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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遥远,其实并不远

2020-01-07丁立梅

莫愁·小作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小商店水果糖柴草

丁立梅

默然凝视童年,沉着打量往昔,这是一个人可贵的能力,也是一名作家书写的源泉。

1

我五六岁的时候,做过一回小贼。

想想我家那时人气该多旺啊,三间草房子,挤着大大小小十几口人,我爷爷我奶奶,我爸我妈,我姐、我大弟和我,我小娘娘和我小叔叔,他们只比我姐大几岁,还有我奶奶的养母,我们叫她婆老太的,当时被接来我家养老。

婆老太那个时候八九十岁了吧,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像一枚干瘪的核桃,无声无息着。那间房里搁着三张床,我、我姐和小娘娘在一张床上睡,我爷爷我奶奶带了我小叔叔在另一张床上睡,婆老太一人独占一张床。靠南窗搁一张书桌,上好的紫檀木制作的,是我奶奶的陪嫁,上面摆着一面铜镜、一把木梳子、一盒百雀羚、一只黄釉陶罐。陶罐里装过炒米,过年时还装过糖果糕点。还有一口小闹钟,闹钟上面有只公鸡,着红冠的鸡头,不停地一上一下,它在啄食。每啄食一口,就发出 “滴答”一声响,秒针便跟着拨转一秒。我生病时,躺床上无聊,爱盯着小闹钟看,一看就是大半天,也不觉时间枯燥漫长。我惊奇那只公鸡怎么总也停不下来,它着红冠的鸡头一直在啄啊啄的,不知疲倦。那时不懂,时间哪有停下来的,时间总是快马加鞭一路向前,它不等任何人。

婆老太有时叫来我和我姐,指着书桌底下,说那里有很多的小踩鱼在跳,要我们去捉。我们跳着笑着,说婆老太骗人。我奶奶说,婆老太老糊涂了,阎王爷快上门来叫她了。那意思我们大体上懂,是说婆老太快要死了。我们不觉得死可怕,笑着跑进房里去,跟婆老太要求道:“婆老太,你死后不要变成鬼来迷我们哦。”婆老太一口答应:“乖乖,婆老太不会变成鬼来迷你们,婆老太舍不得迷你们。”我们听着,开心,忙着去说给奶奶听。现在想着,婆老太面对死亡的从容,真真让人佩服,她的衰老枯萎一点也不叫人悲伤,反倒有些欢欢喜喜的。一场告别也只是结束一个旅程,踏上另一个旅程,去往她该去的地方。

也就到了六月。阳光好得像透明的玻璃球,骨碌碌满世界滚着。吾村家家有晒伏的习俗,拣个晴好的天,把箱底的衣帽鞋袜、床上的被褥枕头,悉数摊到太阳底下暴晒。我奶奶也把婆老太的床单被褥捧出来,屋门口拉上长长的挂衣绳,奶奶抖抖被褥,晾上绳去。我當时在边上玩耍,眼睛突然亮了,我看见一张绿色的票子,从被褥里掉出来,掉到下面摊晒着的一堆柴草里。奶奶浑然不觉,她继续忙着晒这晒那,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屋外。我却动了心思,眼睛不时瞟向那堆柴草,我知道那是钱,我亦知道,用钱可以到村部小商店买糖吃。

我慢慢挪到那堆柴草跟前,用脚踩住那张绿票子,趁我奶奶再转身进屋之际,赶紧抓起来,团在掌心里,塞进裤兜。却因做贼心虚,脸突然涨得通红,不敢看我奶奶。幸好我奶奶在忙碌,一点也没留意我。我跑过去,讨好地帮着她拿这拿那,跟前跟后。我奶奶终嫌我碍了手脚,说声:“梅丫头你到外面去玩吧。”我巴不得她这么说,如逢大赦,一溜烟跑了。

2

村部小商店是公家开的,守店的店员自然是公家派下来的。那时,在吾村守店的店员姓吴,是老街上的人,吾村人都喊他吴会计。吴会计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白净面皮,戴副金丝边眼镜,见人一脸笑,很和气。吾村人说他是文化人,对他敬重得很,屋前屋后的自留地里长点瓜果蔬菜,都拣最好的给吴会计送去,我奶奶就着我送过好几回扁豆和丝瓜。吴会计感激得很,在我提回的空篮子里,放上三四颗水果糖。糖被我们几个小孩分着吃了,那意外的甜,让我快乐了好一阵子。

吴会计常年住在店里,店铺不过一间,用货架隔了,里面住人,支着床铺,床下搁着脸盆脚盆等一应洗漱用具。外头是店面,货架上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火柴肥皂、针头线脑、灯罩碗碟、铁皮的文具盒、色彩鲜艳的橡皮和卷刀,还有女人扎头的方巾等等。货架外头横放半人高的柜台,柜台的一角,蹲着两只大肚子的玻璃瓶,里面装着红红绿绿的水果糖,一分钱可以买两颗。我们偶尔得到水果糖,自然是舔得干干净净的,糖纸是决计舍不得扔的,当宝贝一样收藏着。

靠店门的地方,倚墙摆着三口大缸,一缸是酱油。一缸是醋。还有一缸,装的东西常有变化,中秋的时候,是一缸月饼;过年脚下,是一缸白糖或糖果。缸边摆着吴会计烧饭用的炊具,一个汽油炉子。吴会计在上面煨肉骨头,小蓝火苗一跳一跳的,肉骨头的香袅袅不断地飘出来。那时我觉得吴会计是顶幸福的,拥有一屋子的甜和香,想吃糖果就吃糖果,炒菜时想放多少油,就放多少油,还有肉吃。

话说这天晌午,我攥着那张绿票子,在金晃晃的太阳下一路小跑,来到小商店门口,手心里全是汗。我一眼瞅见柜台上的玻璃瓶,里面躺着红红绿绿的水果糖,每颗水果糖仿佛都在朝我招着手。我心里却慌张着,一时不敢进去,只在店门口转来转去。

吴会计站在柜台里面,不知在忙活着什么,他只当我是玩儿的,也不抬头,也不招呼,小孩来玩嘛,只当小狗来串门儿。一人进来买东西,我等那人走了。再来一人,我又等那人走了。

我手心热得发烫,浑身燥热不安,瞭不见再有人来,我终鼓足勇气,走进店里去。柜台比我的人高,我踮起脚尖,举着那张绿票子,举过头顶去,小声说:“吴会计,我买糖。”吴会计探身过来,他很奇怪地看看我手里的绿票子,再看一眼我,什么也没说,收下钱,从大肚子的玻璃瓶里,给我抓出几颗糖来。

我幸福地独享了那几颗糖,糖纸被我收好,藏口袋里。然到底是做了贼的,我害怕被发现,磨蹭着等嘴里的糖味全部消融干净,并再三用袖子擦干净嘴唇,确信闻不出糖味了,这才回家。

家里一切太平,婆老太的被褥,仍晾在太阳下。一堆的柴草,仍摊在场上晒。墙头下一丛凤仙花,仍开着红的花白的花。厨房里,我奶奶也一如寻常,把碗筷摆上了桌,一大盆玉米稀饭冒着热气。家人陆续回来,也就要午饭了。

3

吴会计突然来我家,着实吓了我一跳,我赶忙躲进房里。

他是午后来的。他跟我奶奶在堂屋里说话,咕咕噜噜一通,我奶奶千恩万谢送他出门。我从房内出来,赫然瞥见堂屋的方桌上,躺着一张绿票子。我奶奶看见我,笑着嗔骂道:“死丫头,你偷拿婆老太的钱买糖吃了?你知道这是多大的钱啊,这是两块钱啊。幸好吴会计是个好人,把钱给送回来了。”我觉得羞惭,也因东窗事发的后怕,哭了起来。我奶奶不理我,把那张绿票子收起来。

晚上,我爸我妈回来,我奶奶把这事当作笑话,讲给他们听。我爸我妈亦是十分感激吴会计。我害怕挨打,就又哭了起来,呜呜咽咽抢先认错,下次再不敢了。我爸我妈口头警告我几句,没有责罚我。

这回做小贼的经历,让我好多天不敢去村部小商店,不敢看见吴会计。在他心里,我一定是个小贼,一想到这,我就羞愧难过得很。

偏偏我奶奶吩咐我去打酱油,我找不到理由回绝,便从箱子里翻出一件棉袄套上,我以为,这样吴会计就认不出我来了。

赤日炎炎,我提着酱油壶,满头大汗走过去,一路上遇见的人都奇怪着,这么热的天,这丫头怎么穿着棉袄?我不搭理,吭哧吭哧跨进店门,吴会计诧异地看着我,乐了:“梅丫头,你家大人怎么给你穿了棉袄,养痱子的啊?”

我相当惊慌,头低得没法再低,恨不得地上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回家的路上,我提着一壶酱油,垂头丧气,沮丧万分,我这等把自己包裹起来,吴会计还是认出我来了,吴会计实在是个很厉害的人。

很多小孩,都有过这样做小贼的经历吧,所贪的并不多,只为那喜欢的画片,只为那喜欢的皮球,只为那喜欢的小人书,只为那向往中的一口甜、一口香,就冒着被大人们捉住的危险,做了一回小贼。偷盗的手法又幼稚又拙劣,处处欲盖弥彰,惶惶不可终日,做人有了不光明。物质的欢愉到底是短暂的,精神的折磨才是长久的,这样的滋味尝过一次,便不想再尝。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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