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子阳明“格物”之辨
2020-01-08田晓丹
田晓丹
(河南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格物”是儒家思想的重要范畴,源于小戴《礼记》第四十二篇《大学》中八条目。“格物”一词仅出现于《大学》开篇所论述的八条目段落中,后文再无“格物”概念的解释,也无任何先秦古籍论及“格物”义。自宋时《大学》成为官方科举考试必学书目,“格物致知”这一范畴也受儒家学者重视,其相关注释亦是甚多。明末刘宗周曾说:“格物之说,古今聚讼有七十二家。”[1]刘宗周以降,又增加了很多不同的见解。自东汉郑玄始为“格物”作注,到宋儒朱子修订《大学》文本并为其章句作注解,再至明时王阳明重新尊《大学》古本而否定朱子“格物”义,以至“格物”这一概念的内涵成为儒家哲学思想中的一大公案,逐渐成为后来学术界争论不休的热点,至今仍未解。
近年来,国内外学者对朱子、阳明“格物”的诠释亦各有其说。其中,杨国荣曾说,在化解心性之辨的内在紧张方面迈出重要一步的是王阳明。[2]陈立胜认为王阳明的“格物”是一种生活态度,将整个人生之事收摄至“心”的向度,成为观照、关照与修炼之场域。[3]任继愈从“格物”说的角度论述了朱子格物说的历史意义,认为朱子成功地诠释了中国传统文化,把天下万物众理归结为一个理,其内容虽不能说符合原旨,其方法在新旧文化继承发展方面却值得借鉴。[4]张品端认为朱子和阳明在“格物”的分歧主要体现在,一个是于心外之理而格之,一个是于内心之意而诚之,并且王学对朱学保持了相对的优越性。[5]同时,他赞同蒙培元的看法,认为朱熹之后,在朱熹后学中,一直有取向心学发展的思潮,由微到显,最后终于冲破朱熹哲学体系,建立起心学体系。王阳明就是这一心学体系的完成者。[6]李靖新弘认为与其将“朱子学”视为“阳明学”的对立,倒不如将“阳明学”视为“朱子学”的逻辑展开。[7]
一、朱子论“格物”:格物而穷理
朱子承二程思想,建立了理本论的哲学体系,并给予“理”形上的本体内涵。他的很多理论都是建立在“理”这一基础上而发展开的。朱子注遍群经,自他将《大学》从《礼记》中独立出来,与《中庸》、《论语》和《孟子》合为“四书”,并为其作章句集注。自宋以降,《大学》成为科举考试的必备科目。朱子确立《大学》为“四书”之首的地位,并认为,《大学》一书之要便在“格物”二字。朱子的“格物”思想受二程影响,训“格”为“至”,并给予“穷理”之义。
明道曾说:“‘致知在格物’。格,至也,穷理而至于物,则物理尽。”[8]伊川亦解释说:“‘致知在格物’。格,至也。物,事也。事皆有理,至其理,乃格物也。然致知在所养,养知莫过于寡欲二字。”[8]朱子在二程对“格物”的阐释基础上又进行了更为完备的立论:“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9]所谓“穷理”,其意思为穷究事物之理。既包括事物之理的当然,还包括事物背后隐含的所以然。朱子平生在论及“格物”之时,多次强调“穷理”的重要性。35岁时,朱子在《答汪尚书三》中便明确指出:“格物只是穷理,格物即是明理。此乃大学功夫之始。”《癸未垂拱奏札》中亦说:“夫格物者,穷理之谓也。盖有是物必有是理,然理无形而难知,物有迹而易赌,故因是物以求之,使是理了然心目之间而无毫发之差,则应乎事者自无毫发之谬。”[10](《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十三)在其晚年刊行的《大学或问》中有言:“致知之道在乎即事观理以格夫物。格者,极至之谓,如格于文祖之格,言穷而至极也。”
朱子之所以将“格物”释以“穷理”之义,是因为他认为:“未有这事,先有这理。如未有君臣,已先有君臣之理;未有父子,已先有父子之理。不成元无此理,直待有君臣父子,却旋将道理入在里面。”[11]朱子坚持“理在事先”的这一观点,在事物出现之前,其理已先存在。就好比在君臣、父子这一关系形成之前,其君臣、父子之间的理已然。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从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9]
朱子认为,“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并且,天下万物共有“一理”。这“一理”具有普遍性和统一性,是万事万物的内在本质和共性,具有本体之义;而这“一理”散落于万物,遂有了万物自有其理,这个理是各物的自性、特殊规律,乃为用。这便是“理一分殊”理念。正是万物这一“分殊”之理及其共有“一理”的贯通性,因此在朱子看来,“格物”便可“穷理”。
朱子的“格物”是从客体出发,通过“外格”的方式、由外及内而通晓内外贯通之理。朱子认为,“万个是一个,一个是万个”(《语类》卷九四)。当然,朱子的“格物”,并非要格尽天下之物,方得其理。这方面,朱子认同伊川的观点:
程子谓:“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贯通处。”某尝谓,他此语便是真实做功夫来。他也不说格一件后便会通,也不说尽榜得天下物理后方始通。只云:“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个贯通处。”[11]
朱子继承伊川之理路,认为每物各有其理。当知晓这些分殊之理到一定程度,即量变到一定程度便会有质的飞跃,也就是豁然贯通,物的共有一理便可尽得。这种通过研究具体事物而获得道理的“即物而穷理”思想,曾一度被理解为“这便是归纳的精神”[12]。此后,不少学者从知识论(或认识论)的角度理解“格物”,把“理”看作是外在事物的客观“规律”。[13]尽管朱子理路确有归纳的精神,但其“格物”而穷得的“理”却非具体“规律”,而是分殊之理背后所容含的本体“一理”。朱子在“格物”功夫论中,秉承的是心物二元论的理路:心为体,物为用;“一理”为体,分殊之理为用。这种“格物”的路径不能完全说是从知识论抑或认识论的角度,而有着存在论的范式。朱子通过格具体之物而要穷得的“理”,具有形上内涵、“存有”之义。朱子继承伊川之思想将致知格物,走其“顺取”之路,力反“逆觉”之路。[14]此外,朱子还特别强调,“格物之论,伊川意虽谓眼前无非是物,然其格之也,亦须有缓急先后之序,岂遽以为存心于一草一木、器用之间而忽然是悬悟哉!且如今为此学而不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于一草木、一器用之间,此是何学问!如此而望有所得,是炊沙而欲其成饭也。”(《答陈齐仲》,《文集》卷三十九)由此亦可见得,朱子所格之物虽是具体事物,但其所得之理却非具体的客观规律、“分殊之理”,而是具有形上本体内涵的“性理”,这也正是应他的“性即理”的理论。
二、阳明“格物”义:从格物到格心
朱子注遍群经,尤其是他修整注释过的《大学章句》在明朝学术界更是官方权威。唐君毅先生亦说:“朱子权威太大,朱子讲《大学》,所以人人讲《大学》。”[15]到阳明时,亦讲《大学》,并且极为重视“格物”这一功夫论。然而,阳明所用《大学》版本并非朱子本,而是《大学》古本,对“格物”的解释亦异于朱子的注释,并且认为朱子义非《大学》“格物”的本意:“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16]一改朱子外格的方式,阳明以内省的方式,从心物一体论的角度,将“格物”指向“格心”的进路。“格心”一词,始见于《礼记·缁衣》:
子曰:夫民,教之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格心;教之以政,齐之以刑,则民有遁心。格,来也;遁,逃也。(《礼记·缁衣》第三十三)
此处,训“格”为“来”,这一解释与“格物”的最早注释郑玄义是一致的:“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言事缘人所好来也。此致或为至。”[17]阳明亦没有依循古人的最早注释,而是训“格”为“正”:“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16]
“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16]
阳明从《大学》古本入手,依循孟子心学的进路,从正心之义。阳明认为,格物乃至善的实践功夫,如孟子的“大人格君心”之“格”,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而这一所正者,正是为善去恶。
在“格物”的过程中,阳明极为重视“格物”与“正心”“诚意”的关系,并注重所“格”之“物”的主体性地位。在《大学》古本中,“诚意”部分作为第一解释内容,本在“三纲领八条目”之后。自朱子调整了古本《大学》的内容顺序,“诚意”在《大学》理论中的重要性也随之放诸其后。朱子对《大学》内容进行调整这一行为与阳明尊《大学》古本这一态度,与二人对“格物”注释的进路是呼应的。在《传习录·答罗整庵少宰书》中:
来教谓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为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非敢然也。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旧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于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也。[16]
“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功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16]
在阳明看来,朱子将“格物”的路径从外出发,不仅违背了《大学》古本的原意,也违背了“道问学”的根本。《大学》乃孔门著作,而“格物”又是八条目(格物—致知—意诚—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第一条,更是圣贤之道的首要功夫。《大学》古本在后面的分章解说中并没有解释“格物致知”,而是从“意诚”开始。这更让阳明坚信,无论是学至圣人,还是《大学》“格物”本义,都是“心学”的内发路径。
“诚意”“正心”“致知”具有内在一贯性,其一贯性由所“格”之“物”的主体性所决定。孔孟以“心”为本,“心”乃身之灵明的主宰。阳明以孟子“心学”的进路,讲求“心物一体论”。这一“心物一体论”,并非否定“物”的客观实在性,而是将“物”与“心”相联系、相统一。因此,“格物”者,格的便是心之物、意之物、知之物。阳明认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勿需外求,应由内而发。“心”,乃本心,并非体内那一团血肉,而是“天理”于人道的最本质存在,是实现天人合一的本体。“意”,乃精神意识,包括已发意识和未发意识。“知”,乃良知,是孟子的见孺子入井而发的恻隐之心。良知已发,便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天理”。阳明在为徐爱解答“格物”的“物”为“事”字时曾说: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16]
“意”由“心”发,以“良知”为体,以“物”为用。比如事亲、事君,事亲与事君便是“物”(犹事也)。“物”之所格,乃诚意之功夫。此意之诚的程度,可谓“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正如阳明与其友人游南镇时的一段对话: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16]
有关事物的客观实在性问题,并非阳明所要讨论问题的范围之内。而其“天下无心外之物”思想,是将万物与人联系起来,这是一种以人类为中心的思考方式。世间万物无穷无尽,任人穷其一生也难以尽数了解。即便尽平生之力博览天下之书(知识),然世间亦有很多事处在多变和未知之中,其普遍之理亦难以通达,成圣为贤的大道更难以通晓。然,人心乃“身之主宰”,时刻体认本心,方知“格物”之旨,圣人之道,正心诚意而已。
三、朱子、阳明“格物”关系:求同径异
关于《大学》“格物”这一概念的注释,朱子和阳明解释的区别主要在“格”字之义。朱子训“格”为“至”,阳明训“格”为“正”。按字源解说来看,格,从木,各声。各,即是声旁,亦是形旁,表示进犯。格,有的甲骨文假借“各”,表示进犯。甲骨文=(各,进犯)+(亍,行),表示行军作战。有的金文以“木”代“亍”,=(木,械具)+(各,进犯),表示用木械进犯、攻击。篆文承续金文字形,后演变为楷书“格”。“格”的造字本义为动词,用木械攻击。例如,《周书·武称》:“穷寇不格。”《书·汤誓》:“格,尔众庶,悉听朕言。”后引申为名词,意思为规格,标准。例如,《礼记·缁衣》:“言有物而行有格也。”
由以上字源解说的内容来看,“格”与“正”的本义是比较相近的,皆有“伐攻”之义。在诠释“格物”的“格”字意思时,阳明并没有沿用朱子的“至”的解释,也是采用与“格”字本义相近的“正”作为注解。阳明用本义相近的“正”来解释“格”是出于有意识的还是巧合,这一情况暂且无从考证。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其选义确是要尊古人之最根本宗旨的。这一宗旨,是阳明自小便有意识要追寻的——成圣之道。
阳明自小在朱子学术氛围中成长,甚至在少年时演出一场“格竹子”的闹剧。在阳明《年谱》中有这样一个记载:“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16]“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可见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格物”一直是阳明思想中的核心问题。[18]并且这一问题的思考深受朱子“格物”思想的影响,并从对朱子“格物”思想的尊崇直到由朱子“格物”思想中再挣脱而出。这一大转变奠定了阳明的求圣进路由“格物”转向“格心”,由朱子的“性即理”的外向路径转向“心即理”的内向路径。阳明对“格物”的释义,是由于对朱子之义进行批判性反思而得。进而,阳明对身边人解释“格物”之义时,大多与朱子义对比着来阐述。二人皆肯定“格物”是为了“穷理”,但其方式方法却是不一致,甚至相反。朱子“务外”,阳明“正内”。
《大学》“格物”思想在程朱系统中有着本质上的作用。[14]然,不仅是程朱,对于阳明学系统亦是如此。受朱子对“格物”释义的影响,阳明亲身实践“格竹子”而不得,进而反思其理,将“格物”的进路导之以内。朱子训“格”为“至”,阳明训“格”为“正”,二者对“格物”的诠释之义,彰显了二人的学术进路的不同。朱子、阳明对“格物”的注解各有其理,在实践功夫论中的实用性,因其个人资质而定,不可偏废其一。尽管二人进路不同,其目的都是一样的。无论是朱子的道问学,还是阳明的尊德性,都是为了做到《大学》中的“三纲领八条目”,皆是对至善的追求,进而达到“圣人”这一理想人格。
四、结论
朱子的“格物”释义成为后世对“格物致知”注释的主流,也是之后数百年的官方观点。在清末的洋务学堂中,把物理、化学等学科称为“格致”,便是“格物致知”的简称,可见其影响之大。朱子的这一释义尽管不是《礼记·大学》的本义,但是其思想却成为了官方权威,曾让其他相关学者难以望其项背。这一孤鸣是思想之集大成之必趋,同时也预示着学术思想达到了一定程度的成熟和阶段性辉煌。然而,站在整个学术思想的发展过程来看,一个思想的权威性尽管是当时期高峰,同时也将带来随之而后的发展停滞。朱子的“格物”思想正是如此,这一现状持续直到明时阳明改程朱理学而从象山的心学路径。
阳明早期受朱子学影响颇深,但其后期却“冒天下之大不韪”,改朱子对《礼记·大学》“格物”思想,而训“格”为“正”。这一训诂,尊孟子之学以释《礼记·大学》之义,是一种心学路径,有得意忘象的效果。如此,也有过度诠释的程度存在,其训诂的严格性有待商榷。然而,这也是阳明重新探寻先秦儒家思想,并结合实践经验而得的结果。这一趋向是对朱子之学的继承和改造,也成为“格物”研究的漫长学术史上的又一道争鸣。阳明的内向释义与朱子的外向释义方式,成为一种对应,同时亦拉开《大学》“格物”这一哲学思想新时代,也将中国学术思想推向新的高峰。通过对朱子和阳明有关《大学》“格物”义的对比研究,不仅对《礼记·大学》中有关“格物”原意的探究有重要的意义,同时也成为后期研究朱子、阳明思想及其关系不可逾越的部分,更是为朱子、阳明后学演变情况的探析打下理论基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