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此岸
2020-01-07杨映川
杨映川
大概是在我上幼儿园的年纪,那一阵子好像白天消失了,每天都是在夜里,我们全家还有其他许多人用蚊帐搭了帐篷住在城中的空地上,有家不能回。我认为是当时经历过地震,为了安全大家才移到外头过夜的,但大人否认有这么一段历史,难道这真是梦境?那么,接下来的这个记忆就更虚幻了。记忆中的片段是,我在一片翠绿浓密的密林中行走,远方的山云雾缭绕,我目的很明确,上山寻找我的师父,我听到身后传来父母呼唤的声音,我想摆脱他们,我短小的腿在山林间跑动起来……
这样的梦境或记忆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但它们固执地盘桓在我的脑回路里,今天,我已能给出相对合理的解释:像那连续的黑夜多半是源于我幼年的多病和嗜睡;而到山中寻找师父,则源于涉世浅薄的敏感和自卑,希望能借助某种外援,让我能歌善舞,聪明伶俐,不同寻常。这种分析如刀斧削去了一切枝蔓,可没有了枝蔓,岂不辜负了天地间的阳光雨露?
我喜欢游历大山,成癖上瘾,特别是钟情于那些深山古刹。我一个人翻山越岭,走偏僻小径,步入云雾深处,在人迹罕至的下一个转角处,一位仙风道骨的长者,他清瘦,他散淡,他朝我微微一笑,徒儿,你来了,为师等了你三百年……
哈哈,你们看到了,我还是如此枝蔓繁盛的一棵树。
我生长于南部亚热带地区,出生地生长地目及之处皆有群山围绕。我热爱山林,自认为只要深入山腹,便能知晓每一座山的禀性。我去过峨眉,峨眉巍峨秀丽,从外在看如一位通晓六艺高雅脱俗的温婉女子,但实质上,它凌厉,它奇诡,它张扬,更像一位拥有绝世武功睥睨众生的高人。在那座山中一人独行,应该是最容易迷路的,为什么呢?要解释这个问题,我似乎找不到合适的比喻,有一个词暂且拿来一用,“重叠”。一座有着很好记忆的山,而且它不打算放弃任何一个时空点的记忆,那么在一条路上便会重叠着千万条千万人走过的路,所以,在此迷路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大家都知道那个古老的传说,某樵夫入山几日,而出山时斧柄已朽,村人已老。
我去过黄山,那是一座欢畅的山,每一块山石、每一棵树、每一捧泥土,即便是那遒劲横亘的老山松,展示出来的,都是舞者的和美欢腾之姿。在这座山上,我情不自禁地想要高歌,想要起舞,想对着群山呼喊,把心中的郁塞通通排出去。这座山可以接纳,乐于接纳,它鼓励你轻装上阵,鼓舞你登高冲顶。那一日我是登了顶,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万里碧空,前程远大。夜里躲在宾馆的床上,两只过度疲劳的大腿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晚上,肉身远不及精神强大。
我也到过泰山,拾级而上,肃穆与庄严瞬间降临。这座山像鼎,祭天之鼎,君临天下,气势让凡俗之人俯首称臣。在那山中,我感念天地的养育与教诫之功。人生天地间,敬畏、感恩是一切良善的起点。
随着年岁增长,经历了一些挫折与磨难后,我开始有了一种意识,我需要严格要求自己降低对物质的追求,不再向这个世界索取,而是更多地向这个世界传递正向的能量。但我没有智慧,许多事情只停留在形式上,这使得我的心灵始终无法平和和喜乐,我知道自己需要智慧的引领。与每一座山相遇,其实都是在别处回看过往经历的人和事,将他们置于一个更广阔的时空去反思。在山中,一个人可以浩瀚如星空,也可以渺小若芥子,变化不过瞬息一念。我想,这就是记忆中我在山林里寻找师父的意味吧:远离尘嚣,放下自我,抚摸内在的匮乏。
2019年,我与一座名叫观音的山相遇。
观音山位于东莞市樟木头镇,素有“南天圣地、百粤秘境”和“天然氧吧”之美誉。山势峻奇,林木丰茂,山顶的观音寺供奉着一尊高三十三米,重达三千三百多吨的世界最大花岗石雕观音圣像。观音大士端坐莲座之上,头戴宝冠,身着天衣,肩披帔帛,胸饰璎珞,左手持净瓶,右手结无畏金刚印,庄严慈悲。
此时这里有一场文学盛事,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勒克莱齐奥畅谈生态与文学。这位作家对中国文学造诣颇深,他喜欢杜甫,更欣赏杜甫诗中有着山野趣味的意象,比如萤火虫、古井,到了四川他还专门要求找到那口古井看一看。在观音山脚下进行这样一个主题的研讨颇为得体,因为会议室的窗外就是原始苍茫连绵的山林,耳中不绝地宛转着清脆的鸟鸣。
原本已做好从山脚所住酒店徒步登山的准备,但主办方体贴,很大一部分路程安排电瓶车载我们一行缓缓上山。一路看去,在这山看那山,都在此山中。在距离观音广场大约一个小时脚程的地方,我们得到自由登山的机会,我全身活跃起来,快步进入树林。林子不算浓密,迂回的石板路一直往上,两旁陡峭的山壁遗留有古人垒造的土墙,据说是防御工事,不禁感叹古人生存不易,在此本就偏险之地也要争夺防范。我内心实是想远离一切与人有关的信息,好好感受来自大山本身的气息,只可惜,这一次我的感应非常迟缓。我把关注点放在脚下,脚板得与山石相击,一步两步三步,蒸腾于山表的气息慢慢从脚底,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渗入,清凉、通泰是身体外在筋络皮肤血脉首先获得的知觉,但凡山林都具有清净肉身的素质,这并不是观音山独有的特征。
不少古老的植物错落在林间,金茶花、白桂木、苏铁蕨、粘木,它们或三百岁或五百岁,不动声色把斗转星移的辰光锁在林间。我从它们释放的岁月精华中穿过,一路走到观音圣像脚下。我有些疑惑,直到此时,我仍无法感受到此山的情志,无法了解观音山是怎样一座山。我站在山巅,观音大士的脚下,四面八方的景致尽收眼底,青天绿树,山风拂动,难道仅此而已吗?一阵类于檀香的香味灌入我的鼻腔,深入心肺,或许是因为这山中有许多香樟、檀木,但这香味更像是从山的根部散发出的。植物是山之衣裳,衣上的香味随风而散,而从内部散发的香味则持久、洁净、无处不在。不多时,这香味的浸染让我进入一种羞愧难当的状态,我首先发现自己的身体污浊不堪,与这香味格格不入,接着又发现自己携带的诸般情绪还试图与这香味抗衡,怨恨、愤怒、忧伤、忌妒亮出狰狞的嘴脸,它们不想暴露,却无所遁形,而香味云淡风轻地将它们一一瓦解,使我羞愧的感觉更炽。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景致变动起来,它们层层推进,如海潮翻涌,山林不复存在,围绕在山林之外的红尘世界迅速到达。
原来如此。
观音山是敞开的,俯就的,它迎接每一个进入它的凡尘中人。接受、容纳、洗涤,让你看见自己,这便是观音山的禀性。
这片山林不算广袤,它只不过是万丈红尘中的一片绿物。东莞、广州、深圳,这些与其毗邻的城市无一不是人间繁华热闹道不完响当当的名字。
观音山,它在这里,它当在这里,热闹繁华围拢中的一片清净地,如沙漠中的绿洲,火海中的天池。你或想它是孤独的、清高的,可它偏偏是热闹的、没有架子的。无我无执,一揽芸芸众生入怀,哪里会感觉孤独?哪里还有架子?
我不入红尘,谁入红尘?
凡住于相皆是虚妄,过河的人需要拐杖,过了河把拐杖扔掉亦无不可。观音山就在此岸,她将条条通路铺就于众生脚下。
那一夜我仍然住在观音山。我把深深的敬意奉献给这座山。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