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进时光里的井
2020-01-07王炜
王炜
井是会跌进桶里去的。
井其实是很调皮的。井会和人开玩笑——和粗心大意的大人,也和我们小孩子开玩笑。我们那时候吃的水,是用辘轳从井里绞上来的。一眼井,一个辘轳,常年吱吱扭扭,转老了岁月,转老了人。辘轳这一生,也并不轻松,浑身缠着井绳,到老也挣不脱。绞水时,一圈圈摇响辘轳,把水桶下到井底,听着哗的一声响,等桶吃满了水,再吃力地扳着辘轳把儿,一圈儿一圈儿地绞上来。一桶清凌凌的水见了光亮,兴奋地抖动出小小的涟漪。幼时,看着这些,我就觉得辘轳也是个好玩儿的家伙什,它和井会做同谋。
粗心的大人绞水时,井会吞没他们的桶。我们小孩子绞水时,井也会吞没我们的桶。这是常有的事儿。也许井假意生我们的气,才和我们开玩笑的。
井是真生气了,还是在开玩笑,没有谁知道。
看到井吞没了桶,口齿不清的我们,就飞奔着跑去给大人报信,往往会着急忙慌地喊:“井跌桶里了,井跌桶里了!”引得大人們一阵笑声。
后来,搬进了新屋,我有一次绞水时,桶就被井吞没了。我想,井可能是真生气了,气我的马虎。
新屋那眼井是露天的。站在井台上,一揭开井盖就能看到水面,像一面圆镜一样,远远地在井底照着我。
那次绞水时,贪嘴的我呀,一只手拿着苞谷棒子啃,用另一只手捏了镊钩。可能没锁好扣,也可能压根儿就没锁扣。桶被我摇着辘轳,一圈圈下到了井里。“哐啷”“哗啦”,到底了,触水了。听着桶吃满水,我一绞辘轳,却轻飘飘的。
我一下子慌了神儿,片刻后我明白了:桶掉井里了!
那只桶,终于意外地获得了一次解脱,它才不愿意一直被井绳、辘轳和人奴役呢。能逃脱镊钩,坐在井底享受一阵子清闲,这无疑是一只幸福的桶。
一只躲进井里的桶,我是不能让它多享受一丁点儿的幸福时光的,哪怕一分一秒都不行。
当然,那一刻,我所有的心思,都是为了避免父母的一顿责骂。我要尽快把它打捞上来。我立马憎恨起井底的那只桶,我要竭尽所能地打捞它,像抓捕一个罪大恶极的逃犯一样。
我急忙找来双齿的麦钩,拿绳子绑在镊钩的铁链上,又飞快地摇着辘轳把儿,把麦钩下到了井水里。我屏声静气地,猫腰蹲在井台上,双手抓紧了井绳,来来回回地晃动,再上上下下、提提放放,我希望麦钩的两个齿钩能钩住那只桶。我亲眼看到过,大人就是这样捞上了桶的。
我在井台上折腾了半天,也听到井下麦钩和铁桶的对话,“嘭嘭当、当嘭嘭”,井水里闷闷的声响传到井上,传进我焦急的耳朵里。我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马跳下井,拉那只桶出来。可是,一阵儿又一阵儿,我希望又失望。麦钩估计比我更失望,因为它已经多次触碰到了桶,可它没能钩住它。我确信,麦钩带着我交付它的使命,双齿也尽心尽力了,可铁了心的桶就是不肯就范。
母亲来了,看到我在井台上窘迫而又狼狈的样子,责问我是不是把桶跌井里了。我做出了一副无辜、可怜和委屈的样子给母亲看。谢天谢地,母亲责问的口气重是重了些,但我觉得和骂是有一定距离的。更重要的是,母亲问完就转身走了。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是去找人来帮忙。
我心里憋上了一股劲儿,便抓了井绳,踩着井壁上的脚窝,战战兢兢地下井了。于我而言,供大人踩踏的脚窝,间距大了些。我尽力地伸直脚和腿,吃力地够着一孔孔脚窝,再一步步地踩实,我的头和脸一次次地贴上了冰凉的井壁,那种潮漉漉、凉丝丝的感觉,现在我都能感受到。我的腿脚极大地伸展,身子一步步地挪向井下,我内心的恐惧也一步步地向井底延伸着。
就在那个时刻,我的身子正费劲儿地挪动着,不合时宜的屁竟然放响了,还不止放了一个,是一个接着一个。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听见过一个个屁回响在一口井的大大的量筒一样的空间里。
终于,下到了距离水面大概一米的地方。我双手抓着麦钩,轻松地钩到了那只桶。我把桶攀扣到镊钩上的那一瞬,心里一下子轻松了。
我抬头望向井口,那是个明亮的圆盘。那一刻,我看见母亲正探着头,定定地望向井下。
看见母亲的那一瞬间,我内心涌上了成功的喜悦和自豪。我手脚并用爬向井口。
我刚一爬上井台,母亲“哇”的一声哭了。她边哭边骂我说,万一有个闪失,她可咋办呀!
原来,母亲没有找来“救兵”,就又回到了井边。母亲看不见我,就急忙赶到井口,她听见了我在井底捞桶的动静,她静静地趴在井台边,大气儿都不敢出,一颗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儿。直到我爬出井口,她高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便失声哭了起来。
原来母亲是因为担心我才哭的。
听着母亲的哭骂,我稍稍有些后怕,内心却有着一丝“英勇”的感受。还好,那眼井在露天下的,井下并不是很黑。通过麦钩的长把儿,我探出井水不到一米深,即使我掉进水里,也不会有事。我那时候觉得,母亲的担心多余了。
那眼井,早都跌进时光的深井里了,它会笑话少不更事的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