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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记忆”: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口述史方法

2020-01-08杜春燕唐雪琼

关键词:研究者记忆历史

○杜春燕 唐雪琼 成 海

一 研究缘起

“在当今中国的教育乃至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研究者的‘历史意识’‘历史感’日益为人们所重视、所强调”(1)于述胜:《也谈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历史意识”》,《教育研究》2012年第1期,第53页。,体现为研究过程中对历史方法的强调与运用。其中,口述史对“文化记忆”的重视与再现,能帮助人们更立体更全面地认识研究对象,对于理解文化变迁和民众心态具有特殊价值, 它“把历史恢复成普通人的历史,使历史密切与现实相联系。”(2)转引自定宜庄、汪润:《口述史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2页。将口述史方法作为描述旅游文化变迁的工具,可以完整记录和分析旅游文化记忆,通过对话、交流、反思等技术手段建构话题的历史图景,自觉探究和呈现旅游的历史进程,既符合当前的研究趋势,也可望给旅游文化研究带来新突破。

由于旅游地社会文化影响是“一种不断积累的无形的成本,往往不为人所注意,通常要到社会环境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时才受到人们重视”(3)[英]约翰·汤姆林森:《全球化与文化》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17页。,因此,这个话题一直是旅游研究的难点之一。国内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的研究内容一般被划分为四个方面:旅游对目的地居民感知的影响、旅游对文化变迁的影响、旅游对身份认同的影响和旅游对社会结构的影响。其中,对目的地居民感知测量的成果最多。我国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发端于20世纪80年代初,主流研究成果往往从地理学、心理学、社会学、民族学等学科视角出发,结合旅游地发展阶段理论、社会交换理论、社会承载力理论、涵化理论,呈现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的状态、结果与趋势。近年来的研究成果比较追求量化、标准化,多以调查数据的系统分析为研究手段。总体而言,目前的研究特点是采用国外研究经验构建具有本土特色的理论框架、研究范式。旅游现象的综合性与动态化特点,推动着研究不断借鉴其他学科进行理论创新和方法整合。在交叉研究中,与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关系最密切的当属文化人类学方法和社会学方法,而从历史视角切入的研究成果还比较有限;同时,已往的旅游文化影响研究在现象研究层面已经非常成熟,但对于现象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机理、作用力等涉及较少,较缺乏历时性的感知变化对比。旅游开发引起的变化是一个历史过程,需要以历史的眼光、历史的方法来看待。加之,对影响的强度和趋势做出判断,也必须在历史视野下进行,由此看来,旅游影响研究引入历史尺度刻不容缓,如可以记忆为切入口,如实呈现记忆内容,分析其形成原因、影响,其实也就是对社会文化影响形成原理、影响机理的一种理解与认识。具体而言,在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中,涉及范围广、历史远的议题,可以尝试选择口述史方法。目前已经有文章将口述史作为旅游资源保护手段进行讨论,但是以口述史为桥梁,分析和理解旅游社会文化影响动因、趋势的成果还比较少见。

二 口述史方法与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契合点

口述史研究能够“实现讲述和扎根的功能,进而实现对社会文化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具体而微和互动深描全方位解读与诠释”(4)姜辽、苏勤、杜宗斌:《21世纪以来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回顾与反思》,《旅游学刊》2013年第12期,第25页。,非常适用于与当事人态度、认知密切相关的社会文化影响研究。

(一)口述史方法概述

口述史是以搜集和使用口头史料来研究历史的一种方法,是由准备完善的访谈者“以笔录、录音等方式收集、整理口传记忆以及具有历史意义的观点”(5)杨雁斌:《浅论口述史的发展与特色》,《国外社会科学》1993年第4期,第46页。,并以这些口述史料为依据,通过相关文献史料、实物史料互证撰写历史的研究方法,包括了口述史料和口述史学两个层次。口述史方法有两个主要的特征:其一,通过对话交流完成的知识建构,是受访者与访谈者合作完成的产物,是一种开放的历史研究过程,因此非常适宜用来考察历时的文化变迁过程;其二,通过口述方式收集史料,特别强调以录音作为依据。“录音录像设备可提供口述者的声音和形象,从而为研究者提供比文献远为生动鲜活的原始资料,研究者在撷取史事信息的同时,可以从口述者的声音、语调、语言习惯,甚至口吃、停顿、重复或者录像中的仪态表情捕捉和判断其心理状态、情感及其对口述内容的把握程度、对口述情景的感受等等”(6)朱志敏:《现代口述史的产生及相关几个概念的辨析》,《史学史研究》2007年第2期,第 70页。,因此,非常适合为感知、态度、观念研究等积累本底资料。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历史学家阿兰·内文斯在20 世纪 40 年代首次将口述史作为学术概念进行使用,从此,口述史在生活实践领域和学术研究领域越来越受关注,到 60、70年代已在西方各国风靡一时。与普通历史研究指向过去不同,口述史是链接过去和未来的枢纽,既包含过去和现在,亦面向未来。“对理解过去和今天以及保存即将逝去的声音来说是一种非常理想的方法。它可以填补重大历史事件和普通生活经历等没有文字记载的空白,或者至少弥补其不足”(7)杨祥银:《当代中国口述史学透视》,《当代中国史研究》2000年第3期,第50页。。口述史为研究者提供了背景、情境、关系和理解框架等研究资源,从而形成了口述史方法的客观性、社会性、叙述性、完整性、跨学科性等研究风格,这些资源和风格,吻合了依赖于目的地背景,旅游情境、主客关系,并试图建立起自己的理解框架的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这种内在的契合度,决定了口述史方法在旅游社会文化影响中不仅会完成常规任务,还可能在通过横向嫁接发现更新的研究领域,通过纵向挖掘发现更深的研究宝藏,实现跨越式创新。本文指的口述史方法,主要是指基于旅游地常住居民、多次往返旅游者这两类人群的口述史并结合文献资料、实物资料得出的史实记录,对旅游地社会文化影响问题进行研究的过程与方法。旅游研究中的口述史与历史研究中的口述史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从研究性质来看,前者是社会科学研究中历史方法的具体运用;而后者是一种历史研究。从研究内容来看,前者主要集中于旅游场域的问题、现象进行口述访谈,目的是理解旅游带来的文化影响;后者则是对研究对象历史的全面回溯,目的是构建研究对象的整体形象、历史过程。从研究方法来看,前者除了进行口述史采录,还会辅之以调查问卷、深度访谈等方法获取信息;后者则以口述史资料作为研究底本,对底本的理解就是研究的方法,也是研究的过程。

(二)记忆:口述史方法与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契合点

记忆不仅是一种人体生理机能,也是一种文化解释——表达形式,社会记忆是人类经验、历史、神话、传说等构成的文化综合体,它们“借由文献、口述、行为仪式(各种庆典、纪念仪式与讨论会) 与形象化物体(如名人画像、塑像,以及与某些记忆相关的地形地貌等等)为媒介各种媒介保存、流传的记忆”(8)王明珂 :《历史事实、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历史研究》2001 年第5 期,第138页;王明珂 : 《华夏边缘: 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7 年,第53 页。保存流传下来。无论是个人记忆还是社会记忆,都具有时空延展性,能够被赋予多维度、多层次的解读,体现出文化研究的丰富内涵,近年来渐成为关注热点。“记忆所蕴含的复杂社会内容和文化行为成为新的研究热潮,并受到心理学、社会学、文化研究、人类学、历史学、民俗研究等多学科的关注和渗入。”(9)李彦辉、朱竑:《国外人文地理学关于记忆研究的进展与启示》,《人文地理》2012年第1期,第12页。记忆研究扩展到地理和旅游等相关学科始于20世纪90年代。孙九霞等曾对国内外人文地理学中旅游相关研究中的记忆议题进行回顾,将研究内容分为记忆对地方意义的感知,记忆对身份认同的影响以及旅游者的情感体验与地方建构三个方面,这些研究大都从旅游者角度出发,将景观、物质、仪式等与文化认同联系起来,并赋予其新的文化意义。目前,尽管成果不断涌现,但“我国旅游地理视角下的记忆研究仍存在很多问题,例如多为引用西方研究概念,缺乏理论原创;注重记忆主体的研究,而忽视了主体与载体之间的互动影响;关注地方性与旅游感知,欠缺文化记忆及其影响机制的研究”(10)吴炆佳、孙九霞:《旅游地理视角下记忆研究的进展与启示》,《人文地理》2018年第6期,第20页。,且目前旅游记忆研究多以对景物的记忆为中心,较少出自目的地居民亲身回忆;多以旅游目的地的建构和旅游者体验为主,较少从目的地居民自身经历出发,还留有较大的探索空间。旅游社会文化影响因其自身的变动性、主观性、情境性等特征给研究者带来挑战,在对已有研究手段和理论进行完善的同时,也需要不断引入新方法、新理论。

口述史作为一种历史研究方法,在处理与历史相关的记忆资料上具有独特的作用。旅游经验也是一种社会记忆,而口述史就是这种记忆的合适载体。对于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而言,记忆特别是东道主记忆是最基本最重要的考察对象,因为对记忆本身的阐述与理解,就是影响结果的自然呈现。对影响的再现与重构,本身就是一个历史记忆的处理过程,由此看来,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与文化记忆具有内在的逻辑联系。

三 口述史方法在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中的应用价值

(一)研究方法层面的价值

由于旅游现象的错综复杂及其综合性特点,旅游研究一直呈现出多学科和交叉性的态势。 其中,经济学、地理学、生态学、社会学是传统旅游研究的主导学科,而历史学科主要发挥着提供研究背景和追溯原始概念的作用,用历史的视角来建构研究框架的学术成果还比较少见,因此,将口述史方法引入旅游学科,具有特别的学术价值。

1.推动方法创新

运用量化方式只能反映旅游影响的现状,不能说明旅游影响的程度与后果,更难以解释综合效应产生的原因。调查问卷、深度访谈等手段则因研究时段、对象的的限制性,导致研究深度和范围上存在不足,而口述史方法适用对象广泛,获取信息量大,问题理解程度深入,表达形式可雅俗共赏。此前,学者对记忆的处理,还是片段式、短期性的。具体而言,就是通过问卷调查、深度访谈询问某一阶段、某一事件的看法与评价。这种方法触及的影响,具有较大的局限性、随机性。例如,“你觉得旅游开发对当地传统文化造成影响了吗?”这个问题本身预设了两个立场,受访者的回答其实是对影响事实的选择。“造成了哪些具体影响?”回答中的列举将确认各种状态,例如传统文化的形态遭到破坏,内涵被篡改,传承语境不复存在等,但是,至于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状态,会带来何种深远影响,则是问卷和访谈方法力所不及的。因此,要对社会文化影响进行深入研究,探究其本质,就需要借助更有针对性的工具和方法。旅游社会文化影响,本质上是一个历史过程;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本质上应该是一种历史研究。旅游的急剧变化性,造成过程中不会留下太多的实物证据供影响研究所采用,要还原、探究这个过程,就需要借助记忆证据。访谈、问卷调查固然能获取记忆证据,但是这种证据由于研究者的过多介入会变得支离破碎和歧义丛生。口述史方法与访谈、问卷最大的差异,在于无法预设框架,无法限制答案。它针对一个问题展开,但根本目的不在于给出答案,而是倾吐(听)思考、心绪,对某段经历给出较完整的总结。研究者需要在纷繁复杂的陈述中,筛选、梳理自己想要的内容,然后又以试探性的互动,明确自己的理解是否符合口述者的意图。访谈、问卷从设计到分析,研究者是主导,是以一种看似客观的技术完成主观的研究目的,而口述史的开放性、互动性,使得陈述者被赋予了研究的主导权,也保证了记忆资料的相对独立性、完整性。

此外,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难度还在于影响是流动的,具有滚雪球效应,但问卷调查只是给出影响结果不展示影响过程;而深度访谈由于话题受到限制,受访者发挥空间不足,也会妨碍历史过程的展开。当问卷设计成型后,对影响的研究也就终止于问题,或者说,采用问卷进行影响研究,主要是在对影响的类型、特点和性质进行征询,基本回答了影响“是什么”这个问题,但并没有回答“为什么”造成如此影响、如何发生影响这两个关键性问题。要回答以上问题,只能是在相关回忆、反思、陈述中提取信息,组合成问题的答案。在社会文化影响研究中,针对一些特定的问题采用口述史方法,可以达到上述目的。加之,社会文化影响评价本身具有很强的主观性。众所周知,当事人对影响的判断是比较主观的,即使是同一个人,也会根据心态、情绪与认知的变化而呈现差异;同一事件,在不同的人的评价体系和感受阈值里,评分是不一样的,问卷调查、问题访谈潜在的不足之处,在于以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形式来获取不同人群的评价、感受,从研究起点上就抹杀了认知差异性的客观存在。口述史以个体记忆作为切入点,对差异性高度关注并加以分析,例如旅游工艺品的审美风格的演变问题,问卷调查呈现的是变化的现象,却很难回答变化的原因,通过对工艺制作人与居民的口述史调查,可能会获得与常规思路得出的不一致的结论,即工艺品审美风格的变化,更多是与当地文化的自适应,主动变化有关,而不是外界所揣测的外来文化的挤压造成。总之,随着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深入,需要更加关注“故事”、记忆的研究价值,本质上也是研究人性回归的逻辑走向。研究不能只是停留于对数据的分析、对学理的阐发,还要致力于理解数据、学理背后人的真实需求、感情以及由此推动的社会变化。

2.拓展研究格局

传统的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着眼于影响内容、范围的研究,主要是通过问卷调查、深度访谈获得答案。由于研究者对被影响的内容、范围事先有预设,研究过程就是对预设的印证或证伪,所以传统的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一直是有限的线性研究,即被限制在学者对研究问题的理解框架内进行;但现实生活中的社会文化影响,却是一种无限的变化过程。不同的研究方法背后是不同的理解框架。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常用到的问卷调查、量化研究和结构方程模型等,体现出一种封闭自洽的理解框架,常依观点和逻辑运行,达于明确的研究目的,呈现出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确定性的一面。质性研究方法如深度访谈、民族志等会引用一些片段式的口述材料,目的在于描述和佐证问题,尚不能从根本上对旅游社会文化影响进行剖析和解释。而旅游口述史研究是一种有态度地运用历史资料的研究,即研究者根据研究需要将口述资料按照时间序列关系组织起来,从历史时间演进、历史主体反思两个方向来提供旅游目的地社会文化变迁的完整画面,形成了旅游研究大历史和小历史交叉、社会变迁与个人经历相连的全新格局。从学术指向上看,口述史具有“无目的的目的性”,体现出一种开放自由的理解框架,常依故事和感觉运行,通向多种可能性,呈现出旅游社会文化影响不确定的另一面。

通过收集与分析旅游口述史资料,除了完成特定的问题研究,还可以为目的地的旅游经营管理提供建议;可以保存特定时期旅游景点、旅游目的地的文化记忆,社会审美取向和历史意识;亦可以为居民与旅游、文化交流与传统保护,旅游可持续发展等宏观研究积累第一手资料。目前国内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在这方面已经进行了一些有益的尝试:口述史作为一种工具性手段在挖掘传承人口述技艺,采集和记录文化遗产、历史记忆方面发挥了作用,并为“非遗”研究提供 “一种有力的方法论支持”(11)徐国利、王志龙:《当代中国的口述史学理论研究》,《史学理论研究》2005年第1期,第121页。。此外,口述史可在推动旅游资源的社会共享与保护开发等方面有所作为:旅游参与本质是一种公共事务,“面对日益错杂复杂的社会公共事务,我国迫切需要从过去的单向一元结构走向多元共治,从传统的国家主导型向国家、社会和公民协同治理型转变。”(12)张晓云:《环境影响评价参与主体“公众”的法律界定》,《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第95页。如以旅游地居民口述史数据库为中心建立起一个虚拟的公共话语平台,倾听民众表达的诸多生活感受,如旅游开发带来的生活压力、文化认同方面的苦恼等等,将“上情下达”和“下情上达”结合起来,有助于察民风知得失,提出有针对性的对策建议。可以说,口述史方法将使研究者重新审视旅游实践、旅游研究的社会价值与历史意义,它提供了独特的民间经验、平民视角和历史背景,整体上提升了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的研究格局。

(二)研究内容层面的价值

口述史方法在确定研究范围的基础上,以双方互动不断进入历史过程,有助于捕捉在此过程中个体(集体)的感情、意识、评价等。通过对文化记忆的捕捉与解读,重构文化场景,提供研究思路,并将给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内容带来两个重要补充,即:情境建构与历史意识。

1.以情境理解问题:拓展研究空间

传统的旅游研究面对的是经过研究者抽象的问题,并通过文献和田野找到答案,这是一种静态的研究情境,不足之处在于研究进程中很少摄取外界信息来验证、补充甚至颠覆已形成的研究假设。口述史研究面对的是一种动态情境,这个情境包括了两层含义:被访者通过陈述提供的历史情境,访谈者与被访者互动构成的现实情境。双重情境使得口述史实践中充满变数。不断变化的情境一方面带来新的认知和灵感,另一方面却不断颠覆已有的认知体系,给研究带来挑战。因此,在研究过程中,首先要明确核心问题和研究目的,才能在不断出现的资料和不断变化的情境中摒弃干扰因素,抓住关键环节。例如,居民的旅游影响感知是不断变化的,几乎无法使用传统的评价工具通过量化作出解释。在不同的时段和心态下,受访对象对影响感知的评价是不同的;同样强度的旅游影响,受访者在不同情境里也会有不同程度的感知。这种不断流动的感知结果,会使研究者重新反思旅游影响感知这个概念的适用范围,甚至进一步对概念本身进行元思考:感知究竟是一个凝固的存在,还是一个建构的存在?感知究竟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或许研究本身并不会给出确定的答案,但是通过客观记录下研究过程中的思考、启示与困惑,将会对下一步的研究带来灵感。又如,居民认同感问题本身包含 “相互”和“主观”的含义,很难通过个案研究或定量分析获知,要理解这个问题,可以考虑一定规模的居民口述史调查,研究者通过倾听居民们对一些关键问题的讲述,在丰富的情境中抽象出共同特征和规律,逐步理解旅游如何影响旅游地居民的地方感、认同,以及自我与地方的关系,才有可能集腋成裘地理解旅游目的地的认同感是什么,为什么,才能提出有针对性的文化开发和保护对策。总之,口述史提供了一种动态延续的观察视角,建构了一个现实与记忆交织的旅游情境,有助于全面地理解和分析社会文化影响。

2.用历史理解变化:延展研究时间

历史意识有助于学者理解研究对象的变化趋势、总结研究对象的发展规律。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要揭示的本质问题是:变化。具体而言,就是力图回答在旅游背景下,研究对象的社会结构、文化类型、态度行为等发生了何种变化,为何发生了变化。以往很多研究成果回答了旅游社会文化影响是什么的问题,但却没有很好地回答为什么产生这种影响。在口述史观照下,由于历史因素的介入,研究者对旅游的认识将变得立体起来,而不再是平面的、静止的。运用口述史方法,能深层分析旅游目的地的社会文化演变、沿革的历史原因,发展阶段,主要特色等,有助于理解旅游对目的地社会文化影响的互动性与双向性,更客观地做出阶段评价和趋势判断。例如:“语言变化是衡量社会文化变迁与旅游开发之间关系的一个重要指标。”(13)宗晓莲:《旅游开发与文化变迁——以云南省纳西族自治县纳西族文化为例》,中山大学博士后出站报告,2004年,第2页。传统语言学方法主要是基于文献资料研究语言变化,研究对象有一定的滞后性,且文献记录本身也难以避免错误,容易以讹传讹。研究者可以通过口述史获得第一手语言资料,不仅使文字的表述生动化、通俗化,而且能借助口语、音乐、影视、演说等手段完整、真实地为后人保存历史材料,使活生生的语言原貌得以再现。如果对不同年龄段、不同阶层的本地居民的语言资料进行比较,再辅之以文献资料,则大致可以看出旅游地语言变化的规律。又如,目前旅游感知研究主要是针对某一个时间断面的静态分析,未来应该补充能反映居民感知的动态变化特征的研究成果,但“居民感知的历时性分析关键在于时间断面的选取和问卷资料的积累问题,时间间隔需要达到一定长度才能反映出问题”(14)卢松、张捷、苏勤:《旅游地居民对旅游影响感知与态度的历时性分析——以世界文化遗产西递景区为例》,《地理研究》2009年第2期,第546页。,可在问卷分析的同时,辅之以一定时段内的口述史料,则有望获得更加丰满立体的结论。再如,旅游研究使用“过往的档案、文献, 比较偏重于记录统治阶层、社会精英和政治方面的活动,对普通民众生活、经济活动、社会生活、妇女生活则记录较少,有之也多为枯燥的统计数据,缺少有血有肉的个案记录,无法反映社会结构变迁的全貌。”(15)潘秋玲:《旅游开发对语言文化景观的影响效应研究——以西安为例》,《旅游学刊》2005年第6期,第20页。口述历史可在这方面弥补传统档案、文献的不足,用生动详实的记录勾勒出历史变迁和旅游进程中的社会阶层状况、女性地位演变。更加重要的是,口述历史代表的不只是研究方法的更新,更是历史观的变化,即从历史研究的“无人”状态进入“有人”状态,帮助研究者看到、看清大历史进程中的小人物,进而对整体历史的把握更加客观公正。

总之,口述史方法不仅能够推动旅游研究内容、方法、视角等方面的创新性探索;还可以帮助学者理解和梳理空间与时间、历史与日常、个体文化经验与社会文化创造这几组重要范畴的相互关系,有望在旅游研究、口述史、文化变迁理论等方面有所贡献。

(三)可能存在的问题

1.记忆的多元性造成影响的多义性

由于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的定义比较宽泛,比较模糊,不同人在理解影响层面存在差异。对于普通居民而言,可能日常生活受到干扰是巨大的影响,而对于社区管理者而言,旅游开发带来的经济增长、人口就业才是重要的影响。基于不同的立场,他们的影响使口述史将存在不可化约的异数,几乎不能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分析,可能的解决办法是进行长时段、大规模、广领域、多类型的社会文化影响口述史采集,首先积累各分支领域详实、充足的基本资料,进而进行细致深入地研究。此外,口述史的完成还掺杂了研究者本人的记忆与理解,而非一种单方面的输出、机械的记录,这就意味着,同一个口述史记录,不同的研究者来处理,就可能出现不同的结论。例如,如果研究者是当地人,则会对旅游社会文化影响更加感同身受,会在记录中体现出倾向性;如果研究者是“他者”,则很难与当地居民产生共鸣,记录也会体现出客观、疏离的状态。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客观的证据固然重要,但主观的态度也同等重要,甚至可以说,正是由于主观理解的差别,才造就了人文社会科学的内容体系。可见,口述史方法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保证了研究者与陈述者在完成研究层面上是势均力敌的。这种受访者呈现与访问者反思同时进行的研究状态,丰富了记忆资料的内涵,使得研究结果可以更趋近历史的真实、学术的真实。

2.记忆的主观性造成史料的复杂性

广义上说,所有与逝去的历史相关的,有形或无形的资料,都应该视为记忆证据,因为它们都承载了人类文化创造的回忆。狭义上说,那些以回忆、反思的形式直接生产出来,以非物质文化形式存在的资料才叫记忆证据。可以看出,狭义的记忆证据具有原型(景)再现和新型(景)重构双重性质。一方面,人类在回忆时要尽量还原当时的情景,这体现出文化创造上的延续性;另一方面,人类在回忆时会不可避免地修改原来的情景,根据实际需要增加或减少元素,这是由人的能动性决定的,体现出文化创造上的更新性。这两个看似矛盾的特性,增加了记忆证据使用的挑战性,决定了口述史方法的复杂性。口述历史的表达方式,即用词、语气、节奏感等,也是口述史的一部分,而表达方式是主观的,不同的采访对象,在面对同样的问题时,往往采用不同的表达方式,或委婉、或直接、或暗讽、或明喻,从而也会取到不同的表达效果。采访者、记录者不仅要保证实时接收到这些信息,同时还要准确转译出这些信息,难度很大。相比起解读文献资料、分析调查问卷的简明、单一,口述历史对研究者的素质、能力要求更高。记忆的主观性,必然会影响到口述历史的真实性,需要研究者有高度的自觉意识对获得的资料进行对照、反思与提炼,通过经验积累与学术直觉来校正研究结论的真实性。记忆的流动性、感情性、主观性,都给具体操作带来挑战,这就意味着要采用更加灵活的收录方式、理解方式、保存方式来处理口述史资料。

3.研究的双主体性造成结果的多变性

结果多变性是由口述史研究中具有双主体决定的。双主体指口述者与采访者。在问卷调查方法、访谈方法的主体是被调查者、被访谈者,研究者只是如实呈现结果即可,是一种单向输出的过程。口述史方法中,研究主体既是受访者,也是采访者,在确定了访谈主题的前提下,采访人需要根据受访者的陈述进行互动,两人的交流构成口述史的主体内容,访谈结束后,采访者还需要参考对方材料,对访谈记录进行完善补充,有条件的还要制作成各种影像资料,使之形成一个规范的口述史史料体系。可以看出,口述史过程中的双方,一个是提供了毛胚,另一个是进行打磨,两者需要密切沟通,才能互相理解,并将创作意图体现于作品中。进一步说,不同的采访者,在面对同一个采访对象时,可能会呈现出不同的口述史作品。研究者的理解框架,常与其学科背景、生活经历、性格才情有关系,导致方法选择和观点建构上有隐而不彰的倾向性。当然,如果在研究过程中能有意识地兼容并蓄,反而更有可能描绘出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的全貌。

4.对研究者自身能力要求高

口述史研究并非普通的采访和交谈,而是一种专业的历史研究方法,对研究者有较高的能力要求:从思维层次上看,需要对历史研究、理论研究与实践研究三者进行整合;从实践层次看,“访谈和调研耗力费时,资料的收集、整理、比较的工作量非常大”(16)王宇英:《近年来口述史研究的热点审视及其态势》,《重庆社会科学》2011年第5期,第109页。;从研究修养看,要求研究者具备较强分析能力与预见性,能够在资料分析中逐步剔除那些比较薄弱或无关的资料,将重点放在对理论建构有直接关系的详实的资料;能够让资料与理论构成对话,以开放、无预设的立场解读资料背后的含义;更进一步还牵涉到如何突破以往对于口述史的工具化理解,从而在旅游实践中借助其实现良性的社会资源整合与文化认同等问题。

目前,国内口述史料征集工作的标准化刚刚起步,关于口述历史的概念、操作规则、 法律与道德等问题都未形成共识,有待各学科实践中的制度化、规范化、共识化。口述史与其他研究方法相比,也存在显而易见的短板:耗时,费力,成果受外界因素影响大,研究过程的自我掌控感不强等,但是这种在探索与理解客观世界、追求真理过程中带来的压力与挑战,才是对研究者学术伦理底线的真正考验。

四 结 语

“就旅游研究而言,旅游影响、旅游认识以及旅游地发展演变的历时性融和研究,是审视旅游现象的综合性影响以及实现旅游可持续发展的、富有理论前景的研究出路。”(17)卢松、张捷、苏勤:《旅游地居民对旅游影响感知与态度的历时性分析——以世界文化遗产西递景区为例》,《地理研究》2009年第2期,第546页。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需要采取多维度、多学科合作的综合研究模式,口述史作为一种历时性研究方法,有望在未来研究趋势中发挥积极的作用。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的主观评价、流动性、多元性等需求,可以借助口述史的旁观者视角、记忆流动性、史料多元性等优势来进行针对性解决。总之,口述史方法引入的根本目的在于为旅游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进行方法、视角、内容层面的探索,有助于构建旅游学科的理论体系与方法论,提升旅游社会文化影响研究的学术品位和理论层次;而旅游研究的鲜活性和综合性,也会给口述史研究带来新的灵感,最终达到通过研究认识社会、理解人性、建立共识的人文社会科学至善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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