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说文解字》女部字的传承与消亡看女性地位的变化

秦 妍

（河南广播电视大学，河南 郑州 450000）

东汉许慎所著的《说文解字》［1］（以下简称《说文》）是我国第一部系统分析字音、字形、字义的字典，保存了大量的中国古文字资料，我们可以从这些古文字中揣摩古人造字时的文化心理和社会环境。然而，不断进化的社会文明使得千百年来的汉字不断发生改变，这种“新陈代谢”的过程体现了汉字演变的经济性、实用性和规律性，更体现了社会发展的脉络。《说文》女部字的传承与消亡便可见一斑。

一、女部字的义类

依据“据形系联、以类相从”的原则，许慎将9353个篆文分别归入540部，相同部首的字排列在一起，而部首内的字根据“以类相从”的原则，按照意义的远近来排列组合，划分出了许多部内字的类别。《说文》收女部字258个，其中正文238个、重文13个、新附字7个。以“女”字作为开端，以“姦”字作为结尾，许慎将古时女子相关的字按照从姓氏到称谓、从肯定到否定、从举止到品德的顺序类聚在了一起［2］，具体归分义类如下。

（一）姓氏

《说文》：“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从女，从生，生亦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因生以为姓。”［3］“姓”是人所出生的那个家族的代码，是一种血统标记。“姓”起源于母系氏族社会，在以女性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作为主宰的原始时期，“姓”是用来区分与标记不同母系血缘的部落族群的，人们按照“姓”来确定领属、婚配等社会问题，是社会文明进步的一大标志。由于“姓”的缘起与女性有着直接的关系，因此“姓”字本身以及最早表示“姓”的一批字都是女字旁的。

《说文》女部字收录姓氏用字共12个，除“姓”字外，还有以居住地为姓来区分领地的“姜、姬、姚、嬀”，以著名历史人物后代为姓的“姞、嬴、妘”，以及普通的姓“㜣、、姺①“姺”是《说文》中有争议性的姓氏，怀疑由人的姓氏定为国家名字。《说文》：“殷诸侯为乱，疑姓也。从女然声。《春秋传》曰：‘商有姺邳。’”《段注》：“嫌姺是国名，故曰‘疑’。疑者，不定之词也。姺从女，盖以姓为国名。”、娸 ”。［4］

（二）婚嫁习俗

进入父系氏族社会后，女性的社会经济地位一落千丈，生活的重心从社会被迫转移到了家庭，婚姻成了女性一生中的头等大事，社会渐渐形成了以制约女性为主要对象的婚姻制度，可谓是只见“女”而不见“男”，因此与婚姻有关的字绝大多数都是女字旁的。

《说文》女部字收录婚嫁习俗类用字8个，即“媒、妁、嫁、娶、婚、姻、媾、娉”。

（三）生理生育

生育是女性独有的能力，是女性人生的重要经历之一，也是女性走向成熟的重要转折点之一，因此表示生育的字基本上都是女字旁的。《说文》女部字收录生育用字7个，即“始、妊、娠、嬔、媰、嫛、婗”。

另外，《说文》女部字还收录了3个表示女性生理或病理特征的字：“婥”（指妇女病）、“娗”（指妇女子宫脱出的病）、“姅”（指女性月经、小产等）。

（四）称谓

《说文》女部字收录女性称谓用字33个。其中，表示女性不同年龄段的称谓有“奼、婦、姂、嬪”4个字；表示与男性成婚后的对应称谓有“妃、媲、嫠、姤、嬖”5个字；表示对姻亲、血亲关系的称谓有“妻、母、嫗、媼、姁、姑、姐、威、妣、姊、妹、娣、媦、㛮、姪、姨、姎”17个字；社会地位较高的女子称谓有“妿、娒、㚤、嬙”4个字，以及社会地位较低的女子称谓有“㜎、婢、奴”3个字。

（五）名字

人类进入父系社会后仍保留了一些神圣、英雄的女性字号，对女性的崇拜仍有一定程度的保留，因此《说文》中表示女性名字的女部字，大多都是对女性的赞美。

《说文》女部字收录女子名字20个。其中，有神话传说中的女神名字“媊”和“娲”2个，有历史上较为著名的女性名字“娀、娥、嫄、妲”4个，以及普通女性名字“嬿、妸、、婕、嬩、孁、嫽、㛄、婤、姶、妀、妵、、㛅”14个。

（六）夸赞女性

1.夸赞外在美

自古以来，女性的外在美就是惹人注目的存在，《说文》女部字中夸赞女性容貌美、形体美、仪态美的用字就有51个字之多。

直接定义女性为美女的字有“姼、妭、媛、姂”4个；夸赞女性容貌姣好的字有“媌、娃、媕、妜”4个；夸赞女性身材好、仪态佳的字有“娙、嫣、、嫋、嬛、姽、妗、、嬥、姕、㚩、媥、妓、姿、嬬、媆、婎、婐、媻、娑、嬋、娟、孅、嫢、媞”25个；夸赞女子既有美丽的容貌又有优雅的仪态的字有“嫷、姝、好、嬮、、姣、嬽、娧、、嫙、婜”11个；表示欣赏喜爱女性之美的字有“媚、嫵、㜅、嬹、孌、嫪、婟”7个。

2.夸赞内在美

《说文》女部字收录夸赞女性内在美的用字34个，反映的是社会对女性道德、品行、修养的一种普遍性规范性的要求。

表示女性贞静娴雅的字有“嫿、婠、妌、嫺、妟、姸”6个；形容女性温婉顺从的字有“、妴、婉、委、娓、如、㛥、娽”8个；表示女性庄重谨慎的字有“嫇、孂、婧、嫡、孎、娕、嬐、嫈”8个；夸赞女性欢喜乐观的字有“媐、娛、娭、媅、娎、㛍”6个；表示女性专一贞烈的字有“嫥、娹”2个；夸赞女性勇敢、有担当的字有“嫴、姷、娺、姰”4个。

（七）贬低女性

封建社会人们对女性的审视较为畸形，喜欢女性美丽的容貌多过于美好的德行，而女性一旦行差踏错，就极尽贬义之字来批评指责。

1.贬低女性外貌

2.贬低女性品行

尽管女性有那么多美德，但是封建社会人们把审视的目光更多地集中在了女性的不当行为上，对女性的要求极为苛刻，不单把人类的各种缺点安在女性头上，甚至还把一些男性的劣性也归咎于女性，对女性的歧视颇为严重。

《说文》女部字收录贬低女性品行用字46个。形容女性不恭顺、不依从的字有“婺、媟、嬻、婼、婞、嫚、娝、嫯”8个；表示女性嫉妒的字有“妎、妒、媢”3个；表示女性怨恨、恼怒的字有“嫌、嫳、㜝、㜇、嫼、媁、㛴”7个；形容女性烦恼、犹豫的字有“妯、娿、㛗、嬈、孃”5个；形容女性侵害冒犯别人的字有“妨、娋”2个；形容女性狂乱、过度无节制的字有“妄、㜮”2个；形容女性贪婪的字有“㜤、㜗、婪”3个；表示女性淫乱的字有“婬、姘、奸、姦”4个；形容女性谄媚的字有“佞、媮”2个；表示女性言语不当、诽谤的字有“嫸、㛼、、姍、㛪、娷、奻”7个；形容女性懒惰、愚钝的字有“孈、嬯、嬾”3个。

（八）女性装饰

俗话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因此女部字中也收录了2个表示女子装饰的字：“嬰、妝”。

二、女部字的传承与消亡

（一）常用字

在文字的发展进程中，一些字体结构相对简单、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人们使用频率相对较高的字得以留存下来，且形音义相对较为稳定，它们就是“传承字”中的“常用字”。与《现代汉语常用字表》比较可以发现，《说文》女部中除“女”字外只有少数字得以传承并常用于社会生活之中，但某些字的结构、意义已经发生转移，这类字有以下44个。

姓氏类（3个字）：姓、姜、姚；

婚嫁习俗类（5个字）：婚、姻、嫁、娶、媒；

生理生育类（1个字）：始；

称谓类（13个字）：母、妇、妻、侄（姪）、嫂（㛮）、姨、威、姑、姐、妹、姊、奴、姆；

名字类（0个字）：无；

夸赞女性类（10个字）：好、姿、娃、媚、妓、如、委、娱、嫡、婉；

贬低女性类（10个字）：奸、妨、偷（媮）、惰（媠）、嫌、懒（嬾）、妒、婪、淫（婬）、妄；

女性装饰类（2个字）：婴、妆。

（二）生僻字

有些字虽然退出了常用字的行列，但在某些特定的人、事、物上依然能看见它们的身影，这些字就是不能完全被定义为“消亡字”的“生僻字”。以《现代汉语词典》［5］为基准，与《说文》比较，女部传承下来的生僻字有以下77个。

姓氏类（5个字）：姬、姞、妘、妫、嬴；

婚嫁习俗类（3个字）：妁、娉、媾；

生理生育类（6个字）：妊、娠、嬎、嫛、婗、婥；

称谓类（14个字）：姹（奼）、妃、媲、妪（嫗）、媪（媼）、姁、妣、娣、娒、婢、嫔（嬪）、嫱（嬙）、嫠、姤；

夸赞女性类（22个字）：媛、姝、姣、娑、嫣、嫋、婵、娟、姽、妩、妍、妗、嬬、孌、娴（嫺）、娓、娭、婧、媕、嫪、嬛、婳（嫿）；

贬低女性类（17个字）：妯、姦、嬒、姗、婼、婞、婺、嫳、嫚、嬗、媢、媟、姘、妎、佞、娆（嬈）、娘（孃）；

女性装饰类（0个字）：无。

（三）消亡字

随着社会变迁与时代发展，社会对女性的评价与要求不断发生改变，再加上语言文字的经济性原则，一些表意相同或相近的字被同一个字指代，久而久之，有些女部字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以《现代汉语词典》为基准，对照《说文》，得出的“消亡字”有以下102个。

婚嫁习俗类（0个字）：无；

生理生育类（3个字）：媰、姅、娗；

称谓类（6个字）：媦、妿、㚤、㜎、姂、姎；

女性装饰类（0个字）：无。

三、从女部字的演变看女性地位的变化

（一）母系氏族社会的核心地位

在农耕文明之前，人类社会依靠采集与捕猎为生，由于从事采集的女性所获食物远比从事捕猎的男性所获食物稳定得多，再加上原始社会对承担繁育后代责任的女性的尊崇，女性在母系氏族社会占据着绝对核心的地位。

为了区分不同的母系血缘，女性领导者们开始用图腾来标记和团结自己的部落族群，当图腾逐渐被赋予声音、被简化成图形、被广泛应用后，各个部落的“姓”便成为了文字跟随着人类的一生。上文所列《说文》女部字收录的“姜、姬、姚、嬀”等11个古姓无一不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无一不彰显着当时女性的社会核心地位。

此外，《说文》女部字收录的表示女性亲属血缘关系的有“妻、姑、姐、姊、妹、姪、姨”等17个字之多，而《说文》收录的表示男性亲属血缘关系的却只有“舅、甥”2个字。由此可推断，表示女性亲属血缘关系的女部字大多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当时子女跟着母亲生活，知母不知父，因此《说文》中的亲属称谓是以女性为中心，而非男性。

（二）父系氏族社会后的附属地位

男权时代的来临，使得女性丧失了领导权力，地位一落千丈，甚至成为了男性的附属品，社会大众对女性的评价也是从男性的角度来制定的，女性的外貌、装扮通通沦为男性娱乐的对象。上文所列《说文》女部字收录的品评女性容貌、体态好坏的字就有“妜、媻、娑、姝、婓、嬒”等58个之多，女性被要求按照男性的审美标准来打造自己，在自我审美意识上毫无主动性可言。

同时，女性的德行也成为了被男性束缚的对象，女性必须端庄、柔静、温婉，出嫁后必须恭顺、专一、贞洁，正如《说文》女部字收录的“婠、婉、委、婧、嫥”等34个字要求的那样，“三从四德”被压迫进了女性的骨血之中。而女性一旦违反了男性为之制定的专属道德规范，就会被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大众所唾弃，《说文》女部字收录的贬损女性品行的字足有“婞、嫚、嫌、妄、婬、妒”等46个，对女性可谓是苛刻至极，也歧视至极。

（三）现代社会的平等地位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女性的社会地位得到了逐步提升，男、女双方的社会经济地位越来越趋向平等，很多代表着女性卑微地位的女部字也被历史的车轮碾入了尘土里。

从《说文》女部字的传承字和消亡字的数据来看，消亡最多、变化最大的是夸赞女性和贬低女性类用字。形容女性容貌体态类的女部字，尤其是讽刺貌丑的女部字消失很多，如《说文》女部字收录的“䆯、、等都成为了消亡字，这表明了随着女性地位的上升，现代社会对女性的审美更具包容性与多样性，女性容貌的好坏不再是女性社会经济地位的主要评判标准。

与此同时，形容女性品行的女部字也消失很多，这是因为现代男、女双方趋向平等的社会地位，使得包括形容品行在内的大部分字词都是男女通用的，当初用来专门评判女子品行的女部字大多也就消亡了，如《说文》女部字收录的“娷、嫼、媁、娋、娝”等都成为了消亡字，这表明了统治中国几千年的男尊女卑思想已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而得到了极大的扭转，新时代的女性迎来了属于自己的丰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