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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先生,您遇见过这匹狼吗?

2020-01-07陈子巩

散文 2020年11期
关键词:塞尚海明威现实

陈子巩

海明威先生,我又买了您两本书准备送人。很荣幸,我画了您这本书的中译本封面,却一直没能静下心来读完它。

这个下午太苦闷了,我打开您的书来看。您说自己养不起一只猫,只能羡慕地看着酒吧里的大肥猫。这让我有点意外,您这样的大师怎么能如此贫穷?您的坦诚打动了我。您不是那种虚假而完美的“爱豆”,没有耀眼的假面和刺骨的凌厉,您的书里温暾丰厚的感觉才能让我喘息一会儿。

我曾很想拥有一间只属于自己的屋子,哪怕很小,有个舒服的沙发,旁边堆着自己喜欢的书,我就能每天无比快乐地沉浸在书里。现在有了这个条件,我却连一页书也不想再翻。有时间就看看那些五花八门的网络节目,它们一点也不有趣,却能帮我下饭,还能让我挤出几个傻乎乎的笑,勾兑掉一些疲倦和空虚。而我的感知,也很快被这种快餐节目磨得很脆了,脆得像一个需要轻拿轻放的器皿,又像一片被水流冲掉了表层稀疏植被而裸露的沙丘。

我逃进您的书里,看到您在我也生活过的巴黎发生的点点滴滴:您说先贤祠广场四面透风,我想起自己风雨交加那晚在祠堂屋檐下避雨;您登上高地看满城的红烟囱,我想起自己借住在蒙马特高地的萨拉家时,看见对面窗户里的大叔修飞机模型修了一个下午,神情专注得像一个狙击手;您说卢森堡公园里落了叶子的树木像是雕塑,我又想起自己抱着速写本游荡在卢森堡公园里找鸟模特来画……

我生出一种幸福的时空错乱感,大概是人冲破了难以冲破的单向时空管道时的胜利,还有和不同时空里的朋友会师的自由。

疫情期间关在家里,连个能倾诉的人都很难找到。朋友们似乎都抑郁了,微信聊天时抱怨着,有的还真的被确诊,每次与他们通完话反而让我更丧。见我闷闷不乐,他们怀疑我得了抑郁症,殷勤地给我推荐某款抗抑郁的药物。我对比了一下症状,觉得自己至少还会笑,也很愿意见几个朋友,甚至还想着尽我的能力去幫帮别人。出不了门,我就做了一个关于抑郁症题材的动画作品,画了一千多帧,把一千多张抑郁的脸串联起来,讲述了Miss Blue七天里的生活感知。做这样的作品真令人压抑,而且还是长时间的压抑。哪怕本来是愉快的,一旦投入其中,就要把快乐的频率调低。上次与人聊起,朋友说创作时的抑郁感只算得是表面的裹覆,而创作的本质是令人感到满足的。

可为什么依旧感到丧呢?大概是受到了来自骨感现实的逼问:为什么做这个?有用吗?——这是个狡诈的问题。现实逼着我们就范,只想让我们沦为它的打工者,让人忘记自己本来有飞越现实的能力。它像一匹豺狼尾随着我们,如若不走它设计的路线,它就一口咬上来。如果我们不成功没有钱,就只配感到丧,和屌丝与loser(失败者)画等号。海明威先生,您就没有遇见过这匹狼吗?它有没有讥笑挖苦您,怎么能够连养一只猫的钱都没有,还相信写作,还去欣赏塞尚的画?还敢放肆地说“整个巴黎都属于我,而我则属于这个笔记本和这支铅笔”?

或许是我太容易被蛊惑被打败,您却没有被它裹挟而至痛苦怨艾,您和您妻子可以坐三等车厢去野游,你们会节省半年的开支再去赌赛马,您和朋友们严肃地讨论着谁才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绅士,而这些只关乎他的言行品德。您更知道自己有多么热爱写作,于是决心要把自己所知道的每一件事都写成一篇小说。您是一位豁达的勇士,面对生活的风浪,像对待坏天气一样坦然自若,您说这样的坏天气不过是本地的一件寻常事,不足以影响一个人的生活。

彼时的您在热闹的巴黎,正如今日我在繁华的上海。昨天,一个精明的女商人找我为她的产品画插画。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士,我们三人坐在精致的咖啡馆里喝着一壶茶。这两年她找过我三次,每次见面,都先滔滔不绝地讲述她早年在外企工作时的辉煌经历,之后再告诉我她又有了新的经营方向和缜密计划,其间偶尔提及她的资产和房产,说这些可以让她安心做事。她对艺术家们刻苦坚持的理想嗤之以鼻。想来她说这种话无非是实施战略性打压,目的是想让我低价帮她完成插画。后来,她问我最近在做什么,我说了那件关注抑郁症的作品。旁边的年轻女士倒是很有共鸣,说起了自己曾经的经历。女商人突然来了一句:做抑郁症的作品有什么用呢?我愣住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艺术就是个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是可以很有意义的东西啊。她曾经经营过一家画廊,之前是怎么代理作品并理解作品内涵的呢?

说来,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并不专业的“专业人士”,他们内心对专业精神不以为然,认为这不讨巧那不划算。但是如果合作伙伴不专业,他们又必定会大加讽刺和抱怨。他们在油光光的地方滑行久了,机敏的虚招在我这种粗等的石头身上全不奏效。往往他们越是自我标榜,我越会变得近乎稚拙,我给不出半句承诺。

海明威先生,为什么我遇到自己不喜欢的人不会掉头走掉呢?现实的问题常让我深感迷惘,你们不就是著名的“迷惘的一代”吗?你们迷惘的又是什么呢?

您笑而不语,坐在丁香园咖啡馆看着夜色里的内伊元帅孤身一人,思索着一代又一代人都是被什么弄得迷失与迷惘的。而疑惑从未止息,迷惘的何止你们那一代。当您想帮助朋友的好作品得到公正的对待时,斗志又燃烧起来,让“迷惘”什么的见鬼去吧!

现在我在一家小餐馆吃饱喝足,因为不想再花一份咖啡钱,索性就在这有点昏暗的灯光下打开您的书继续来看。此时的您正饥肠辘辘,您说饥饿是有益的锻炼,还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塞尚,让他所有的画看上去更加清晰明丽。后来,您漫步去了莎士比亚书店,跟店员朋友西尔维亚聊天时,您抱怨收到的稿费很少,随即就厌恶自己不该向别人诉苦,因为辞去记者工作专心写作而导致收入不佳是您自己做的选择,所以您骂自己是卑鄙的假圣人、假殉道者。噢!海明威先生,我理解您,我也是这样,从不后悔自己所做的选择,却偶尔会忍不住抱怨现实的苛刻。既然做了选择,还是不抱怨的好,来回纠结才让人痛苦,越纯粹,才越能乐在其中。从书店出来,您拐道去了利普餐厅,痛快地喝了两大扎冰啤酒。您说您需要做的仅仅是写出一个真正的句子,一个真正简单的陈述句。没过一会儿,您又说光能写出简单的真正的句子,还远远不足以使故事达到想达到的广度和深度。而这些,是您从塞尚的画里学到的。

后来,您抄近路想尽快赶回写作的地方去,边走边思索着还能写些什么,往昔最熟悉却没有写过的是什么,真正了解最为关心的又是什么。您终于在角落里坐下,阳光和您的笔尖一起开始在纸上涂涂写写。

您正在写一条河,河里能看见鳟鱼……

我知道,真正的您此刻正站在河边,而我也有幸站在您的旁边,看着那条鳟鱼有力地摆尾。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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