人马多击死”;六年闰六月束鹿“雨雹如鸡子,击死鸟雀狐兔无算”,伤稼自然在不言之中。 灾害书写的字里行间,明写的是力度,暗写的包括对禾稼致命的冰冻:“成化元年(1465)四月庚寅,雨雹大如卵,损禾稼。 五月辛酉,又大雨雹。 五年闰二月癸未,琼山雨雹大如斗……(崇祯)八年七月己酉,临县大冰雹三日,积二尺馀,大如鹅卵,伤稼。 十年四月乙亥,大雨雹。 闰四月癸丑,武乡、沁源大雨雹,最大者如象,次如牛。 十一年六月甲寅,宣府乾石河山场雨雹,击杀马四十八匹。 九月,顺天雨雹。 十二年(1639)八月,白水、同官、雒南、陇西诸邑,千里雨雹,半日乃止,损伤田禾。 十六年(1643)六月丁丑,乾州雨雹,大如牛,小如斗,毁伤墙屋,击毙人畜。”[7]429-433足见,冰雹灾害的描述,表述上多突出了垂直砸下来的威力,而隐含着的则是由此而来的骤然低温,对禾稼的杀伤力很大。 因此,不能仅单纯从“雹击”角度,来理解雹灾的伤害,其派生出“次生灾”寒流也应被关注和预防。

其四,雹灾作为上天惩戒人世的力量,还可能同俗世的邪恶方(瘟疫),构成“以毒攻毒”的镇压。 因此,后世有时与下雹类似“雨粟”“雨豆”等现象,被解释成上天对瘟疫的遏制,对饥民的恩赐。 《壶天录》还称:“黄陂县夜雨粟,形如小米,其色黑,平积二寸馀厚。 按黄陂是岁春后缺乏雨泽,早晚禾皆无收,天其欲助穷民之饥而后雨之耶? 是岁温州城亦于十月中雨红豆,色则红紫不一形,亦不甚匀圆,大小与绿豆相仿。 有识者谓:‘是豆可治时症,病人吞服辄效。’温郡时适瘟疫,先则昏眩吐泻,继则腿脚吊缩,不过一昼夜便死,能延缓二日者可疗,天其以此豆救灾耶?”[8]尽管载录者也认同“别处粟豆吸入云中,随后落下”的猜测,但在多灾多难的民俗心理中,病急宁可乱投医,灾害频发又无奈,宁愿相信是“上天意志”救度灾民,借此就可能顺利度过灾害困境。

二、雹、风、旱、雪灾、瘟疫及戾气想象

就气象学视角看,干旱常常是持续高温、蒸发量大导致,伴随的大风、沙尘等异常天气。 当然,与其有机互动的还有冰雹,因大风气温冷热交替,雹灾突发进而诱发水灾,多灾轮流发作,灾情更为严重,相关记载蕴含的民间观念更值得深味。

一是怵目惊心的大风与沙尘暴,被认为是上天怨戾之气的淤积、释放,上天对某些尸位素餐者道德失范的警告与惩戒。 说某官不遵兄嘱,侄哀号离去后梦兄嫂怒责。 次日他巡视河堤:“暴风骤起,扬沙簸尘,声如山崩海立,对面不可见人……风起愈暴,人不得立,目不得张,出屋庐不得以跬步。”一昼夜大风中他被沙埋住,“仅露首面”[9]。 事实上,能吹“一日夜”的沙尘暴,已不仅是对某人的道德惩戒,而且是整个生态体系遭受重创的显现。 大风兴起并能持续,本身就与植被遭破坏互为因果,也影响到局部环境雨量稀少,于是故事亦为生态叙事。

二是雹灾发生往往与大风相关,突发雹灾常引发洪水,有时也伴随泥石流。 作为一种综合性灾害,已有研究者指出:“冰雹几乎都伴有大风和暴雨,并且降水时间短(十几分钟至几个小时)、强度大,往往是雹后发洪水,冲毁土地、庄稼,造成人畜伤亡等重大损失。”[10]雹灾的突发性,及其次生灾的洪水或者泥石流和山体滑坡,使应灾措施难以有效发挥作用。

三是雹灾异象,还可能是旱灾前兆,或与火灾有联系。 超常态的雹灾往往会诱发民间想象,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好奇心,而且是经验式民族记忆。如计六奇(1622-1656)载:“丁丑闰四月初十戊申,山西汾州府武乡、沁源二县,大雨雹,大者如象,次如牛,是年大旱。”[11]卷十三:233科学地讲,“如象”“如牛”的大冰雹其实在空中难以形成。 记载或许有些夸张,但异象突发却是生存环境将发生大变故的自然昭示。 对此,如能结合生活经验应对,可更有效地御灾。 气候干燥易生火灾,计六奇还写该年八月后每天晚霞昭示大旱:“映照半天如火,对照人面尽赤,约三月馀。 时省臣引《京房传》,谓之日空,应兵起。 齐鲁吴越占候家谓之‘血霞’,则大旱、大兵之明征也。 是岁,浦口西北山中有人头鸟万馀,皆在伏龙山一带,身足如鹤,头缩而不伸,胸前有元文一道如人面。”[11]卷十三:233这与火灾发生时群鸟纷至的征兆类似,体现出旱灾、火灾均具干燥特征,及其同雹灾在同具骤发性方面的联系[12]。

四是大风、尘霾与雹灾前后叠加,有时还被看作是社会动荡的征兆,成为历时性间接经验式的谶纬解释。 而雹灾可能引发风灾与环境污染。 崇祯五年(1632)五月:“大同宣垣等县雨雹,大如卧牛,如石,且径丈,小如拳,毙人畜甚众。 六月初八日庚戌,临隶县雷风,忽风霾倾楼拔木,砖瓦磁器翔空,落地无恙,铁者皆碎……天盖明示以玉碎瓦全之意乎? 是时贱者得志、贵者沦亡,兆于此矣。予每于卷末以志异附之者,知天变人乱,亦会当劫运耳。”[11]卷七,101 叙事者的点评,契合灾害发生归结为社会乱象征兆的传统思维模式。 那么,明末为何大风灾爆发频繁,叠加的次生灾花样翻新?这是因为当时对灾害的关注度提升了,且由灾害本身还扩大到其间关联性。 如大风与虫灾、火灾联系:“辽东广宁等卫,狂风大作,昼暝。 有黑壳虫堕地,大如苍蝇,久之,俱入土。 又数日,钻土而出,飞去,薨薨如蝗。 沈阳、锦州城垛墙为大风所仆者百馀丈,野火烧唐帽山堡,人马多死伤者。 成化二十三年(1487),浙江景宁县屏风山有异物成群,其状如马,大如羊,其色白。 数以万计,首尾相衔,从西南石牛山浮空而去,自午至申乃灭。 居民老幼男女,无弗见者。 耆老梁秉高言正统间亦有此异,地方不宁。 本县频年旱灾,民力耗竭。 复见此物,莫不震惧。”[13]观察者虽能在比较中发现其经验性规律,察觉其“黑壳虫堕地,大如苍蝇,久之,俱入土。 又数日,钻土而出,飞去,薨薨如蝗”,却无法预防,只能“莫不震惧”,把诸现象合叙。

五是高压气旋形成的龙卷风、台风,对此明清人们的直观感受,仍旧离不开龙崇拜的心理定势认知。 如《明史》归结“龙蛇之孽”:明武宗正德十三年(1518)五月十五日:“常熟俞野村迅雷震电,有白龙一、黑龙二乘云并下,口中吐火,目睛若炬,撤去民居三百馀家,吸二十馀舟于空中。 舟人坠地,多怖死者。 是夜红雨如注,五日乃息。 十四年四月,鄱阳湖蛟龙斗。 嘉靖四十年(1561)五月癸酉,青浦佘山九蛟并起,涌水成河。 万历十四年(1586)七月戊申,舒城大雷雨,起蛟百五十八,迹如斧劈,山崩田陷,民溺死无算。 是岁,建昌民樵于山,逢巨蛇,一角,六足如鸡距,不噬不惊,或言此肥也。 十八年(1590)七月,猗氏大水,二龙斗于村,得遗卵,寻失。 十九年六月己未,公安大水,有巨蛇如牛,首赤身黑,修二丈馀,所至堤溃。三十一年(1603)五月戊戌,历城大雨,二龙斗水中,山石皆飞,平地水高十丈。 四十五年(1617)八月,安丘青河村青白二龙斗。”[7]439-44

幸运者因大风神力吹落远方的传闻,充满了大众向往的仙道飞升想象。 《蕉轩随录》掺杂了异域神秘感:“按:韩女被风吹九十里,徐吉一时许二百里,此中国与沙漠形势不同。 古称风灾鬼难之域,信然。 又按:辽开泰七年(1018),节度使勃鲁里至鼻洒河,遇雨,忽大风飘四十三人飞旋空中,良久坠数里外,勃鲁里幸免。”[14]又据说康熙间泰安知州某行泰山下,忽见云中坠一童子,为曲阜孔某,私祷泰山府君,愿殒身续母命:“母病寻愈,私来舍身岩欲践夙约,不知何以至此。”[15]孝子舍身践约,遇大风并得救而不算违约了。 宣示天佑孝子,基于仙道——飞升崇拜之于风灾书写的伦理介入,否则奇迹就没有认可的说服力。 乾隆丙午(1786)四月初八日未刻石家桥至沈渎、官塘起风龙阵:“又有二人自运河塘上同行,皆飞上天。 一堕吴江,一堕常熟,各伤折一手一脚。 更有奇者,即于是月十四日晚,马桥、板村、鸿山一路发水,顷刻二三丈,居人逃避仓皇。 凡草屋土室,尽为漂没。 至吾家西庄桥,水势略缓,然亦至门槛而止。 此故老所未闻也。”[16]大风大雨联袂而至,很可能即台风。 晚清言说风灾更注意到受灾者的感受。 绍进《纪异》称光绪四年(1878)六月初十风灾中,受灾者非常无奈与脆弱:“满村屋瓦乱飞,城垣崩颓声、林木摧折声、波涛沸涌声、禽畜哀号声、男妇喧扰声,与风声、雨声、雷声相应,共坏民庐舍数十家,佛寺一座。”[17]以在场的音声共鸣渲染,连佛寺都未能幸免,暗含抑佛之意。

六是冰雪加剧兽灾,而瘟疫引发疫戾之气。山林、草原中兽类难于觅食,进入人类聚居区,多因雪灾促发兽灾。 佟世思《耳书》载:“甲寅正月十八夜,皖城大雪,雪中人迹遍民舍,而虎踪倍之。”[18]因此,人兽冲突的发生或加剧,来自气候,草原狼南下为灾也有这个因素。 切莫以为有了冰雪天气当年就不会有瘟疫,很可能水灾、瘟疫连续发生,疫戾之气更盛。 黄暐《蓬窗类记》载景泰甲戌年(1454)吴地正月望日,一夕积雪七八尺,居民被压,郡守以为祥瑞,命抟雪为狮。 春夏后淫雨连绵,海潮湖水泛溢:“膏腴千顷为巨浸,桂玉腾价,庶民艰食,疫疠大作,死者无算。”[19]试图用吉祥物雪狮子压制凶灾,仿佛用食疗、虐食进补,也是御灾祈祥“阴阳相克”的巫术思维[20]。 再者,对灾害间联系失察、误判,也影响到御灾、赈灾的不当、不及时、不作为。 农业大国,因气候观测生发许多农谚,像气候变冷影响到某些灾害如旱灾发生严重,早就引起史家关注。 如隋文帝开皇十四年(594)旱灾关中尤甚,甚至全国“人多饥乏”,文帝却没有开仓救灾,因当时气候变冷引起的农业灾害,并没水旱那么直观:“政府很难甄别农业歉收的真正原因,很容易误认为没有精耕细作……气候变冷期再叠加上洪水和干旱引起的破坏力就更大。 由于隋朝没有应对气候变冷引起的农业灾害及其衍生灾害的应对措施政府的不作为再加上征高丽时的繁重徭役,造成了农民对政府态度逐渐改变,从支持到逃避直至反抗。”[21]何以明清却出现了不察与误判? 这既是科学认知能力局限性的现实表现,也与久灾疲惫心理松懈、依赖神秘方略抗灾有关。 灾害频发,自然异常衍变为生活常态,无力解决只得任其自然发展。

三、地震、水、火灾关系与诸神怪信仰

地震、社会骚乱与瘟疫呈互动生发关系,一损俱损。 如明嘉靖年间(1556 年)陕西关中的八级地震,据研究,不仅引起秦可大《地震记》所载的社会乱象:“时地方乘变起乱……民抢仓库”,同时还导致瘟疫大作:“民疫、饿、震死者十之四。”[22]地震发生时,理性而合理的救援,理论上似能缓解社会动乱及瘟疫等次生灾,实际情况却往往并非那么简单,诸神信仰与多灾纠结纷起。

一是地震常伴随着水灾,有怪异动物——蛟龙趁机兴妖作怪。 人们往往认为地下水升沉与蛟龙活动有关,言外之意是蛟龙飞升导致地震。 康熙十一年(1672)地震致平川沉没为巨湖,雍正四年(1726)春雷雨:“见烟雾中有蛟龙飞出之状,水遂涸。 至今皆为良田。”[23]蛟龙,是洪水——“发蛟”的标志性精怪意象,它的出现就意味着水灾爆发。 传播过程中进一步描述次生灾,才更触目惊心。 而“蛟龙”有时又简称为“龙”,王士禛载清初康熙七年(1668)六月十七日戌刻,山东、江南、浙江、河南诸省,同时地震:“郯之马头镇,死伤数千人,地裂山溃,沙水涌出,水中多有鱼蟹之属。又天鼓鸣,钟鼓自鸣。 淮北沭阳人白日见一龙腾起,金鳞灿然,时方晴明无云气云。”[24]董含明确提到蛟龙独现或群飞的预兆:“山东自六月十七日戌时起,连地震数次,自北而南,其声若雷……莒州马山崩,沿河地中作声,或井中涌出黄沙。 又蛟龙群飞,爪破山石,往来路绝,怪异不可名状。”[25]在人畜难以抗拒的地震中,能特立独行的动物,自然应当是灾害的始作俑者,至少应当是灾害发生的推手,这也合乎“顺势巫术”思维的逻辑推断。 作为先前的民俗记忆十分顽强,如“地陷”传说就是显例,《梁书》等多有载。 崔鸿《十六国春秋》曰:“前赵刘聪末年,武库地陷,深一丈五尺。 时中常侍王沉、中宫仆射郭猗皆宠幸用事。聪游宴后宫,或百日不出。 沉等奢僭贪残,贼害良善。 御史大夫陈玄达谏,聪不从,玄达自杀。 又曰:后秦姚泓永和玄年,秦州地陷裂,岩岭崩坠,人舍坏。 是年为宋高祖所擒,斩于建康市。 又曰:前秦符坚末年,洛阳地陷。 坚后伐晋败焉……”[26]地震“陷湖”也属与洪水联系的多灾故事:“特指由地震引起的地陷水涌、山崩海啸、大地塌方等突然降临的灾异现象。”[27]其中包括“神谕——预灾”与行善得避难的意旨,郑仲夔撰《耳新》卷七称天启七年,大同宣府某县地震,城崩涌出许多黑鬼:“人扣之,身坚如铁。 四散作祟,县官延僧诵经禳之得解,祟散不知其处。”

二是数灾并发生时辟灾救民之神随之涌现,体现出民间神祇的实用性功能,缓解灾情压力。水灾往往在震后发生,此前张瀚就注意到嘉靖三十四年(1555)山西猗氏、蒲州、潞村、芮城等地震四五日:“有一日四五动者。 平地倏忽高下,中开一裂,延袤数丈,惟闻波涛奔激声,近裂处人畜坠下无算。 房屋振动,皆为倒塌,压死宗室、职官、居民以数万计。 余闻先期居民梦天庭放榜……又云:黑夜居民见关云长骑赤兔马大呼:‘急随我行!’有随之向东行者,得免。”[28]明清盛行的关公崇拜,在此成为救民神祇,率众辟灾,而且成功了。故事中的“天庭”(玉帝)、关公信仰等,都或多或少地缓解了被灾者的精神压力。

三是次生灾害载录往往补充了告灾记录,提醒人们对灾害认知不足。 乾隆二十年(1755)汪绎辰《银川小志》载宁地冬夜家设火盆,地震致屋倒火燃:“地多裂,涌出黑水,高丈馀。 是夜地动不止,城牒、官廨、屋宇无不尽倒。 震后继以水火,民死伤十之八九,积尸遍野。 暴风作,数十里尽成冰海。”平罗县破坏尤甚,新设宝丰、新渠两县县城覆没:“是日,地忽震裂,河水上泛,灌注两邑,而地月中涌泉直立丈馀者,不计其数,四散溢水深七八尺以至丈馀不等……粮食俱在水沙之内,令人刨挖,米粮热如汤泡,味若酸酒,已不堪使用……自新渠而起二三十里以外,越宝丰而至石嘴子,东连黄河,西达贺兰山,周回一二百里,竟成一片冰海。”[29]次生灾害所造成的危害之大,富饶的一方已“非复向时饶洽之象”。这次死亡五万多人的地震,损失多半是由水灾、火灾造成的,还有一个存粮被毁的问题,缺乏食物直接导致死亡。 忽略次生灾与迷恋神佑而不改进生活习惯有关。 震后水火灾害多灾叠加,扩大了震灾伤害程度。

四是民间多神观念,威慑、约束着人们在天神监督下行事[30],这有利于灾民教化、有利于救灾度过灾害风险期。 如小说《新世鸿勋》写雪神滕六奉玉帝旨下雪,积四五尺厚:“内庭、外院、市镇、街巷及荒郊僻壤之所,那积雪上,皆有巨人足迹,及牛马脚迹,约有尺来深,遍处惊传……”在种种猜测中有些议论:“大凡变异之事,虽则一时露形现迹,终是使人将信将疑,今亦不必深求细论。 只是一个在人自己谨身修德,庶可化灾为福,转祸成祥。 如或放逸为非,便是和风甘雨,景星庆云,也变做了厉气妖氛,慧孛灾沴。 不想世上的人,嚣薄日生,比前更甚。”但社会各阶层仍在作恶——做买卖的怀许多奸诈,耕田种地的拖欠钱粮,县吏赵甲,大尹委他坚收库藏要乾没一二万金,水旱时黠民猾吏夤缘作弊,将荒熟颠倒报来:“说不尽世人奸恶,所以年来水旱频仍,飞蝗损蚀,瘟癀传染,疫疠流行,兵戈日炽于荆襄,饥馑洊臻于齐鲁……”[31]这里借神灵进行伦理化的灾害归因,强化了灾后规范教化的必要性。

五是与地震直截了当的崩塌破坏不同,严寒、冰雪遮蔽山区道路等危险和恐惧,也带来对雪神滕六等信仰的强化。 徐霞客1616 年早春游历安徽白岳山感到:“寒威殊甚。 方促伯化共饭。 饭已,大雪复至,飞积盈尺”,接下来雪甚雾浓:“阁在崖侧,冰柱垂垂,大者竟丈。”[32]5-6安徽休宁为亚热带气候,冬季很少降雪,如气温不达摄氏零下20 度,是难于形成如此大冰柱的。 此年,徐霞客阴历二月初三至十一(约阳历三月中旬)到黄山,汤池的大雪没脚趾,慈光寺(珠砂庵)比丘言山顶为雪封者两月:“今早遣人送粮,山半雪没腰而返。”再从左上行,雪愈深,阴处冻雪成冰,坚滑不容着趾。 遇群僧称,山中阻雪已长达三月[32]7-8。如此大雪漫山冰滑难行,如无攀登经验和足够食物储备,外出旅行与深山寺庙道观,艰辛而危险[33]。 此外地震火山等与严寒冰雪亦有关联。此不赘。

据气象学家研究,1645—1715 年间,正是Maunder Minimum (蒙德极小期,即太阳活动非常衰微期)时期,国内气候奇冷:“八级以上大地震频频发生,飓风、海啸次数增多,火山活动加强。 ……大量陨石坠落。 所以这段时间有人称之为‘小冰河期’或‘明清宇宙期’。”[34]地球的表现则是多灾频现,明清人们普遍感到对灾异的发生无能为力,亦无良策主动消解。 因此,大地震、飓风与冰雪寒冷叠加,对受灾主体重建家园能力与信心的打击,不可低估。 至于火灾,在追因方面与水灾具有共同点,即都有相对应的神灵崇拜,可以预期,且都具有伦理归因的命定性,惩恶存善;但水灾往往能给受灾者留有一定的准备时间,而火灾则带有突发性与彻底毁灭性。

综上,明清时期灾害的发生—救灾—另一种或几种灾害(次生灾)出现的书写,也同灾害本身一样往复多发。 对于开放式、循环叠加的灾害存在模式,经验式的观察记录与分析、描述,大多仅限于探寻当下困难的慰藉方式,多种宗教信仰的杂糅互渗、交织介入于神秘想象。 而充分认识到灾害的并发状态、多发性,将非常态的灾害视为自然生态运行的组成部分,也就是说,与灾害始终相伴同行,当能提高应灾、御灾的心理适应能力,并细化对于灾异表现的感受力及其理解深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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