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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SPCA 的猫

2020-01-07邹坚峰

散文 2020年11期
关键词:宠物餐厅女儿

邹坚峰

女儿揽的事

新西兰有一家民间动物保护协会,称SPCA,主要收养被人遗弃的宠物。我家不养宠物,既不养猫也不养狗,却与这家协会结下了多年的缘。那些年里,我来来去去SPCA无数趟,说来都是女儿揽的事。

到了新西兰,女儿央我养只小猫,我不准。我不是不喜欢,是考虑到家里人少,不能保证给小猫提供一个完备的照料。女儿大了,经常独自出行,背一背包,说走就走,短则数天,长则一年,我也每年要回国看看的。一旦家里人都走了,小猫怎么办?有人说,宠物在你眼中只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你在宠物眼中却是它的全部。我把这话告诉了女儿。

但凡读到宠物和主人生离死别的故事,都让我揪心,宠物一旦养了,终究有离你而去的一天,它给你带来多少欢乐就会给你带来多少悲伤。我把这个理也给女儿讲了。

女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一边上学一边做社会义工,其中一项是去SPCA替小动物们打扫卫生,那时女儿正读大学。到了工作以后,没时间去了,就跟SPCA签约,成为foster(代养)志工家庭,将伤病的猫领回家养护。

猫领回了家,女儿自然是没有时间管的,于是我和她妈“被成为”帮SPCA养猫的人。直到两年前女儿远行非洲为止,我家养过多少猫?没数。

养猫好比养孩子

从SPCA领回家的猫,都是被人抛弃或走丢的宠物猫,个个经历悲惨,不是伤残就是重病缠身,要不就是犯了抑郁的,需要爱心家庭的特别照料。

跟猫一起领回家里的,有SPCA提供的全套用具:猫床、褥子、玩具、水盆、食盆、便盆、猫笼、猫砂、体重秤……花花绿绿一大堆。吃喝拉撒睡玩,凡幼儿园有的,都齐了。

还有猫食。猫食分软食硬食、高脂肪低脂肪、婴儿吃的成年吃的、罐头饼干真空软袋,琳琅满目。

还有药品。眼药水、止痛药、消炎膏、抗生素……分门别类,按时喂药,一日几次,说明上都写得明明白白。

每只猫还有一份档案给你看,上面记录这猫的编号、名字、性别、年龄、品种、脾气、爱好、病历、打过的针、做过的手术。

护养期间,你被要求每三天给猫称一次体重,记录猫的情绪脾气、发生的重要情况。一堆表格需要填写,如同填写一本护养日志。如能再写一点该猫在你家里发生的生活小故事,那就更好。

最后,SPCA给你一个日夜急诊电话,宠物救护车二十四小时待命。

看着来我家疗养的这些猫宝宝们,我心想,这还是猫吗?

送猫

按照SPCA规定,每只猫的养护时间在三到六周,然而所有来我家的猫都拖到两个月后才迟迟送走。快两个月的时候,實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再拖下去,猫的身体早已康复,早已没有刚来的时候病恹恹的样子,一只只养得体态丰满,油光水滑。

到了这时候才说要送回去的话,话题摆到了日程中,一家人不舍,情绪低落阴沉。

终于到了这一天,女儿上班走了,我和她妈给猫喂过最后一顿,一起把猫哄进猫笼里,笼子外面兜一块布,四周遮好。然后做贼似的快速将猫笼放到车副驾驶座上,把车倒出车库开走。

我们像合谋在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嘴上在安慰猫,心里在流泪。我必须让这个过程快速完成,快速地送达SPCA,让这一决定成为不可挽回的事实,不给自己留下反悔的机会。

猫一开始没有反抗,两个月的相处,已经让它对人有了充分的信任。在猫眼中,我们是它的主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交托的人。它对我们的摆布,开始还以为是一场游戏,顺从地进了猫笼,在窄小的笼子里新鲜地四处张望。而我们恰在利用它对我们的信任,就势把它送走。

可是猫很快就感觉到了不祥,当车子驶出车库,驶出车道,沙沙地驶向外面的马路的时候,它刹那间明白了,自己正在被载离这个家,主人正在把它送走。猫立即就开始在笼子里愤怒地挣扎,凄厉长啸,隔着笼子伸出前爪,将布罩一把扯掉。自己明确地向你表示要回家,它哪里也不想去,它用绝望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你,号啕大哭地求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走,我们回家好不好。

这样的送猫如同送孩子。从我家到SPCA五十分钟路程,这五十分钟的时间对我来说无比漫长,我经历了活生生将自己孩子送走的煎熬,听着猫在笼子里绝望地抓挠和呼救,哭声如婴,让人听得肝肠寸断,泪流满面。

每一只猫领回家的时候,都是身体虚弱,精神萎靡,甚至大小便失禁。孩子她妈拿纸巾一遍一遍地给它们擦去眼泪,喂汤喂药,清洗排便和呕吐物。每一只猫都养出了感情,每一只猫都带给我们一段记忆。

每次送走猫,她都要做几回梦。一天早晨,她告诉女儿她梦见昨儿送走的那只猫回家了,站在门口,告诉她它想回来。女儿听后二话没说,一踩油门带她直奔SPCA,想把送走的猫再次领回来。但她们去晚了一步,SPCA的人告诉她们,那只猫刚刚被人领走,已经有了新的主人。

回到家里,她妈接着做梦,那猫又来找她了,站在门口告诉她,它已经有了新家,现在生活得很幸福。

橘猫的身份不简单

来到我家的时候,橘猫瘦得剩一把骨头,肚子硬得像一面蒙紧了皮子的鼓。

女儿从笼子里小心地放出橘猫,讲述它的事。

橘猫是SPCA从它主人家里带走的,这里需要出示一份法庭文件。

女儿说它受到了主人的虐待,但没有具体细节,从橘猫瘦弱的身子上可以看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经历。然而更明显的是在它的精神状态上,橘猫非常怕人,比所有初来我家的猫都怕,几乎达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一见有人靠近就紧张地站起来,身子颤抖。

这样的心理创伤一直没有完全恢复,橘猫不能见生人。在它来我家两个月后的一天,家里来了两个安装通风换气系统的工人。工人一踏进我家,橘猫就消失不见了,后来在洗衣房的一堆衣服里发现了它,它把自己掩埋在衣服底下,眼睛里充满恐惧。

女儿说橘猫身上担着官司,SPCA的法律专家已经启动了诉讼程序,根据动物权益保护法起诉它的主人,并向法庭提出了申请,剥夺那位主人对橘猫的监护权。现橘猫处于法庭保护状态,所以对它得十二分的小心,千万不能出事,一不能养死,二不能逃走。必须等待法官的判决,然后完好无损地将橘猫送回去,接受判决结果。

橘猫身份如此特殊,女儿又说得如此紧张,让我和她妈也顿时紧张起来。这都已经上了法庭了,它的主人都摊上大事了,我们无意之中似乎也参与进了这场官司,就怕橘猫在我家庇护期间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无法向法庭交代。

我是这样想的,要是SPCA赢了起诉,还好说;要是败诉了,橘猫判还原主,到时橘猫在我家出点什么事还不回去了,那可咋整?

第二次逃亡事件

许多事情往往是这样的,越是不该来的越是来了。橘猫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事件的发生是这样的,傍晚女儿下班回来,推开洗衣房的门,侧身闪了进去,随后把门在背后掩上。女儿小心地把橘猫从小床上抱起来又放下,轻轻安抚,橘猫顺从地卧着,表现淡定,既没有害怕又没有焦躁。这时我推开门探进半个脑袋去看,看见橘猫的眼光转过来,眼神一闪,迸放出某种兆头,不好,我下意识感觉有事要发生,正要缩回脑袋关门,只见橘猫从地上嗖地蹿了过来……按说橘猫应该往没人的地方蹿才对,可橘猫却是朝我脚边冲刺过来的,一下出了门缝蹿去餐厅……我喊了一声不好,转身跑去关餐厅的门,可它先我一步已经蹿出餐厅,去了外面院子。

我和女儿跑去院子,橘猫已经奔去了后院。待我们跑到后院,它已不知去向。一旦到了外面,围栏、树木、草丛全成了它的掩体,想在外面逮住一只猫,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这是一只深受迫害、誓死也要逃脱人类魔掌的猫呢。

这一切发生在我们面前,前后不到一分钟工夫。

我和女儿都惊呆了,橘猫的出逃太完美了,仿佛是事前精心设计过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路线和时间都计算得十分精准。所有的门在这一刻都为它打开了一条恰好能让它逃脱的通道。

这差不多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故。我无法想象如何向SPCA通告,也不知道这事会怎样影响正在进行中的法庭诉讼。会不会给起诉方带来被动?一家人笼罩在深深的沮丧之中,我尤其感到自责。橘猫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啊。

那天夜里,我在院子里放了猫食,在餐厅地上也放了食物,把餐厅的门打开。我不知道橘猫在哪里,无法指望它会自动回来,但至少我希望它能认这些食物,希望它看在食物的分上不要与我们断了联系。

让我惊喜的是,隔天早晨院子和餐厅里的猫食没有了。直觉告诉我是橘猫干的,橘猫刚来我家时我就发现它有贪吃的毛病。看来橘猫没有走远。

第二天同样的事情继续发生。这回看清楚了,真是它!天刚擦黑,它迫不及待地出现了,悄悄来到院子里,径直走进屋内餐厅,再壮着胆子跑到洗衣房找东西吃。

白天橘猫就藏在后院的小柴屋里,我看到了,但不敢靠近,怕惊着它。

我大受鼓舞,接下来的夜晚,全家行动,预先把所有的门窗都关死,独留餐厅的门为它开着。橘猫如期而至,又一次回来,从院子走进餐厅,再走进洗衣房。

女儿潜出去将餐厅门关上,断了它的退路,然后发出信号,躲在客厅里的我们突然出现,展开逮猫大战……

一场混战结束,最后还是女儿爬到书架顶上,顶着一头的灰尘,将橘猫裹在了一条旧毛巾里。

全家为橘猫的失而复得欢呼雀跃。我……喜极……而泣。

橘猫和它的孩子

橘猫的归来让全家人欢欣,想起它的经历,大家也就理解了它的心气,因此对橘猫更加地呵护,这里面隐含了一种代人类对它曾经作恶的忏悔。而橘猫也好像突然懂事了,打算与人和好,不再有见人就要逃命的念头。

就在橘猫回来后的第三天,它在洗衣房里产下了一窝崽。

那天一早,洗衣房里传来女儿她妈的惊呼。一开始她看见地上斑斑的血污,感到诧异,以为橘猫得了什么病,接着隐隐听见小床里面有尖细的叫声,循声看去,见橘猫身子底下有东西在活动。

橘猫身下一共三只小猫,一黑两橘。小猫的身子已经被舔得干干净净,其中一只的肚子上还拖着一段干枯的脐带。橘猫是在夜里生产的,预先竟然没有人知道橘猫已经怀孕,连SPCA的人也没有看出来。

电话打过去,SPCA的员工们感到十分新奇,这样的事在他们的救护中心还没有发生过。

其实橘猫的怀孕是有征兆的,事后回想起它刚来的时候,我就发现它的肚子绷得结实,胃口超好,吃起食来狼吞虎咽。这也是为什么橘猫逃走了,为了吃又冒险回来的原因。

三只小奶猫,眼睛还没有睁开,哆哆嗦嗦的样子。我把它们一只一只放到手掌中托起来,就像托起三只乒乓球一样轻盈。

家里变得喧闹起来,人丁兴旺,一家人的话题全在橘猫母子身上。

橘猫初为猫母,开始有些不知所措,猫崽一爬到小床外面,就大喊大叫,它不知道该怎样让宝宝回到小床上,但它知道向人求助。橘貓毫无顾忌地让我们介入它的家庭,触摸它的孩子,这种对人的信任,比起刚来的时候对人的躲避,判若两猫。它与人类——至少与我的家人重归于好,这样的改变让我们十分感动。

橘猫生孩子的时候正是夏天,洗衣房的门窗是关闭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里面闷热如桑拿房。在这样的环境下,橘猫几乎没有离开小床一步,昼夜守着它的三个孩子。为此,我在窗玻璃上为它加装了一道帘子,替它遮一遮外面的太阳,这是我为橘猫一家所能提供的唯一帮助。

橘猫孩子一周大的时候,其中一只死了,死的时候肚子上还拖着那段脐带。我曾问过SPCA的人,那里的医生说没有关系的,过些时候脐带自己会掉落。看来还是那段脐带引起的感染。

橘猫好像并没有感知到少了一个孩子,活下来的两只在橘猫的舔舐下健康成长,它们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又第一次学会爬到食盘前争抢猫食。

两只猫宝宝在家里满地乱跑、争强好胜。每天早晨,橘猫一家起得都比我们早。

橘猫的孩子们每天早早醒来,吵吵着要出去,橘猫学会了直立弹跳,用爪子拨开洗衣房的门把手,把门打开。在孩子面前,橘猫是个能干的妈妈。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橘猫的两个孩子仍然习惯性地钻到妈妈的身子底下,寻找已经干枯的乳吮吸,然后沉沉地睡去……

在这期间,我们婉拒了几个讨要猫崽的电话,到庇护期满的时候,母子仨被平安地送回了SPCA。

关于那场官司的结果,以及橘猫后来的去向,我们没有任何消息。

那只死去的猫崽则永远留在了我家后院的栀子树底下。每年春天栀子花开的时候,我都会告诉女儿,橘猫的孩子活过来了。

后记

女儿去非洲做志工的那一年,我家和SPCA断了联系。

这一断,一切皆成回忆。余下大量的猫食和没有用完的药品。

家里突然冷清了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又过了一段时间,确认这种冷清是真实的,确认这回真的不再与SPCA会有联系了,确认日子又回到了从前。我将没有用完的药品扔了。余下的猫食快要过期,我一份一份地放在盆子里,就像每天给我家的猫放食一样,将盆子放在院子外面,施舍众生。

每天盆子里的猫食都被吃得一干二净,无论放多少都能吃光。

白天,街坊的猫、邻家的鸡,还有树上的鸟来吃。晚上刺猬和花面狸来吃。

傍晚的时候,刺猬们倾巢出动,它们开始见我还跑,后来不跑了,我看我的,它们吃它们的,猫食对它们的诱惑实在太大。我蹲下来,用手指轻轻推推它们的尖刺,推推这位,再推推那位,它们吃得大快朵颐,吃得咔咔作响。

几天后,猫食全部吃光,那窝刺猬个个得了肥胖症,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呼哧带喘。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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