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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大战人类

2020-01-07马甲小姐

青年文摘(彩版) 2020年23期
关键词:服役护林员花盆

马甲小姐

1

粮食增产委员会的网格员进门的时候,舟舟走到了天台上。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直到舟舟的视线移到了那一排排被浇上水泥的大花盆,才猛然意识到:这是爷爷以前最喜欢来的地方。

爷爷是经历过屏障时代之前的旧人类,他们总有一些现在的人无法理解的坚持和爱好。爷爷没结婚之前最喜欢种花,据说跟奶奶求婚用的花就是他自己种的,名字也很浪漫,叫“诗人之妻”。爷爷挠着后脑勺,结结巴巴问:“我愿意为你成为一个诗人,你愿意成为诗人的妻子吗?”

可惜结婚之后没两年,城市病就暴发了,席卷H城时,造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全民大失踪。

H城的城市病被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患者只是显得十分偏执,他们热爱大地,迷恋草叶的清香;第二个阶段,患者开始精神失常,幻想自己是一棵蘑菇或一株人参;第三个阶段,是失踪。

起初人们还以为是患者因为神志不清而走失在了山林里。毕竟在H城,更多的地方是矿场、林场、农场,连绵起伏的森林和波涛汹涌的大江。

但随着失踪人数与日俱增,人们终于开始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直到有人碰巧看到一段短视频:一个阿姨穿着艳红的大衣,折了岸边的柳条唱土味情歌,她的手碰到了柳树的躯干,随后就在空气中完全蒸发。那件艳红的大衣,在空气中怔忪半晌,才想起要遵循地心引力,飘飘荡荡落在河水中。

事后有人对比了前后画面,发现在阿姨消失的那一瞬间,画面上,泥地里,悄无声息地钻出了一株嫩蕨菜。

“H城的植物开始吃人了!”

人们开始对绿色产生恐惧,冬天成了他们最安心的季节。一群群面目模糊的男人,趁着雪花飘散下来的时候,在绿化带倒上水泥、锯倒城市里所有的行道树。

爷爷或许是全H城最后一个坚持植物友好论的人。他被邻居举报在家里偷偷养花,天气好的时候还会背着所有人把花盆搬到天台上去晒太阳。

疾控中心派人用水泥把爷爷所有的花盆都筑死在天台上,连带着那些嫩芽和花枝。爷爷被人摁在地上,还在拼命哀求:“再等两天,再等两天就开花了呀!”

舟舟没见过爷爷的花,也没见过爷爷,所有关于爷爷的一切都是奶奶告诉她的。奶奶说爷爷后来就天天去天台站着,什么也不干,就呆呆地看着那些水泥花盆。

“他的眼睛里隐藏着一个春天。”奶奶是这么形容的。

2

春天,花,绿色,枝叶,清香。

这些词在舟舟听来无比陌生。H城出生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已经再没有看到过一株植物了,整个城市都用水泥凝固住了。

出于恐惧,越来越多的人拒绝去农场和林场工作,城市的食物产出一度降为负数,不少人饿死在万物生长的春天。

政府没有办法,不得已推出了轮流种田的强制劳役,每家每户都会轮到,每一次去农场服役就是一场生离死别,因为谁也不知道在与植物的高强度接触中,会不会感染城市病。

爷爷是在第二次服役中失踪的。爷爷的失踪也拉开了家族噩梦的序幕。

H城是一座太小的城市,没有学者提出任何符合科学解释的假说,人们只能根据日常经验试图对抗病毒,其中最心照不宣的一条就是:不同家族对于城市病的感染率是有很明显不同的。

就像遗传一样,有些家族每一次服役就会失去一个亲人,很快就断绝了传承;也有些家族年年服役,年年平安归来,仿佛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免疫力,将病毒拒之体外。

爷爷失踪后,舟舟家族的服役就成了俄罗斯赌盘。

第五次的时候,二叔失踪了;第六次是小舅;接下来八次都平安无事,但第十五次,失踪了三婶娘……现在,曾经庞大繁荣的一家子,早已凋零得不成样子。

网格员拿着户口本认真核对:“龚诗怡,奶奶;罗米花,妈妈;谢舟舟,女儿。一家三口三个女人,你们选一個,开春的时候去农场上服役吧。”

妈妈和奶奶互相争抢着这个死亡名额。

奶奶说:“我年纪这么大了,失踪了就失踪了,要是能平安回来,明年还能再去一次,赚了。”

妈妈说:“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让老人去农场,还是得我去。”

两个人僵持不下时,楼道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舟舟费力地抱着一个小小的水泥花盆,出现在几个人面前,斩钉截铁地说:“我去。”

奶奶说:“你年纪轻轻的,去送死吗?”

舟舟说:“我总觉得,人在死之前,总得见过一次春天吧?”

奶奶叹口气:“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

妈妈还想再劝什么,奶奶把她拦了下来,对着网格员点点头:“就她去。”

3

舟舟到农场的时候,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她从运输车上下来,一入眼就是柔软的生机,无比清新的空气倒灌进她的肺,几乎要把她灌醉。

在农场里唯一有正式防护服的是护林员。以前,护林员是保护森林多样性不受破坏的守护者,而现在,护林员却是“保护城市不被林海吞没”的守门神。

农场是城市的第一道防线,护林员就是农场的唯一战斗人员,他们负责砍伐农场附近的树木,清理出一片缓冲地带,防止植物的大肆入侵。

这是个失踪率极高的职业,高到整个农场都已经习以为常,三不五时就会失踪一个护林员,然后通过有线电缆上报,过两天又分配一个过来。

服役年限最久的护林员姓马,在农场服役了20年没有出事,俨然成了一个传奇,不少新来的护林员都喜欢跟他说话,沾沾运气。舟舟是其中最话痨的一个。

农场里大多都是中年人,一个家庭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有家长愿意送自己的孩子上前线,舟舟是唯一一个20出头的小姑娘,被几个大婶怜爱地保护在大厨房,不必去干插秧种地之类的苦差事。

舟舟只能眼巴巴看着稻田和林海兴叹,转头追着护林员马叔叔长马叔叔短,叽叽喳喳问各种奇怪的问题。

“你们身上的防护服和背上的装备加起来是不是有两百斤啊?”“听说树林里有黑黑的野果,人吃了就會变成蛇,是不是真的?”“稻田里养的鱼从小吃稻花,长大以后会不会跟花一样香?”

马叔叔不善言辞,天生冷着一张脸,满眼都是不耐烦,大口扒拉着饭,背过身去懒得理她。舟舟偷偷去大厨房端来一碟肉,举到马叔叔面前,一边贿赂一边发问:“我从家里带来一个小花盆,可不可以种点花呀?”

马叔叔把肉拨进自己碗里,碟子往外一推,竖起眼睛狠狠一瞪,舟舟吐吐舌头跑了。

马叔叔吃完饭搭上农场的便车,去隔壁棉花场找老熟人:“今年收棉花的时候注意一点,给我留两朵开得最标志的。”

老熟人茫然:“你要棉花干啥?”

马叔叔气哼哼一挥手:“我们农场来了个小姑娘,没见过世面,成天吵吵着要花,我寻思着棉花也是花,拾掇干净了染个色,戴头上一样好看。”

第二天,看到舟舟捧着水泥小花盆,坐在厨房门口发呆,马叔叔皱着眉头,一声不吭从库房里找了把小锤子,花了一下午,细心敲开外层的水泥壳,露出早已斑驳的塑料花盆,填了土,上了漆,最后扔给舟舟几颗小豌豆。

舟舟捧着小豆子不知所措,马叔叔冷硬地说:“豌豆花,好看。”

4

豌豆苗爬秧的时候,农场迎来了最大的危机:狡猾的林海在30里开外,悄无声息地生长壮大,终于对农场来了一次彻底的包围。与城里交流的路径被完全切断了,连同通信光缆一起,被植物茂盛的根系插入、搅弄、破坏。

失去补给倒还是小事,农场里产出丰富,一时半会儿冻饿不虞;最要命的还是人心惶惶,随着不时有人失踪,农场里的工作人员越来越少了。

人手不足,大厨房里的人也不能偏安后勤,必须跟前线的人一同战斗了。舟舟生平第一次,在大婶们的帮助下,把全身塞进了沉重不透气的防护服,扛起了百来斤重的伐木机。

不该是这样的。舟舟心里突然浮起这个念头。

人跟自然是怎么沦落到必须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境地的?但不容她多想,电锯已经开动了,“嗡嗡”的巨响中,一棵接一棵树被拦腰砍倒,横卧在死气沉沉的大地上,无声无息、不甘不愿。

有那么一瞬间,舟舟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冲动,想脱下防护服,将脸贴在鳞片般凹凸不平的树干上,嗅闻木茬的清香,像一个母亲安抚幼儿一样拍着它们的伤口,抚慰它们。

但就在她伸出手的一瞬间,有人把她拽了回去。马叔叔脸色难看地警告:“离它们远点!”

周围的人下意识地往后退,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怜悯和恐惧,舟舟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可能感染城市病了。

她应该害怕的,但她没有。好心的大婶把她扶到了一边,她靠坐在田埂上,阳光暖融融地照下来,鸟在叫,蜜蜂在飞,空气里是植物汁液爆裂的清香。

舟舟一脸认真地问:“树被砍倒的时候,会疼吗?”

马叔叔不管不顾地把舟舟绑在屋子里,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自我欺骗,觉得只要不让舟舟接触到任何一片叶子,她就永远不会发展到第三阶段。

这个方法一开始是奏效的,但随着农场里失踪的人越来越多,林海的入侵越来越严重,舟舟过上了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直到某一天,马叔叔疲惫地给她端来一个小花盆。

5

豌豆花开了。

马叔叔轻轻摸摸舟舟的脑袋,声音平静而绝望:“其他人都失踪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与其等我死后,你一个人慢慢饿死,不如就跟他们一样,从这个世界上蒸发吧。”

他把舟舟的绳子解开,舟舟着了魔一般凑到花盆前,眼睛里爆发出春天的光彩。她闭上眼睛,用脸贴了贴娇嫩的豌豆花。

什么都没有发生。舟舟说:“我知道了。”

马叔叔颓唐地坐在一边:“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了一切。并不是植物会吃人,而是人跟树共情了。”

“共情?”

“城市病打破了动物细胞与植物细胞的壁垒,将人类的共情面拓宽到了植物身上,人们不但会因小猫被虐待而流泪,也会因植物被蹂躏而痛苦。当痛苦累积到一定程度,共情力高的人类就变成了植物。”

“变成了植物?”

“对,那些容易被感染的家族,都是敏感、善良、热爱自然的人,我爷爷成了树,发觉了做树的好处,就去找我二叔、小舅、大伯。有些人拒绝了,有些人在不断的共情中同意了,于是有些人得以幸存,有些人在服役中失踪。”

“其实根本不值得这么如临大敌,做树有做树的好处,做人有做人的好处。”

如果历史有旁观者,那么在这一刻,标志着人类第一次正确认识到H城城市病,也是第一次自发产生了城市病的抗体。可惜在窗外,只有山风和绿海,没有第三个人能把这个结论告诉还躲在城市里苟延残喘的人。

而在场的第二个人,也很快不再是人。

马叔叔几乎是立刻理解了舟舟的说法,甚至更深一步地意识到,人有坏人,树也有坏树,窗外无言而冷峻的树林,不一定全是善意的。

那天晚上,马叔叔也失踪了。后来舟舟一直在思考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一个20年都没有被感染的人,是如何一夜之间与山野共情的。

但农场里的树不再肆虐,它们充满温情而礼貌地退到了边界,留出一片土地供舟舟生活,只要舟舟不试图越过边界,它们就不再做无谓的打扰。

舟舟很快明白了它们的意思:城市病是物竞天择,是新时代的大洪水,人类终将战胜它,但不能是现在。她不能把病毒抗体带回城里。

舟舟只能一个人生活在废弃的农场里,平静地收稻谷、掰苞米、晒大豆。鸡生了蛋,鸭孵出小鸭,两头狂躁的母猪,自从吃了林子里割来的猪草,一天比一天温驯。

一根不怀好意的枝条从半空中垂下来,几乎要打到舟舟头上,却被另一棵树的枝条接住了。枝叶交错,沙沙作响,仿佛在激烈战斗。

等舟舟抬起头,却只看到风乍起,吹拂万千碧叶。

打赢了的那棵树等在舟舟必经的路旁,躯干颤抖着,悄悄在背后开了一朵花,在舟舟经过时,不经意落在她脚边。

“哪里来的棉花?”舟舟惊喜地叫起来,把它扎在了头绳上,乌发白花,毛茸茸,颤巍巍。

树站在一旁哈哈大笑,树枝乱颤,喜悦的声音在山林里回荡,激起阵阵回响。没有人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但它们心里明白,人跟自然,终究还是和解了。

//摘自脑洞故事板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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